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商
文/ 萧乾
适才马路旁一家广货铺里起了阵小骚动。虽然不大,却也招惹得一些路人围聚起来,伸长脖子,看一个穿翻领西装的青年用拳头响亮地捶着柜台,向着也不服气的老板咆哮着。正在闹得不可开交时,人丛中挤进来一位秀雅的少女,留着长长的双辫,臂上挂着一只绣花书包。当她用惊愕的眼睛辨认出那声音的主人之后,就脱口叫了声:“萍!”
青年激昂的情绪为这熟悉的声音扼住了。他即刻侧过头来,睁大了眼,愣愣地在人丛中搜寻。
“萍!”这时少女侧身走进铺里。她带着抱歉的神情望了老板一眼,然后扶着青年的肩头,一面由书包里掏出钱袋来问:“是为了钱吗?我这里有。”
突然,青年意识到铺伙对自己当前缄默的嘲笑了。他一手把垂在额角的头发向上拢了拢,接着伸出硬硬的指头向那胖伙计说:“——你混账!看你下回敢!”就踉跄地冲出店铺。
少女羞惭地低声向老板赔了不是,才垂着头,在多少只好奇眼睛的逼视下,顺着青年挤开的缝子跟了出来。又在众人疑惑及羡慕的目送下,向街的一端走了去。
“娴贞,真对不起你!”走出不远,青年偏过身子,用疲惫的声音说。这时他才恢复了固有的理性,仿佛已经明白适才不该那样,他伸手温柔地去提少女的书包。
“不是对不起我,萍,是你太作践你自己啦。凭你这艺术学校的身分,你该和这样人争吵吗?你不能爱——”少女斜腉着他,试着步想说了下去。
“我没有你们信教人那么多忍耐,打了左脸还给右脸!我受不住。”男人又勾起了愤怒的回忆,仿佛觉得有人在后面讥笑似的,他陡然回过身来,向着车尘的某方向凶凶地咬了咬唇。
“萍,你说对了,你没有那份忍耐,但是你可以有呢。我明白你的性子,我相信只有神能救你——”
“喂,娴贞,我不去你家了。”青年忽然停下了步,“你先向我攀起过来了。我真怕你那姑姑,那么——”
“怎么——”
这时巷口突然冲出一辆绿色汽车。青年即刻用手握住少女的胳膊,另一只护着她的肩头,直到那蠢物怪啸着驰了过去。他俩吃惊地望着汽车尾巴飞起的尘埃,像是担心它会倒退了回来。少女仰起椭圆的脸,瞅着青年皱起的眉峰玲珑地说:“看,你不送我回家成吗?”
青年会意地笑了。即刻,得意的神色在少女脸上现了出来。
对于她的萍,她又有了把握。她和她家人一样不同意萍那种马虎劲儿:马虎的服装,马虎的举止,但她比家里人对他多了一份希望。为什么偏爱上了这么一个马虎人,她自己也不明白。牧师的儿子李天民不是把一张极清楚的帐算给她听了吗:他体面,他信主,他是个牧师的好儿子——差一年就是医学博士。可是这帐目竟不能像萍的黑黑眸子那样打动她的心。为着这事,她也算吃不少苦了。李天民常当着许多教友用最鄙夷的口气说:“昨天我又碰见你那好朋友了。大热天也不戴帽子,真本事!”娴贞只勉强笑一下,低着头走开了。为着这事,本来在教会里和她姑姑还算是一派的李牧师,竟有大半年不登她家门。起初,她姑姑答应李牧师说总可以挽回的。一向什么都肯听话的娴贞,在这事上竟和她姑姑执拗了一年多。她成天用最乐观的神色劝她姑姑:“这是一只迷了路的羊,咱们得救他。”对自己,她时刻握起白嫩小拳头,坚信着世界上没有东西能抗拒爱——这什么也能融化的力量。
“萍,你猜我这口袋里的纸包是什么?”娴贞是用碎小的步子走在青年稍后些,带点喘息地问。
“是——”青年好像忽然有了什么预感,就鄙夷地说:“又是你那本圣诗!”
“不对啦!”娴贞得意着青年猜错了。
“呕,”青年有些失悔,伸出手来想摸摸看。
“告诉你吧,这是我才找来的十字花样。我再给你绣一对枕套,好不好?英国式的十字花,多美!”
