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袖

文/ 钟晓阳

陈翠袖着一件叶绿小翻领宽褶及膝斜裙,滚边短袖,胸前一溜圆型钮扣,婀娜出来了。陈家夫妇合声替她介绍沃耕耘,她稍稍欠身,辗然笑着招呼,一旁坐了。
耕耘斜乜眼细细把她打量一番,就有点中了意,闲聊间知悉她是教小学的,并非无文化之人,心里便更活动了起来。姚大婶又从旁屈指数出翠袖的许多好处,耕耘耳聆不语,只见翠袖短发覆颊,头一甩便都甩到颈后去,露出胖圆脸蛋上的一弯酒窝,月牙儿一般,她皮肤白皙非常,衬起叶绿衣裳,宛然翡翠白璧,滚边袖子有一绺绿线盈盈垂了下来,垂在臂膀上,像白璧里渗着一丝碧玉,雪里的春意盎然。
耕耘仍和陈先生讨论一些外间事物。本欲和翠袖多谈谈,了解了解,却苦于寻不出话题,问她多少岁数嘛,觉得不好意思;她的工作他又知道了,就似乎没什么好问的了。翠袖仿佛意会了似的,不—会儿把椅子朝他拉近,问道:“沃先生常到上海来吗?”
耕耘答道:“一年总也有两次吧。”
“那好极了。”翠袖一笑,右腮上的酒窝又醺醺泛了起来,“以后沃先生多上来我们这儿坐,也算是多一处走动走动。”她接问道:“沃先生是来做生意呢,还是探亲?”
“我都是来探亲,我哥哥一家就住在x x x那边……”
“听姚大婶说,你是做出入口的,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出入口。”
耕耘道:“我做的是化学原料……”
两人一搭一唱的起了个头,以下便谈得畅顺了。翠袖较健谈,语音清澈透底,室内如黄莺巧啭。闲话间她屡觉臂膀上痒痒的,低头视察,却是那绺绿线在吊吊点点,她呢喃一句:“怪刺挠的。”欲要一把揪掉,却揪不得法,袖脚都纠到一处去了。当众啮噬又太失礼,无奈只得起来找剪子,一时偏还找不着,浑室抽屉敞敞闭闭,那房子才约莫两坪见方,她青莹皓白的穿绕,耕耘竟有点眼花欲睡。
翠袖边找边咕噜:“哪儿去了呢?”
此时翠袖弟弟下班回来,二十多岁年纪,与耕耘招呼过,翠袖问他有没有拿过剪子,他到房里取了来,替她把袖子上的线剪去。她笑向耕耘道:“家里原有好几把剪子,都是我弟弟不经心,弄得只剩下一把了。”她那里背光,背后是一扇晴窗,映着她的姣好婵娟面。
耕耘耽得高兴,扰了一顿晚饭方回。姚大婶暗暗嘱咐他,若有意,便早作定夺。
耕耘原籍上海,早年到了香港,经几番摸索才创下今天这番基业,原娶有—妻,生了两个儿子,这妻子却得病去世了。他今年近五十,儿子各日成家,生意有小儿子帮忙料理,回头替自己想想,觉得身畔无人,毕竟晚景凄凉,便公开张罗续弦。凭他的家境财富,在香港理当不愁找不着。但觊觎他的钱的,都是些年轻女工,多半嫌他不够老,长命的话还有好些日子可活,而且这等女孩子他也看不上。有那些年纪较大的,较有能耐的,泰半看不上他;看得上他的,他又嫌太老丑。于是续弦之事一直折腾不出个结果。这一阵子香港处境尴尬的光棍儿正流行回乡娶妻,然后藉此名分把妻子申请出来。耕耘心眼儿里揣度,娶个上海姑娘,合自己脾性,倒是明智,因此便凑上这个热潮回乡物色一个。亲友知道了,莫不巴结逢迎 。姚大婶是他族中亲戚,看准了陈家,即替耕耘安排。耕耘知道事情—时难成,原也是碰碰运气,想不到竟好生喜欢。翠袖年纪三十左右,最合适不过,父母又都是知识分子,她本人的言谈举止,更是落落大方,讨人好感。
陈家夫妇退休在家,耕耘每次拜访都受到热情款待。暑假翠袖不必上课,有时候在,有时候出去玩去了,接近的机会不多。一天耕耘到陈家,陈太太递给他一杯茶,顺口道:“沃先生在上海,也没个人陪着逛逛,翠袖现在不用上课,哪天叫她陪你走走。”耕耘是老上海,逛是没什么好逛的了,陈太太言下显然是个撮合之意。
