月亮出来了

文/ 木心

    没料到外面早就下着大雨。既然付了账,不想再回进去。
  
    雨势很猛,一时不可能停,我们相视而笑。
  
    都市的尾梢,夜深沈,什麼车也没有,是我们谈忘了时间,多喝了酒。
  
    风吹雨斜,脸湿得痒痒的,两手插在大衣袋里,继而全身瑟缩。她更不幸,我说:
  
    「再进去喝一杯?」
  
    「一杯之后,雨不停?」
  
    又相视而笑。
  
    「没有车,就算雨停了,嗯?」
  
    她皱起眉头,我答不上。
  
    路远,没有车越想越远,夜深,天寒,雨大……
  
    梦一般地在雨声中听出了马蹄声,而且很快近来──果然一辆马车,我俩同时大声喊叫,马车减慢,水淋淋光闪闪,停在酒店门前。
  
    「亨利路,维克多路口,丽芒湖方向。」
  
    「OK!」
  
    「多少钱?」其实也不必问了。
  
    「一百元。」马车夫报价惊人。
  
    「五十。」
  
    「八十。」
  
    「六十。」
  
    「OK。」
  
    我们钻进车厢,车夫整严幔子,一鞭鸣响,蹄声答答。黑暗中,又听见自己的笑:
  