“英国式的?你哪儿找来的?”青年亮起了好奇的眼睛问。
“怀教士送给我的。”
啊,又是怀教士。那位热心传道的女人曾怎样折腾过这个青年啊!整整一个下午把他关在一间华丽的客厅里,一下祈祷,说他是“罪人”,一下唱诗,把这马虎惯了的人逼得快疯了。用极勉强的礼貌告辞出去后,他狠狠地河责带他去“玩玩”的娴贞,他死也不肯再见那个用虚伪笑容骗人“归主”的洋女人了。
“不用你绣了,我不要!”忘却了适才一瞬的温存,青年又赌起气来了。
红楼的角墙已招过了,竹竿巷那乌漆大门已经遥遥在望。青年的脸色显得很局促,下面拖着的是迟疑的脚步。
两条修长的影子挨近大门的台阶时,姻贞把他拉到墙角。
“瞧,你的头发成乱草了。快拢齐一点!”少女贤淑地为他扣好衬衫的钮扣,又把一块白白的手绢塞进他口袋里。“使那么大气力说话干么?快,擦擦你的嘴角,萍!”
这叫萍的青年又用指头狼狈地在蓬乱的头发间穿梭着,然后用手绢在嘴角揉了揉。
“可以了吧?”那声调是勉强的,像是违己地替旁人做了一件事。
“记住,”娴贞低声央求着,“姑姑劝你是为你好,你别过分抬杠!你不信,我可信。老人家的好心是伤不得的。”
“贞!”青年唤住已登上台阶的少女,皱着眉,央求着,“咱们到别处去吧,进去简直是折磨我!”
少女向他温柔地招招手,他终于跟着她走上了石阶。
走进了客厅的青年萍,心中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这家人对他的热心他未尝不感激。他们曾两次为他开祈祷会,连四岁的小藏儿都跪了下来。当苍老的姑姑用颤抖的声音低声对她幻想中的神像煞有介事地求着“神感动若萍的心,使他信主”的时候,他偶尔也曾惭愧地想:即使为了她的虔诚,也真不该再固执下去了。但是这种感觉多半是出于对老人的一种怜惜。及至他走出这充满了悠扬颂歌声的周家,呼吸到广大世界的空气时,那阵怜惜的感觉又消失了,代替的反面是一个受骗者的愤恨。
他甚至后悔第一次叩这乌漆大门的那回事了。都赖娴贞她求着:“咱们的事都成,可就莫偷偷摸摸。别人可以不告诉姑姑我可不能瞒。”终于,在那可诅咒的下午,他把个脑瓜伸到面盆里,用条毛巾狠命地搓。又向同学借了一件绸大褂,那么演剧似地走到竹竿巷。她担保姑姑虽信教,却不至像他所猜测的那样“教迷”。但进了大门,看见白影壁上那用粗壮颜字写的“以色列人十条诫命”,就已感到另一世界的凛然了。
第二天,娴贞骄傲地问他哪儿来的那套礼貌。腼腆稳重原都不是难事,难在忍了下去啊。萍那天是咬紧了下唇,憋着无声的哑笑;话语只用来应答,把眼角伏贴地低垂着,并在吃点心时故意剩下半块。这几乎是他现学来的。仅这几手就把那苍老的姑姑哄得夸起他来了。娴贞还羞答答地告诉姑姑曾发现他俩的上唇都有一颗黑痣,而且是同一位置。(这是神的安排,姑姑说。)从那以后,姑姑对于李牧师的大少不再夸奖了,她开始在这粗莽的身影上织起侄婿的好梦来。
谁能懂得青年萍在这客厅里的感受呢?还不好吗:软胖胖的沙发,背后伸着晚香玉柔媚细长的臂肢。齐着膝头各摆着那么一只精雕细刻的茶几。矮案上堆着那么多《圣教旬刊》《福幼报》和一叠五线谱。但一个来历不明的怪感觉总使他担心那软软的沙发将整个地把他陷了下去。当姑姑讲说壁上的“耶稣救羊图”时,娴贞得意地说:“萍画得比这还好呢!”老妇人的花眼即刻出现一道异彩。她是想将来可以把他举荐到布道部的编辑组里去呢。
这时,一个绵软的声音由里院送出来了。
“怎么把人家贵客丢在外面啊!”