耕耘领了情,便开始和翠袖约会。多半到外滩外白渡桥一带溜达。翠袖家离那地方有好一段路,两人便乘公车去。上海人多,到哪儿都是挤挤的,在街上都走不到一块儿去。翠袖走路快,耕耘因为年纪关系,毕竟有点慢手钝脚的、老赶不上她。仅见她的袖裙在一片熙攘中呈呈掩掩。他也觉察得出翠袖对他的态度比前淡多了。这种女孩子的心理他很清楚,钓着一个像他条件这么好的,绝不会轻易放过;如今自信到手了,便冷漠矜持起来;然而,他是很希望娶翠袖的。
这天天阴风劲,他们吃过晚饭,散步到外白渡桥。桥上风更清狂,路过的男男女女都衣发猎猎的比平常豪情了十分,像去赶赴一盛会似的。翠袖问耕耘许多关于香港的风物人情,听到有趣的便脆脆碎碎的笑起来、洒窝深深,笑声闪闪,仿佛都到苏州河那边做夜景去了。他们凭栏站住,翠袖两手捂住满脸乱鞭的短发,手肘搁在栏上,凝神望着脉脉河水。她飘忽地瞄他一眼,突然两掌往栏上一摁,撑起身子,两脚双双向后一蹴曳起,胸脯那样的突出去,以至耕耘都骇呆了。那一刹那仿佛整个心滚了出来,一发之际又临栏勒住。她这种举动他真受不了。翠袖飞快地降落了,笑嘻嘻地瞧他一瞧,便转看河上凄迷的夜色,黄的绿的灯光横伸地平线,绿的是薄荷绿,溶在水中寒沁沁的,含在嘴里一般。她脊上迅速蔓延一道鸡皮疙瘩,“哈嗤”一声打个喷嚏,忙扯出掖在袖口的手绢儿擤一擤,又把手绢儿塞回去。这厢耕耘正想着,自己已在上海多逗留了一星期,香港仍有事情待办,不可再拖延了。他原打算托姚大婶到陈家提亲,但思索之下,还是亲口向翠袖提出来来得恳切。翠袖方才的许多动作,他不知怎么愈看愈觉抚媚,愈是放不下,趁个空档便开腔道:“翠袖,我们结婚好不好?”
陡地刮起了一阵强风,翠袖慌忙拢住头发,袖口上手绢儿大概没塞严,她这一举手便退了出来,乘着风尘扑扑地飞到河里去了。两人不约而同的漫空捞抓,试图把它拦途载下,却来不及了,怔怔地瞧着它滑左滑右的落在河面上。
这一打岔,好像避此都不好意思重申旧话,过了好半晌耕耘方道:“你回去考虑考虑,过两天再给我答复。”
翠袖拨—拨夹在唇齿间的发丝,觑他一眼又低下头,说:“不用了,我就答应你。”
耕耘微笑着点点头,并着她走回去。她以为他会反应炽烈的表示兴奋,结果他却淡淡的。人老了,对什么都是淡淡的。她回头看看手绢儿,墨河上像一双白鸥的断翅。
次年春天,耕耘回上海筹办婚礼。他在上海亲友不多,大部分已经不来往了,所以并不怎么铺张,婚后他偕翠袖到苏杭游玩。
苏州近乎小镇,游客多半蜻蜓点水式的憩一憩脚,皆不久耽,流动性较大,故不觉壅塞,他们到的那—天,恰巧春雨料峭,幽幽绵绵,两人只得临时买一把大黑伞。雨中的苏州城竟是雅致秀朴,各人撑一把伞踏双水靴大街小弄的晃荡水上,运河上舟泊揖偃,长干行亦暂且不唱了。耕耘和翠袖同走在一把伞下,第一次走得这般近,翠袖看看他持伞的手,皱皱的,起遍了棕黑斑,莫名的感到夫妻的情分。
上午他们雇辆轿车一口气游了几个有名的留园、怡园、西园和狮子林。午饭在松鹤楼吃。因为下雨的关系,—地的脏泥巴,物物又潮又冷,两人都很不舒服,有点玩兴阑珊。司机也跟上来了,告诉他们这松鹤楼乾隆皇帝下江南的时候来过,而且把其中—种热盘命名为天下第一菜,其实就是锅巴,并无特别之处。吃完司机领他们到附近制糖的采芝斋。翠袖雀跃万分,跳着脚往人群里挤,耕耘一时高兴,替她买了一大包。
下午他们去了拙政园,放眼亭中歇脚,望出去云洗远树,雨涤堤柳,简直满目重重叠叠青。翠袖剥糖吃,边吃边问耕耘道:“听说现在申请出去,很难的?”