    「倒像是一场私奔。」我搂抱她。
  
    「半夜坐马车,回上个世纪了。」
  
    那是白天在公园边兜揽游客的仿古玩艺儿,竟会鬼使神差地经过市梢。车夫意外做了笔生意,我们意外地顺利回家。通宵坐酒店,除非跳舞,不然凌晨叁四点鐘这阵子总会噁心难受。
  
    「是说买好新车再卖掉旧车麼。」她在对自己说。
  
    「明天,随便你什麼车,开一辆回来得了。」她在对我说。
  
    「好,準定买回来,不过,是一辆马车,公爵夫人。」
  
    「那可得你当马车夫了,公爵大人。」
  
    说得我不敢贸然从事。
  
    「不怪雨,不怪妳急於卖掉旧车,怪酒,那酒……」我回味无穷。
  
    「卡洛思神父酿的也不过如此。」
  
    「真是把西班牙的整个春天喝下去了。」
  
    「好的酒,已不是一种物质。」她喜欢小小的思辨。
  
    「是酒叫你说这种话的,女巫。」
  
    「怎会知道这家店里有这种酒。」
  
    「否则我怎能算是魔法师。叁天不说话,还是破了戒。」
  
    「叁天了吗。」
  
    「第四天了。」
  
    「假如没有这种酒呢。」她。
  
    「这时候我大概已经整理好两隻箱子。」我。
  
    「在酒店里谈了些什麼。」
  
    「是你嚕囌,我是忘了呵欠。」
  
    「囉囌什麼。」她。
  
    「一小半是吴尔芙夫人。」我。
  
    「她也算美女?」
  
    「智慧从来不具性感。」
  
    「克莉奥帕屈拉?」她。
  
    「善用香料的女政客,精於烹调术。」我。
  
    「现在已有性感明星兼女作家的。」
  
    「算什麼智慧。」
  
    「我呢。」她。
  
    「谈论事物不宜插入一个『我』。」
  
    「真不害臊。」
  
    「就是夏丽叶夫人,雷珈米尔夫人,也都很丑,别人以為慧中者必秀外,其实深沈的思想,无不损坏美丽的脸。」
  
    「难怪乔艾斯说『从未听见过有女哲学家』,他很得意。」她。
  
    「乔艾斯得意,我不得意。出个女哲学家吧。」我。
  
    「出了。」
  
    「沙特太太吗。」我。
  
    「德.波娃算不了,我说摩克多。」她。
  
    「谢谢,只认同她是小说家,前世生活的回忆者之流。」
  
    「牺牲美丽,女人肯付这个代价吗?摩克多倒不能说有多大的牺牲。」
  
    「决定不做第一个女哲学家?」我。
  
    「思想最初发自忧虑,到后来才不全是忧虑。」她。
  
    「到末了,又回到忧虑。」我信口伴奏。
  
    「但愿歷史是一根弹簧,它却是鍊条。」她深不下去,转向广度。
  
    「没有在酒店里谈得好了,灵感已经先我们回家了。」我宽慰她。
  
    「都道奥斯卡的谈话使他自己的文章黯然失色?」
  
    「全身华丽的闪光的刺。一个人如此耗尽生命?」我。
  
    「是奥登还是艾略特?说,到了命运\不要王尔德演下去的时候,王尔德还在演。」她。
  
    「还是『命运\要他演下去的时候,他不演了』的人聪明些。」
  
    「女人知道把宝贵的东西珍藏起来。」她。
  
    「那麼多的匣子,外面是金属。里面是天鹅绒。看了就心烦。」我。
  
    「挥霍天才比挥霍金钱要俏皮些。还是可惜。」
  
    「两者皆无的人,你把他放在匣子里,才冤。」
  
    「也插进一个『我』了,妳以『他』代『我』。」
  
    马车突然颠晃起来。斜侧,不动了──车夫在咒骂,我掀开幔子,不见人,声音在后面:
  
    「不行啊,先生,陷在泥坑里啦,对不起,您能下来帮帮我吗,先生?」
  
    我跳下,好大的雨。
  
    「你去驾车,我推。」我命令车夫。
  
    她也下车来了。
  
    车夫又吼又挥鞭,我和她也像挨着鞭子一样。使劲扳转车轮,上了,又退下,再上再上,出了泥坑──人笑,马不笑,车也不笑,这样的十八十九世纪之夜。
  
    钻进车,脱掉外衣,别的不想,都想抽烟,她的手提包内有个空烟匣,我掏衣袋,一团稀烂的烟渣。
  
    「好夜晚,难得有助妳一臂之力的机会。」
  
    「难得有冒大雨死推轮子的公爵夫人。」没有烟抽,醉意已退完……
  
    马蹄声,雨声……
  
    ………………
  
    「先生,先生……」车夫又大叫。
  
    「怎麼了!」车又不动。
  
    「先生!」
  
    「怎麼啦?」
  
    「月亮出来了!」
  
    我掀前幔,她揭侧帘──一派清辉,我们分两边跳下。
  
    皓月中天,苍穹澄澈,几片杏黄的薄云徐徐飘过旷野,马在喘气,车夫一跃而下,摘下圆桶帽,满脸憨笑:
  
    「月亮出来了!」
  
    「月亮出来了。」我应该重复他的话。
  
    这时才看清他是个漂亮的中年人,一身镶金边的古典号服、湿漉漉的浓鬍,他的板烟香味,使我忍不住问道:
  
    「您有纸烟吗?」
  
    他点头,爬进车厢,翻起座垫,取出两包,分递给我和她:
  