隔着窗慢,青年看到了一张永远挂着慈祥笑容的脸。
青年即刻局促地立起身来,迎到门边。机灵的媳贞早已把小沙发椅上卧着的一只花白猫赶开了,并且将只织了埃及楔形文的靠枕放在椅背。老妇人微笑着坐了下来,两只充满慈祥的昏花眼睛温存地瞅着侄女,又把那眼光移向沙发上的来客。她在这两个身影上,仿佛看到了什么幻象,欣悦地摇晃着头。她的头发已斑白了。
“姑姑,您瞅什么?”拥贞娇喷地问。
“若萍,”老妇人凑近些身子问:“你知道你有一颗黑病吗?”她以为这巧合的发现仍是个隐秘呢。
青年带点害羞地笑着。他忙站起来,想给老妇人倒茶。
“别这样,你是客人!”老妇人像是担当不起,可还是看着他拿起那精致的景泰蓝壶。“明天你来吧,明天有特别礼拜。许多人都惦着看看你——”这是带着点挑逗和骄傲说的。
“我不……”已经在窘着的青年,这时满脸竟红胀起来,忘记了一切礼貌地拒绝了。
妇贞即刻就插嘴道:“去一趟吧,萍,你不也该陪陪我吗?”这口气完全是对孩子的,像他们那次去天台山,走在前面的妇贞,张着双臂招呼他“赶上我啊”一样。
“什么,姑娘!去拜上帝么,怎么说是陪你!”老妇人其实是胜利地这么河责着。
对于那如卧在沸汤里的青年,她们之间的争辩就像两个屠夫在争吵着谁宰得好一样。他用怨恨的眼色看妇贞,并且不等晚饭,就非拗着脖子走不可。
“你又逼我去那儿!”青年用勉强的笑脸挡回原想送出的姑姑,就噘起嘴来,如一个受委屈的孩子那样向娴贞嘟囔着。
“萍,为了爱,你听我一回话吧!”
青年把手撑在袋里,垂着颓丧的头,极不甘心地踱下了石阶,向着另一方面走去。
娴贞倚着门槛,目送这爱生气的人,像是有些怜惜,有些后悔。一个暗淡的影子投向她心中:“咱们是道不同志不合的。”即刻她使劲摇摇头,就把这不祥的念头赶掉了。
“只要有爱,什么都能够办到!”
望着那影子消失了后,她轻轻地阖上门,把双手搭在胸前。随着,是一声充满乐观的叹息。
对于一个曾经读过《创世记》而且相信那些奇迹的人,礼拜日的清早是一个神秘的时刻。做完浩大工程的上帝,这天盘起双臂,脸上焕发着得意的光彩。地窖里有多少人仍在做着苦工是不必问的,教区附近的人家却充满了闲散和慵懒。这是安息日么,孩子们就不必再赶着上学。他们很可以闲适地在床上多困一忽儿。然后穿上新衣裳,等着让大人牵着手“听风琴”去。早餐的桌上,妈妈常喜欢在花瓶里添点鲜花。筷子拿起不久,教堂塔顶上的铜钟翻起筋斗响了。这离正式礼拜还有一个钟头光景。
教徒们的衣裾在礼拜堂的进口窣窸摩擦着。熟人偏偏在这么肃穆的地方遇到了。于是,用了低微的,但总合起来却是极高的声音,小姐少奶奶们互相探问起家常来。
参加谈话的还有一位苍老而总是微笑着的妇人。她那只戴了金镯子的左臂由一个梳了双辫的少女搀着,右侧是一个低了头的青年。他的神情颇不自然,好像在赴一场葬仪。
“周太太,您早啊!”一个胁下挟着两本红书的中年妇人用羡慕的口气招呼着。“这是您的小姐吧?”