耕耘道:“你放心,我会想办法的。”
翠袖觉得这话很中听,微笑起来。耕耘看着她因为笑而鼓出来的脸颊,颊上的酒窝,笑得那么弯,仿佛就是他另外两片酗酒的唇。他忍不住道:“我—直觉得奇怪,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怎么会到现在还没有对象?”
“现在?不是有了吗?”
耕耘呵呵笑起来。翠袖抠抠牙缝里的糖渣又道:“我本来也是有男朋友。前年闹翻的。”
他“哦”一声道;“认识很久了吧?”
“唔。可是后来……不想嫁给他:”
他点点头,探手取了—块糖。她瞟瞟他,他长相还算年轻,难得的是不秃头,对着不反胃,也就罢了 。她都已经三十了,没有权利作何拣择了。况且这个条件不错,人挺忠厚,更多了一份同乡的亲。她愈往他的好处想,心中反而愈迷惘,簌簌潸然掉泪,她忙以柱遮面,袖筒中抽出手帕擦了。幸而耕耘并没有留意。
苏杭一行,耕耘和翠袖间的感情增进不少。以后两三个月耕耘总回来一次,也不像以前那样挤到哥哥家里去住,他在旅馆开房间,接翠袖来住几天。
经耕耘多方打点,翠袖—年多光景便获批准出香港了。她搬进耕耘坐落在窝打老道的洋房。这栋洋楼共三层,他们住在最顶一层。这房子的装修是香港有名的设计师给设计的,客厅以枣红为主,配米白沙发,角落里安置一个小小的酒吧。拐入工人房的地方省—个木筑斗室,翠袖启门瞧瞧,问道:“这是做什么的?”耕耘道:“这是芬兰浴室,我每天临睡要进去待十分钟。”
翠袖耸耸肩,走进睡房,厚软的灰绿地毯,白底描绿竹窗形,白底淡绿纹墙纸,灰绿床盖,连天花板的吊灯也是绿的,墨绿,像喝完的可口可乐玻璃瓶。她逐一端详,耕耘道:“这房子是我重新装修过的,以前是巧克力色。”
“秋天变春天。”翠袖笑道。耕耘也笑了。她接着说:“这么大的单位。你怎么打扫?”
“香港有钟点女佣,就是每天来几个小时,打扫地方和洗衣服,我们自己负责两顿饭就行了。”
“哦。”翠袖踅到梳妆镜前坐下,镜中望望自己,望望耕耘。这镜子就是他们一生一世的写照。
镜中的翠袖很快就变了样子:头发电卷了,眉毛拔成极细的一条,邪邪的斜出去;眼睛画了眼线,嘴唇涂得红红的,手指甲脚趾甲都搽满蔻丹。她能够穿一双三寸跟的高跟鞋而走路稳步如牛。不过她只在适当的时候才这般浓妆艳抹,平常她仍然保留她的清淡。她知道清淡的可贵。
耕耘不久就放心和太太出入各种交际场合,没有不说他慧眼独具的。上课总比自修效果好,翠袖从人家的太太那里也算是学成毕业了。哪家餐厅的厨师一流、哪间戏院的座位舒服、哪种化妆品是冒牌名厂、哪个电影女明星刚生了个女儿,几千克,她都清清楚楚。耕耘下班回家,迎面不是录音机便是电视机大量的声响,没有亲切人语,好像那房子就是录音机或电视机,而他正在踏进去。渐渐地,翠袖常在他面前议论别人的——有干系和没干系的人的——轶事逸闻,以批判的目光抨击审断,结论往往是许多人生的大道理。耕耘倒已经判定她无可挽救地成为了一个庸俗劣陋的都市妇女 他当初觉得她的笑声如莺啭,如今则像电压,所到之处,万物枯槁。但他还是容忍下来了。起码他出外应酬少不得她。