    「100,行吗?」
  
    「很好,谢谢你。」
  
    我和她各自一支在手,深吸、舒气,月色分外清幽、马嘶,划破夜的静空,远处的林丛絪縕着雾意,月光下的旷野有古战场的幻觉。
  
    「迷人的夜。」我不会形容。
  
    「迷人?」马车夫辨味这个词。
  
    「迷人的月亮。」她向车夫解释。
  
    他把车篷卸落,又翻开座垫,取出来的似乎是手枪,却不过是叁块巧克力。
  
    「带着什麼燕麦吗?马饿了。」我不知道马是最喜欢吃什麼的。
  
    「对不起,回去再喂牠。」
  
    我走近,拍拍马的脖子,全是水,是雨也是汗,沈默的朋友,人类嚼巧克力,牠挨饿。
  
    「我们是造不完的孽,上帝不喜欢马,喜欢羊,暴君,养马是為了掠夺羊群。」她不忍看牠,低头挽着我走向草地,鞋袜早已湿透,践水漫步,童心来復。
  
    我:「这是一个古战场。」
  
    她:「理查二世还是拿破仑。」
  
    我:「最近拿破仑的那件灰大衣,卖到这样的高价,真没有意思。」
  
    她:「不过,从一件穿旧的衣服上是可以想见……」
  
    我:「拿破仑蜕变為女人,未必完全是生理的事。」
  
    她:「不,当他在生理上趋於女性时,心理上还是男性。亚歷山大则至少叁分之一是女性。伟大的头脑都是半雌雄的。」
  
    我:「妳的吴尔芙夫人总是有理,与莎士比亚、託尔斯泰為例,男人女人都是半人,祇有少数是全人。」
  
    她:「他们才不像拿破仑那样挥霍精力。他一天睡叁小时,儘管巧克力吃得多,内分泌哪能不混乱──你该多睡些。」
  
    我:「怕我变成女人。」
  
    她:「那倒也好,你可以做第一个女哲学家。」
  
    我:「那妳还担心什麼。」
  
    她:「任何一种挥霍都导致悲惨,你该為自己积积德。」
  
    我:「少说刻薄话,多吃巧克力。」
  
    她:「你嫌甜,就喝巧克力茶。」
  
    我:「一天五十杯。」
  
    她:「蒙德索是相信了巧克力会带来智慧,喝五十杯是一种疯狂,墨西哥人自己先上自己的当,才会上西班牙坏蛋的当。」
  
    我:「这是瑞士货,马车夫也许是巧克力间谍,座垫下藏有二十张配方!」
  
    她:「你看你……」
  
    我:「就因為妳说我的刻薄是伤心激出来的,我才约你见面的啊。」
  
    她:「那是当初啊,但是伤心也可以使人宽厚。」
  
    马车夫过来了……
  
    我握住他的手:
  
    「你担心发生了谋\杀案?」我把另一隻手放在他的阔肩上。
  
    「你们谈得很快乐,马不跟我说一句话。」
  
    「回家有说话的人吗。」
  
    「没有……有,没有了。」
  
    「一部最浓缩的小说。」她讚赏马车夫文笔之精鍊。
  
    「我也是:有,没有了,又有了。」我安慰他,文笔不及他。
  
    「愿你们永远有。」他。
  
    「快会没有的。」我。
  
    「為什麼?」他。
  
    「『行啊,先生,陷在泥坑里啦』。」我学得很逼真。
  
    「那是巧克力的泥坑。」她也不示弱。
  
    叁人相视而笑。
  
    回吧──叁人坐上自己的位置。
  
    马的蹄声,车的轮声,他的口哨声,平时我们开车从未经过这一带,只听说是大片墓地,谅必是绕了远路了,前方黑沈沈的林子,该是宅后的小冈。
  
    「十九世纪还没有这种纸烟。」她。
  
    「但有你这样的女人。」我。
  
    「有你这样的男人。」
  
    「有他这样的马车夫。」
  
    「有牠这样的马。」
  
    「那时候的马车可真是梦一样地豪华优雅。」她。
  
    「还是人生与舞臺分不清的时代。」我。
  
    「今夜是一个仿古的夜。」
  
    「说了一些仿古的话。」
  
    「命运\不要我们演下去的时候……」她。
  
    「我们向命运\鞠躬。」我。
  
    「為什麼!」
  
    「请它走开,我们自已会演。」
  
    近家了,忽然变得急於结束这程拙劣的仿古的夜行。
  
    下车,给车夫一张钞票,拥抱了他。
  
    并肩疾步上臺阶,我掏钥匙,她问:
  
    「车钱?」
  
    「一张。」
  
    「一百元?」
  
    「嗯哼。」
  
    「怎麼?」
  
    「月亮出来了!」
  
    她双手搂住我的脖子大笑,笑得我不能用钥匙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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