“欸,我内侄女!”周老太太忙转过身给介绍,“娴贞,这是桥北福音堂的方太太。”
娴贞笑着鞠了半个躬。
“这位是您的——”那妇人像是故意沉吟着。
“这是骆先生,娴贞的——朋友。”
姑姑和娴贞都等着他回头来招呼一下,但青年的头垂得更低了,好像怕给谁看见似的。
“呕,我听说过的——”那妇人会意地一笑,就随着会众进堂里去了。
随了第二次的钟声,牧师穿了庄严的黑袍,和另外两个人走进来了。他毫不客气地踱到台的中央,把自己那肥硕身子安放在那把宽大的扶手椅上,端正地坐了下来。在他上端是一块写了白字的黑色木板,上面标着本日应读诵的经文诗篇。
早晨的阳光渗透了教堂的红绿玻璃,把五彩的光条洒在会众的睑上。教堂这时静谧得像是等待着神的降临,只有孩子因为对着彩色玻璃发生过浓的兴趣,偶尔大声喊叫出来。即刻就必有一只母亲的手掌堵在那不服气的小嘴上了,于是听到几声呜呜的哽咽。
这时,牧师的眼睛仍然阖着,双手捂着前额。他在默祷哪,仿佛请示神他今天该说些什么。于是,他的手纤缓地落下来了。他用任忡的眼神看着台下,像西奈山传诫命的摩西。他极庄重地站了起来。琴声响了,会众如山洪似地呼啦站立起来。
“《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担任读经的张执事用尖嗓子宣布了,于是,几百本《圣经》,像秋风扫落叶似地翻了起来。
“萍,”娴贞用打开了的那本红书的硬皮碰碰青年的手背。她得意极了,把书摊在他的膝头上,随着嘴里低声背诵起来,表明她对这段经文多么推崇。
你若能说万国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若没有爱,就如鸣的锣,响的钹一般。……
台上的人已经念了下去。青年起初是在用痛苦的脸拒绝着,及至为另一个不大刺眼的熟悉字眼吸住后,就也凑近过来了,一直听到台上那人最后念的这句:
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爱,这其中最大的,就
是爱……
“就是爱……”两人相视而笑了。娴贞高兴得拱起手来。她是充满了对神和对萍的爱了。
复活节快到了,牧师今天讲的是耶稣钉十字架后,门徒们四散的情况。讲完道,便该报告了。
报告的人身材极矮,嗓音清脆,头发闪亮,是教堂里一个近于丑角的人物。说完“本礼拜二”以后,他照例得响亮地咳嗽一声。于是,像流行症似的,许多淘气的孩子们也都在下面学起他了。他已习以为常,也不甚理会,就毫不在乎地报告下去。其实,这是教堂死板的日程,礼拜二晚上行家庭祈祷会,谁都知道。礼拜三妇女布道团集合,谁也不曾忘记过。但为了一个完整的秩序,或者说为了让牧师喘息一下,他就这样一直报告了十几年。
“再一个礼拜,”他突然扬起了嗓子,“就是复活节,本堂施行洗礼。教友里有新添小孩的或新结婚的,都希望早些记名。”
虽然青年萍始终不曾注意台上演的是些什么把戏,他旁边的却留心了。听到后半报告,他们即刻感到关切了。
牧师肥硕的身子移动了。他走近台前,像是要特别唤起会众的注意,用极郑重的语调说:“若是本堂教友都和教外人结了婚,背了主,我们的教会还不就散了吗?如果打算谋一门好亲事,在教会里不是也很可以物色得到吗?我们特别希望本堂教友能够以身作则……”
一阵风琴声,安坐了一小时的会众重新站立起来。太阳已经由中天向西斜下去了,饥饿使大家失掉了进堂时的从容。人丛中时有野鹿般的小孩冲来冲去。牧师已由后台绕到堂门送教友们了。为了留下最后的印象,没有牧师肯放过。他们那丰满的脸上堆着极和蔼的笑容。看见老年人必拱拱手,如果遇到小孩子就摸摸那小脑瓜。
“这就是您未来的侄女婿吧?”娴贞扶了她姑姑刚走下教堂的台阶,牧师就指着青年萍,猛然地问了。他竟忘形地拍起肥胖的臀部,嘿嘿地笑着,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这是李牧师!”老太太赶忙为他们介绍。青年淡漠地点点头,眼睛却盯着教堂的大门。
“这位是什么公会的?”李牧师龇开有着一颗闪亮金牙的嘴,故意这么问,并且偏过头来朝娴贞望望。
“他还没有人教呢,牧师。”娴贞羞答答地回答。
“还没人教?”牧师扬声说给由他身旁走过的会众听,做出极为惊讶的样子。“好了,今年复活节受洗的里头有了一位新郎。前年不就——”
青年萍这时实在耐不下了。他搀着周老太太就抢着往外走。
老迈的身躯是经不住这样拽的,她不甘心地迈着纡缓的步子,可还争着回过头来应酬似地向牧师招呼着:“等下我叫娴贞过来替他记名。”
春在每个有着隐秘情感的年轻人窗前招手了。它用柳枝轻鞭着他们脆嫩的心,用柳絮抚摸着他们柔和的头发。郊野音响和色调都配置得那么适当,惟该补添的缺陷是一对可以把臂膀如套环那么缠得紧紧的人。但这时,青年萍却有五六天没有来看他的娴贞了。
“他的信怎样说呢!”姑姑苦皱着眉走进房来,把手搭在侄女的肩头上,关切地问。
娴贞闷在房里已经哭过很久了。一个好女孩的眼泪是不轻易给别人看到的。虽然是憔悴的,她每天还是把一脸微笑摆给她姑姑看。从她娘死后,十多年来,这位膝下无儿女的姑姑曾极体贴地抚养她。姑侄在一起除了温存亲密几乎就没有过一点点隔膜。在平时,她什么都和姑姑开诚布公的。她没有过什么隐秘,因此她才逼着萍来家里见姑姑。如今,她却有一件不能告诉她姑姑的事了。这是一件痛苦的事。她现在已问在一座黑暗无底的深洞里。
“萍的信怎么说?他还是不肯,是不是?”