他们的龃龉还是发生在家用上,翠袖多多益善,耕耘少少嫌多。加上翠袖总要他汇许多钱给她娘家,他却不大愿意。
耕耘有余钱宁愿买股票投资。翠袖不懂的时候,老听到他一天好几通电话,谈些什么买入,放出、今天升,明天跌的,后来知道是股票,电话那边的是股票经纪,姓黄,她在耕耘的寿宴上见过两次。大概他没给耕耘赚多少钱,最近换了姓陆的,从此通电话的时候长了,笑声也多了,约是比较投契。很多个晚上耕耘在一旁谈得兴兴头头的,她躺在床上看武侠连续剧。他谈完便进芬兰浴室,出来,洗澡,然后睡觉。她仍旧躺在那里,欣赏电视上她心爱的偶像。
她认识姓陆的,是在耕耘的五十岁寿宴上。那是入秋时分,她特地订做了一袭大红丝绒镶银片及地旗袍,银灰貂皮披肩。酒筵设在一家酒楼的贵宾厅,耕耘的两个儿子在大门口迎客,少顷进来了一个穿淡蓝西装的年轻男子,似乎和大儿子很熟,握手寒喧一番。翠袖没见过他,看他长得英俊,不禁留了个神。其后耕耘引他来给她介绍:“这是陆至崇。”转脸道,“我太太。”
翠袖打趣道:“你的财神。”
耕耘笑对至崇道:“你瞧,连我太太也久仰大名了。”
“陆先生随便坐,不要客气。”翠袖说毕瞅一瞅他,约莫三十多岁,她自慰的想着。现实一点,他的长相顶多只有二十七八岁。
她到别处招呼客人,却心神不定,眼珠不时往眼角那边溜,扫一扫他又回来。他看她的时候她也感到,站姿和手势都分外诱惑,一面又擅长社交的谈笑自如。
陆至崇远看她和满场宾客周旋,旗袍上的银片粼粼反光,升得高高的袍叉子露出一截子圆腿,想必很白,可惜此刻套了肉色丝袜裤,光度稍减了。那天翠袖把留长了的头发织成发髻,别个水钻饰物,光彩流闪,十分夺目。髻下露出脱落落一段圆颈。至崇想她应该穿露肩装,丰腴圆满的乳白肩搭着貂皮披肩,给人又冷又热的刺激的感觉。席终至崇趁翠袖旁边的朋友到别桌搭汕,主动上前坐那位置。翠袖知道他是向她趋近,有点张惶,好像他每一步都踩在她心上。
“沃太太是上海人?”
“哎,”翠袖笑一笑。
“来香港多久了?”
“两年多了。”
“还习惯吧?”
“还好。”
“喜欢吗?”
翠袖一时被卡住,不知该怎么答,摇摇头无可如何的笑了。至崇便跟她谈别的,为了迁就她说国语,国语不好,但他说话很自然,一逞敢敢的盯着她,那眼睛像是能洞识一切,也能吸摄一切,翠袖也被他带得意兴长扬,话多起来。至崇忽然偏头看一看道:“咦,你怎么把手帕系在腋下,现在不作兴的了。”
“我习惯了。”翠袖笑道,又说:“香的,你闻一闻。”顺手便把手绢儿揪下来往他的鼻子一送。至崇不妨她这—招,整个人向后仰。翠袖却又缩回手,笑着斜眼睨他。他人想不到她这么放肆,毫不怯场,幸而已经身为人妇,要不然可真的惹不得,这时那朋友回来了,至崇只得起身离去。
送客的时候,翠袖跟至崇握手道再会,他紧紧的箍她一箍,手心的汗都过到她的手上了。
—天早上,翠袖刚漱洗完,还没梳头,门铃就响起来,想是耕耘忘了东西,差人来拿。不料一开门,至崇笑吟吟的攀手站在那儿。翠袖退一步诧笑道:“你啊!怎么来了?进来坐。”
至崇跨进一步,慑于满地的厚地毯,说:“是不是得换鞋子?”
