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银花

文/ 易格滋

  我时常想起金银花。它是一种攀墙的藤蔓植物,叶状如卵,叶子碧绿,叶面略微粗糙且有一层细得若有若无的绒毛。早春二月,那些攀附在农家院墙上,柴门边,龟裂的杨树支干上的金银花藤蔓,原本似乎已经枯焦,但被太阳晒一晒,风儿吹一吹,细雨润一润,藤蔓就慢慢地绿了,小小的卵形的叶儿,象绿绒绒的毛毛虫爬满了藤蔓。金银花开花是在农历的四月,花形细碎,花茎弯曲如弓,又象清晨池塘边草丛里喝露水的小河虾,细细密密地一层层。金银花的香味是清澈的,它经过漫长的冬日雨雪的洗礼,在天寒地冻的隆冬傲然于墙头,因此金银花的香味甚至是凛冽的。然而,金银花的香味又是绵长的,只要哪家门前的花一开,邻近几家的人都能闻到那沁人心脾的香味儿。那时,农民们已经把池塘里的水,用水车抽刮到了田里,早稻的秧苗齐刷刷地被东风吹低了头,院墙外,赤足的农夫正挥舞着鞭子,呔哧呔哧地吆喝着黑水牛平整稻田,院墙上的金银花就一蔟一蔟地开了,白白的一片,象某一个冬天的早晨,不经意地打开大门,扑入眼帘的一场初雪。
金银花总是让我想起童年和故乡,想起那些阳光洒满河流,大地,小渠,沟坎,荒坡,以及祖辈坟墓上开着金黄色蒲公英的乡村四月,想起那些永久消逝的温暖而湿润的日子。
那个年代的布谷鸟,躲藏在祖父载种的树林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唤。地里的麦子,经几场雨淋,经几场劲道很足的日晒,纷纷弯下沉甸甸的头,祖父从墙上取下已闲置一年的镰刀,在门口小池边嚯嚯一阵后,用拇指试刃。苦楝绽放过细细的紫紫的花后,槐树就含苞了。栀子花是要到端午节吃粽子才开的。桑葚的叶子是很碧绿而光亮,几场夹杂着雨腥味的东风过后,地上就落满了桑葚,母亲养的芦花鸡在那里与一群麻鹤儿争食,一只毛色桔黄的猫潜伏在不远的草丛里,睁着幽深透着蓝光的眼睛,伺机扑向啄食桑葚的一只离群的花脖子大鸟.
金银花的花期很短,从含苞到绽满墙头,前后也就六七天时间。就象故乡的女孩子,刚刚到十七八岁,有些水色了,有些花容了,就急急寻了婆家嫁出去。急急地生子,肩起人妻人母的角色,撑起农家小院的半片天。未及圆满的脸庞,日见瘦陷,刚显黑亮的发色,渐变枯黄。两三年功夫,就落下腰痛头晕的病根,成为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婆婆。一朵即将美丽的花儿,未及灿然绽放就凋零了。
金银花晒干后,花茎依然是软软的皮皮的,呈浅黄色,用温水泡了,微甜略苦,先苦后甜,是暑期清热败毒的良品,农家人命贱,头痛脑热,喝上几口,症状全除。金银花也可入粥的,夏日祖母将米淘了,在冒着气泡的土陶灌里放入一小把晒干的金银花,一灌可口的上品良粥就是我们美味的午餐了。
我一直认为,金银花是苦寒的。如果把大地上的植物来划分阶层,用今天的话说,她是属于草根阶层的花儿。生生世世,生长在农家的墙角院边,默默地生长。任凭狂风烈日,任凭雷电霜雪。还有鸡啄猪啃,不经事的幼儿刀割斧砍,但是哪怕她只剩下一截藤蔓,哪怕它只有一只藏在土里的根茎,来年春天也会爬满院墙开出初雪一样洁白的花儿。让我清贫的乡村清香四溢。让我赤贫的祖辈在挥汗如雨后,享受一下它的抚慰。它极象我祖祖辈辈的亲人们,一代一代在自己的地里耕种,一代一代从这里生长,又一代一代地奔向他们的归宿地一一老家西北不远的那个遍地长满蒲公英的小土丘。他们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时候,也曾如我一样,有过梦想吧,也曾如我一样,渴望美好,渴望远方,渴望灿烂,渴望出人头地,渴望尊重和被尊重吧,然而,就象无数次的金银花开一样,来不及灿烂就凋零了。这是花儿的宿命呢,还是农人的宿命,还是草根阶层的宿命呢?
如果没有小草的贫贱,又哪里显得出牡丹的富贵,如果没有广大的草根阶层耕耘大地生产农作物,那些住在高楼享受所谓物质文明的人,拿什么锦衣玉食养肥他们的身体,高级的糕点和美酒都是粮食作基本原料的。如果都去做牡丹,谁还去当小草呢,况且牡丹是很娇嫩的,她不享用很多人力物力,恐怕开不出金银花那样美丽芬芳的花了。而金银花享用了这个世界的什么资源呢? 一土一水一阳光。简单近无,素朴得几近赤贫。这里似乎论及公平二字了,牡丹会说,我生来就是牡丹,谁让你是一粒小草的种子呢?是啊,这能怪谁。肉食者对草根们说,我们的工作是你们这些泥脚杆能胜任的吗?如果你们来干我的活儿,飞机会从天上掉下来,火车开着开着就相撞了。好好的一个灯火辉煌的城市一瞬间变成死城,世界岂不乱套了?是啊,看来世界只能这样安排了。其实,关于公平的评判从来都没有泾渭分明一说。从来就是一笔糊涂账。
书上说大地是母亲,如果大地是母亲,那么母亲对她的孩子们是厚此薄彼的。母亲对不起对自己最忠诚最亲近的孩子。如今,当你随便到农村看看就知道,一座座村庄几成空壳,一片片土地茅草丛生,野兔山鸡渐成大地的主人,世代忠诚于大地母亲的农民开始背叛母亲了。报纸上说这是工业化城镇化,是幸,是不幸,谁知道呢。
春天的时候,金银花依然开了,白白的,一蔟一蔟地绽放于墙头。我离开故乡三十多年,虽然没有土里刨食,却是街巷里刨食。关于乡土的记忆,曾经由很浓烈到淡漠,又由淡漠渐浓烈。为什么?因为要不了多久,那开了几十年几百年的金银花,即将从故乡的院落,永久的消逝。城镇化的钢筋水泥一天天逼近,隆隆的挖掘机前年已经痍平了祖坟,想来痍平这座小院。应该是为时不远了。故乡和童年的记忆,以及那清香的,凛冽的,绵长的,苦寒的金银花,在我的后半生,会涌入我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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