这探问使问郁着的姑娘索性呜咽起来了。
老太太仰起头来,感伤地盯视到壁上悬着的那张风采奕奕的照像:那是她仅有的一个弟弟,那么不幸地早早死了,由医学院毕业出来刚刚一年半!她低下头去,用昏花的眼凝视着娴贞:那虽是一张泪痕斑斑的脸,却是和那像片里的人一样地椭圆,有着笔直的鼻梁和一对属于好心肠人的柔和的眼睛。周老太太摇着头,自己也有些辛酸感觉了。
“姑娘,告诉我,他怎么说呀!”老太太想伸手拿过娴贞手里的信。其实这是很平常的事。他寄给娴贞的信姑姑常看的,而且还常为他那些巧妙的话逗得发笑。但这回娴贞却匆忙地把它掖到袋里去了。
“姑,您别看。他不肯。他说,什么都成,就不能人教!呕——姑姑!”忽然,一个顶不好哭的好孩子却倒在姑姑的怀里嘤嘤地哭泣起来了。
周老太太这时可也有些生气了。她想,一个爱娴贞爱到这地步的人,在这事上为什么却不由她!为了这粗率的青年,不但娴贞,连她自己也挨了许多挪揄。李天民到处去说娴贞的坏话,甚至说了许多不堪人耳的。教友们近来都不常来看她了。在教会里,她的资望比谁也不浅。庚子年砍二毛子时,如果她跑慢了一步,早就没命了。现在竟受牧师这样欺侮!上礼拜的报告简直就是冲她说的。离复活节只有三四天了。如果这年轻人再不领洗,她在教会里的地位就必定动摇。周老太太愈想愈不是滋味。
“姑娘,你听着!”老妇人翕动着不甚丰润的嘴唇,一个平素总笑着的人严厉起来也只有那样。“他若是现在不肯凑合你一些,将来你们一辈子能好下去吗?”
娴贞听到这话打了一个寒噤。她感到了威胁。抗御是必须的了,就急忙回答说:“不,姑,他说什么都成,就不能屈着心受洗礼!他从小就没信过。他不能骗自己——”
“别说了,这孩子真是胡扯!”周老太太愠怒地站了起来。她的脸色很不好看。“姑娘,若是这样,我不赞成你们俩好下去了。当初我就看透了不成,你们不投合。你偏那么样,不投合吗!”老妇人把那按语残酷地重复了一遍,就走出房外去了。
不用再重复了。这沉重的绝望的判词已像块巨石把娴贞压得翻木过身来了。用平铺在桌上的手背垫着下巴,她茫然地寻思起这惊心动魄的话来了。
幸而信不曾给姑姑看见。不堪想呵,就是藏在衣袋里她已觉得是一宗罪恶了。她一把抓出它来,一封有着粗壮笔迹的信。她想把它撕掉。仿佛想试试自己的勇气,她把这信重新打开。“咱们逃吧!”这野蛮的要求像一条红红烙铁似地烫着她的心。“就跟他逃吧!”一个小声音一次次地不知由哪里向她袭来。一刹那,她像麻痹了似地不知所措。但即刻就有一声怒吼,随着跳下一个审判官来,指着她骂着:“没羞耻的人!你念的那些好书呢?你的好姑姑呢?”