“那更好。”翠袖笑道,把一双密头拖鞋踢给他。
他控低身子换,玩笑道:“我一脱鞋子,你满屋子的蟑螂都会一命呜呼,你就可以省下买杀虫药的钱。”
翠袖思索—下才明白,格格地笑起来:“这正合那吝啬鬼的意。”说着一下子继一下子的梳发,头一挫一挫地撕扯着。
“吃过早点没有?”翠袖问。
“吃过了。”
“给你煮一杯咖啡?”
“好。”至崇应毕,跌坐在沙发上。他今天穿一套猎人装,衬着他高大均匀的身材,竖着卧着都是一股帅劲儿
翠袖到厨房里倾拧哼楞的弄起来,至崇比着那杯盘声说:“沃先生不在吗?”
翠袖的声音打厨房射出来:“你到现在才发现?”她顿一顿又喊道:“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我今天放假。”
“你倒有这个闲心,上我这儿来坐。,’
“看看你,还不好吗?”至崇嚷道。
两人这样一攻一击,搞得枪林弹雨的,好不累乏。至崇踱到窗前,风里都秋意渗渗了,经过的时候窥步进来撩一撩窗帘子。房子正对着行车天桥,那么近,好像连站在窗前的人也少了一截子额头。他惯性高声道:“你这里对着天桥,不吵吗?”他原没指望翠袖答理他,车转身子,她赫然只距离他—箭之远。庄凝的端个托盘,盘上两杯咖啡。至崇本待望向园房,这一来视线被腰斩了,前途断送一般。
翠袖笑嫣嫣地说:“像你习惯了大声一样的习惯了。”她把托盘托一托高:“冲的,我没有煮。”
“没关系。”至崇说,坐下来却又道:“为什么不煮?”
“太花时间了,我急着想喝。”她执一条小匙轻搅着咖啡。
“急着想出来?”至崇促狭地玩她—句。
翠袖翻眼一瞪,拈起小匙咖啡滴滴的就敲他的手背一记,留下一滩棕迹子。他冲舌舔了舔,饶有滋味的咂咂嘴,一壁淫淫地瞅着她。她心里一搐,忙低头呷咖啡,一不小心、在粉红晨褛上淌了一滴,至崇掏出手帕替她拭,顺势碰一碰她的乳房,她似乎未觉,起身道:“我进去换件衣服。”
她换了件无袖黑白相间的洋装,至崇笑她像斑马,见她腋下并没有塞着手帕,便揉着自己的上前道:“你不是爱夹着这个吗?”说着把手帕往她腋下塞,趁势就搔她的隔肢窝,把她痒得笑倒在他怀里,笑得口沫都滋滋滋从嘴角榨出来,身体在他臂下滚扭得水蛇一般。他便乘机捏捏她的丰乳,捏得过瘾又劲大,一面不忘搔她痒。翠袖挣扎半晌,人还是在他臂下,终于坍倒在地,笑得都没力气了,躺在地上起不来,眯着眼看他,他待要蹲下来扶她,门铃却响了,翠袖看看表,“哎呀” —声,倚着他爬起来道:“女佣来了。”说着抖抖衣襟,拢拢头发,开门去了。
女佣进来,冲着他点点头,径自干活去了。翠袖四眼睨睨他,抿着唇笑。至崇兴致索然的翘腿坐在那儿,想自己真是失掉预算,忽略了这个可能性。女佣来了,两人自然不能怎样,至崇懊恼不已,胡扯两句便走了。
至崇得了这个教训,以后总挑女佣走后来。但他假期不多,晚上耕耘在,同翠袖在—起的时间实在有限。
耕耘晚上照常和他通电话,有时候翠袖接,至崇便洋味十足的说:“Hi!Honey!把那吝啬鬼押来。”翠袖轻笑格格的大叫耕耘,—晚上的电视剧都看得不专心,想那边那个人啊,那边那个人。那天只听得耕耘朝电话里说:“你一定来吃顿便饭,就这个礼拜天,怎么样?……”
翠袖待他挂了线,道:“什么事啊?”
耕耘笑道:“陆至崇替我赚了十三万,我请他礼拜天来吃晚饭,算是谢他,你准备几样丰富点的菜吧。”
翠袖报撇撇嘴:“真是吝啬鬼,十多万也不请人下顿馆子。”然而她心底里却兴奋着。
至崇本来和耕耘约了六点,他四点就来了,熟便地换了拖鞋,翠袖穿着一件南洋及膝长袖沙龙,茅黄和鸭屎青绞缩成一片莽莽林野。她在餐桌边去豆芽根,至崇傍她坐,看着她拔,问:“老头子呢?”
“睡午觉。“她瞧也不瞧他。继续拔。虽然眼睛垂着,眉睫还是有点掀剔的动态。
餐桌在最里的地方,日光不到,又没开灯,空气里弥散着比外界早到的暮色。翠袖的头发披了下来,把脸削尖了。至崇没有理会那个,他关心的是她弧度丰饱的肩背;鸭屎青宽袖退了下去,滚出两筒圆肉的的手。活生生的女人!
两人都沉默着。至崇有点扳不住,快速而不安的战着右脚,拖鞋危松松的吊摆着,终于“拍”一声落了地,他伸脚去划,愈划愈远,只得蹲下去找。翠袖没有穿丝袜,虚应故事的趿着拖鞋。一双腿暗里看来白得发育,圆圆有腿肚子,圆圆的脚踝,至崇一把把她的脚踝圈住,笑道:“啧啧,那么圆的脚踝,要不是我的手大,恐怕还握不住呢I”她另一只活动的脚,连着拖鞋向他飞踢,鞋底狠狠的磕在他脸上,他慌忙窜了出来,手忙脚乱的抹头抹脸,气道:“你干什么?你!“然后一去不返似的走到厨房洗脸。
翠袖道:“你当心,老头子睡了个把小时了,快醒了,让他撞着,有你瞧的。”
“你怕他?”
“谁说的?”
他出来,翠袖却捧着拔完的豆芽进去。他挡一挡没挡着,让她抢进门里去了。嫁作商人妇的女人,他了解得里外通透,都是深闺怨妇。翠袖出来,至崇欲再欺身上前,她肩膊一偏脚底一旋,便溜到一旁袖手婷婷立在那儿,媚媚的瞅着他笑。他不禁心荡荡的,柔情起来,说:“像你这样的女人,嫁给那老头儿,实在可惜得很。”
翠袖耸耸肩说:“我不觉得,至少我得到的,数不清;失去的,数得出来。”
至崇意味深长的凑到她耳边:“你失去的其中一样,可能就是你的全部。”
她听了一震,瞪瞪他,他也相应一震。这句话实在过分,万一她信了,跟定了他,那可糟糕。
翠袖强笑道:“想起来真倒楣,老头子前两年还常去日本台湾那些地方接洽生意,现在都交给小儿子,不去了,要不然你倒可晚上来。”
至崇不敢再拿话逗她,坐到离她最远的沙发上。他可没意思和她睡觉,—经同床,女的很容易误以为有了夫妻关系,甩也甩不脱,他更没意思和她长久。她现在比他老几年,过几年就比他老几倍。
他收敛心神只顾翻一份书报,直到耕耘醒来。
至崇时间观念极好,控制力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要说耕耘怀疑的,那怀疑该起于翠袖;她浑身有一种挑逗的野性的热力,至崇走了一时敛不住,耕耘就受到传热:她都一点都不知道。她恨耕耘怎么那么笨,这么久了还看不出来;她宁愿他看出来了,跟他大闹一场,离婚,然而她就嫁给至崇!她相信她和至崇的爱情,是坚贞不渝的。
当晚,翠袖反反复复的把至崇那句话搁在心上秤,愈秤愈重,压得她几乎窒息,眼泪涔涔的哭起来,身旁的耕耘睡熟了,鼾声呼呼,没有听见。她翻了几个身,哭得更大声一点,哭得太使劲了,喉咙呛住了般。最后耕耘才微弱的“嗯”—声。翠袖睁眼望着他。嫁给他,她是有委屈的,满腹的委屈。她推他—推,他把眼睛张开—线,含糊地说:“什么事?”翠袖流泪不语。耕耘看见一些泪光,略微转醒些,猜着了一二分、晚饭桌上翠袖和至崇间的空气他就觉着异样。一双男女关系不同,连他们之间的空气都变质,骗不了旁人,因为旁人也呼吸那空气。他糊里糊涂的翻过身去。他不想面对这些,一点都不想面对这些,他只希望一觉醒来什么都过去了。
翠袖无奈,披衣坐起,想想又哭起来,哭得一咽一咽的,一发不可收。她打床底下拖出皮箧子,胡乱扔几件衣服进去,摸黑换了衣裳,提着皮箧子开门走了。至崇曾经给过她地址,她可以去找他。