“呕,姑姑——”她翻身倒在床上了。姑姑的影子又折磨起她来了。这影子本来不很大,现在它却用《圣经》武装起来;还有家教,它成为一股庞大无比的力量了。她记起自己原是个举止端庄的姑娘,从来没做过越轨的事。她能孤身同一个男人挟了小包袱在车站上溜来溜去,像那些登在新闻纸社会栏的下流人?
不啊,娴贞摇头了。她为着自己终于是个好女孩而高兴了。但一个庞大刚强的黑影又撞进来了。他有着黑亮的眼珠,整齐的牙齿,和一具倔强不阿的灵魂。还有呢,他唇上,和她同一位置,那颗黑痣!她想起这个来了,象一个飘荡在大海中的破船看见了一座岛屿,她本能地想抓住,但这神秘的标志这时却活动了。奇怪!它不再逗留在固有的位置上了。它摇摆,它晃荡,象一颗失了轨道的星球。
娴贞直勾勾地盯着它。她想用全力管住它,那样她也可以握到一些什么。但凭她怎样盯住,那黑痣摇摆,晃荡,再也稳不住了。
迎了早晨的阳光,礼拜堂塔顶的钟又翻摆着腰身,撞出清脆的响声了。
往常,教徒们非等第二遍钟声才挟了圣诗成群走来,今天,第一遍打过以后,礼拜堂门口就挤满了会众。小孩子们都穿上最鲜艳的衣裳,在他们,这是每年春天的复活节。他们牵了大人的衣裾,嚷着跳着。教堂台阶上布满了粉色白色的夹竹桃,红绣球和绿芭蕉。花朵上都闪着晶莹的水珠。堂口用松枝扎着牌楼,写着“复活节施洗圣礼”。这自然是淑贤女校手工班的成绩了。
这是一个快乐的日子,谁也不吝惜力气。外国女人在单薄的新装上还插着一朵玫瑰。怀教士如一只小鸟似地在人丛中跑来跑去,拍拍这个教友的肩,摸摸那个孩子的脸蛋。她不时地注意近台处的一排人。今天那里有两个年轻人是她苦口劝服了的。
当周老太太走进来时,她像接一位大员似地屈下腰去。她有许多该说的。她想问问娴贞那十字花做得怎样。她更想说的,是她今天要请他们这对情人吃晚饭,贺贺老太太的侄女婿入教。
“周太太,他们随后就来吧?”
这是个快乐的日子,周老太太又是个爱笑的人,但是,今天她佝偻着腰,忧郁已在她脸上刻满了衰老的线条。昏花的眼睛直愣愣地,像是茫然地追求着什么。
她摇了摇头,沿着墙,把老迈的身子安置到一个极幽暗的角落里。怀教士睁着惊愕的眼,默默地扶了她坐下。
娴贞不会来了,她已经病倒在床上。前天晚上她把周老太太吓坏了。一个尖锐的声音突然由她房里钻出来。老妇人赶忙去看:她技散着头发坐了起来。她睁大了眼,抓着自己的胸,像看到了什么幻像似地狂笑起来。她笑呵,笑得气都喘不过来了。忽然她无力地趴下了,鼻尖顶在枕头上。接着又嚎啕大哭起来,把老妇人闹得呆了。医生请了好几个,谁也说不出病状来。
“现在呢?”怀教士关切地问。
“唉,她算是睡下了!”老妇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时候,堂里已经安静下来。端坐在台中央的李牧师正紧阖着双眼,把手放在额上,请示着神他今天该讲些什么了。今天,周老太太也顾不得这些了。她放低了声音:“她不吃东西,也不说话。她要——要撕《圣经》,《哥林多前书》的一章!”
“啊,为什么?”怀教士有些不相信,娴贞,那样一个笃信上帝的好孩子!
“她说她不信‘爱’的力量了。她说——爱没有用处!”老太太是用《圣经》挡着脸,带着罪犯的颤栗说的。
“傻姑娘!”怀教士撇着嘴,面上露出耻笑的神气。
牧师的手由额角落到椅把上,眼睛也怔忡地睁开了,那么纤缓,那么迟疑,像是他和神的往来还没有完,他还眷恋着天界,只为了地上的罪民他才返转人间。一张微笑的脸,随了悠扬的风琴声,向着台口凑近了。他低下头,计算一下前排那些准备受洗人虔诚的脸。哦,比记名的少了一个:而且是那个!他微笑地抬起头来,似乎感到预期的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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