耕耘醒来,觉枕畔无人,只是愣愣的瞧着吊灯,像—双眼壳,灯泡是眼球,和他对峙着。 他想起昨晚上朦胧中的泪光,泪底的神情,—时意识不过来,仿佛还停留在那时候,慢慢的才明白了。昨天晚饭喝了点酒,困乏得厉害,做了许多梦。想不到今早她就不在了,一点时间都不给他。他掀被起床,自去漱洗,失魂落魄的开了早点,不禁想起翠袖许多体贴之处,他应该早料到会这样子,但她要他怎样待她?她待他也不过是起居饮食,样样周到,他做丈夫的,就多给她几个钱花,虽然有时她太挥霍了,他舍不得,但最后总是他让步。他什么都给她了!现在的女孩子,就是不知足!他闷闷的吃完早点,照例把报纸带到厕所里去,为时半小时。
他在公车上打瞌睡,一颗头脖子没骨似的软在报纸上,鼻梁上的老花眼镜随着公车的一簸一颠,一颠一簸,颠簸下愈滑愈低,差一分就掉下来。一个善心的乘客替他托着,唤道:“老先生。”他一惊醒来,忙接过眼镜,道一声谢,也不看报纸了,便把眼镜袋起来,环视四周,心中无限酸苦。晚饭他—个人在外面吃,吃完却不想回家,又看了—场七点半电影。 出来竟是下着微雨。
有一个家,始终还是得回去的。他到家已经快十点,—进去就看见厨房的灯光,温暖的亮着,东晃西晃,还有些碗碟铿锵的声音。翠袖打里面出来了,头发扎在后面,清清爽爽的。她正眼不抛他一个,径自到客厅把隔夜的烟灰缸拿去洗,边道:“不回来吃饭也不说一声,我等了一晚上,方才才吃了。”
经过耕耘的时候她蓦然停下来,望着他的裤脚道:“外面下雨了?”
耕耘点头道:“哎,很小的雨。”
翠袖这才望着他道;“你都脱下来,我替你浸上水。”说毕进厨房洗烟灰缸。
耕耘跟进去道:“不要了,晚了,明天等女佣来吧,反正也不太湿。”
翠袖道:“不要,那个女佣我不放心,我们的椅搭都是她洗坏的,而且先浸上也干净些。”
耕耘只得依她。他记得初次见她,她怎样为了袖上的一根线,拼命的把剪子找到。她是看见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非要把它弄妥帖了才肯罢休的,
他懒得进芬兰浴室,径直洗澡了。翠袖把他丢在床上的衣服拿去泡水,回来的时候浴室里还水声嚓嚓的,她便先上床了,昨晚的事真是荒唐,她黑暗里爬了七层楼梯才摸到至崇的门牌,狭小的屋子里,一家八口全体下床看是谁来了,至崇脸色非常难看,随便把她安顿在他妹妹房里,背着人怪她人鲁莽,不先通知他,什么都好商量。她彻底领悟了。他家里这么穷,又有这么大的家累,她不能害人害己。所以一早上她就跑回来了。
耕耘洗完澡出来,—身的清水蒸汽味。在她旁边小心的躺下了。两人都不言语!好一阵子,他才慢条斯理的说:“过一些日子我退休了,可以天天陪着你。”
她不作声,他侧过身子看她,她怔怔的凝视着天花板,因为没有笑,颊上的酒窝消失了,好像凭空少了点醉意。 耕耘被外的手刺痒痒的,—看却是翠袖薄荷绿睡衣袖上的一根线,他执起来,捻一捻,轻声道:“破了。“说得极轻,暗示一般。翠袖从床头柜里取出剪子,把它剪了去。
一切又静了下来。翠袖翻—翻身,背对着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说:“刘太太晚上打电话来,说范太太的二儿子,你记不记得?就是上星期在叙香园碰见的,瘦瘦的架个金丝眼镜的那个。不是说要结婚的吗?请柬都发出去了。现在却来个悔婚不娶。说是看上了另外—个富家女,好像也有婚约在身的,竟然也肯为范太太的儿子毁了约,两个人说要结婚。范太太都气炸了。换了我,我也会气炸。现在的年轻人呀,不知羞耻,搞得乱七八糟的!真是!这个世界,什么都会发生。”
她一口气讲完,“拍”一声,关灯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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