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翁

文/ 潘峰


  那是一九五八年冬天,我十九岁,徒步走了一个星期终于走到了碧溟山圆空寺,亲近上颖下宽老和尚。当时老和尚六十岁,身材高大,脸颊消瘦,蓄着花白的大胡子。
  “我叫沈焕川,之前给你写过信的。去年才开始接触佛法,有位居士说您修行很高,叫我多亲近您。”
  “我有些印象,你老家是哪里的呀?”
  他老人家很博闻强记,我刚一报出地名来,他就马上说这个地方在历史上发生过什么大事,出过什么大人物,而且语言非常风趣幽默。
  接下来,我就给老和尚磕头。
  “弟子顶礼上颖下宽禅师,愿师父指点迷津多多棒喝。”
  “行啦——行啦!”,老和尚看我跪下了,急忙答礼道。我于是站起来。
  “准备在这住几天,可是的?”
  “是的,呵呵......”
  之后,一位有点口吃的,蓄着山羊须的老居士为我安排了一寝室,并给我讲解了洒扫应对进退周旋之礼。
  当天晚上,我就穿着海清,和男众(女众不允许进)一起进禅堂。坐香前,先听住持老和尚开示。他老人家用浑厚的嗓音说一会道讲一会禅逗一会子机锋,呵佛骂祖,说得天花乱坠地涌金莲显密圆融!
  次日早晨,与众位师父和师兄学言语礼貌,讲经论道,击钟焚香。
  每日饱看山水,那花草散发出的香气真是沁人心脾。平时拾柴燃火,挑水运浆。凡需要的东西,无一不备。在寺中不觉已一个月过去了。
  有位叫房程飞的师兄,和我同龄。他个头也和我差不多,头发蓬松,皮肤黝黑,铮明瓦亮的黑。由于近视,眼睛总是乜斜着。
  “今天师父给你面子,以前有位居士,上早课的时候,吊儿郎当东倒西歪的,师父过来一巴掌没打死他!”
  “好!知道!下次上早课我一定端正态度严肃对待,绝对用双手捧着经书,绝不再只用一只手,也绝不左顾右盼东倒西歪了。”
  我这才知道,师父虽然很慈悲,但同时又极为方正和严厉,玩笑中有杀伐决断,非常得历练老成威重令行。难怪这寺院里和尚加居士四五十人都被他管得服服帖帖的。所以我决定以后事无巨细一概征求老和尚的意见,惟老和尚马首是瞻。
  “而且,你以后也要少和晓蝶说话,最好别再搭理她。不然,搞不好师父就撵你滚!”房程飞很有板眼地说道。
  “不是啊!我那天看她拜佛的时候哭了,我知道她是个孤儿,身世很可怜,就走过去问她有什么伤心事没有。”
  “我知道,可我们这寺规就这样。师父定的。他不允许寺里的男众与女的面对面说话。如果女的要给你什么东西,也不允许用手直接去接。如果没有盒子可装,就叫她放在地下,然后你再去拿。更不允许没第三者在场,你单独一人跟女的讲话。常言道,‘干鱼可好与猫儿作枕头?’”
  “知道了。国有国法,寺有寺规。这样子修行下去,以后准现‘马阴藏相’。”
  不管我说什么,他总和我戗着。后来我也不示弱,他说什么我也总抬杠。他的文学功底子似乎不太好,形容什么都用“栩栩如生”这个词。
  
  那个时侯,我一心想着能像宫本武藏那样,达到剑禅合一的境界。


  当时,碧溟山的生活非常清苦,工作劳动量大,致使人困马乏。除了犁田、刀耕火种和盖房子,以及日常的坐香、上殿外,师父们每天还要划定很大面积的荒地来开垦,如果白天不能完成,天黑了还得披星戴月地继续干。
  此外,晚上还要每两人一班,每班两个小时来轮流看守着稻田,防止野猪来犯。那时山上的野猪、老虎、豹子和狼都很多。当稻子丰稔时,野猪就攒三聚五成群结队地来了。只要有一只野猪叫,其它几十只就闻声而至,大肆吞噬稻子,一大片稻田一下子就没有了。
  老和尚虽然年已花甲,但还是坚持参加我们晚上看守稻田的轮班工作。当时是用树棍子做梁子再盖上芭茅草,搭成一个像金字塔样的草棚,里面放一张床,哪两人值班就坐在或躺在上面。
  
  碧溟山由于海拔太高,冬天很冷,低至零下十几度,所以收藏在地窖里的红薯,经不起寒冷的空气,冻得皮都发黑了,煮熟后吃起来很苦涩的。我们都不大肯吃,只有老和尚大口大口地吃得很香。他告诉我们,一定要惜福,如果这些红薯都没人吃,时间长了就会坏掉,那实在是太损福报了。
  “不可以暴殄天物,懂吗?你们知道陶侃竹头木屑的故事吗?……”,老和尚说。
  禅堂里左右各贴着师父写的四个颜体楷字:“照顾话头”和“念佛是谁”。
  我当时学着参的话头是“拖死尸的是谁”。
  师父几十年如一日地参“狗子无佛性”。佛说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为什么老祖师却说狗没有佛性呢?就在这个地方反问自己“为什么无?”。甚至连“为什么”也不要,只是“无”。把心定在这话头上。甚至连“无”也没有,只是单单的疑情在那里!
  他老人家打坐,经常一坐就是三四天。
  记得有一回,他从晚上十点钟开始坐,泥胎木塑地坐到第二天傍晚才出定。房程飞进来跟他说:“前几天大顺子用炸药炸鱼,把自己胳膊炸掉了!”
  “啊!那....那我们现在去大顺子家看看。他小伙子以前常来寺里的,人很不错的!”
  老和尚穿着锦襕袈裟,带着我和房程飞,就去了大顺子家。
  大顺子躺在床上,呆若木鸡,憔悴而且虚弱,头发凌乱,脸皮干巴巴的,脖子后面有块青紫的肉坟起如驼峰(常年扛重东西压出来的),眼圈浮肿,痛不欲生!
  老和尚坐到床前,安慰他说:
  “别伤心,年轻人,这点小事在整个六道轮回里面算什么呢?当年,二祖慧可大师为了向达摩祖师求法,自己砍了自己的一条胳膊呢!我们练习参禅的人,首先要万缘放下,就是不论这身子是痛是苦,是饥寒饱暖,还是荣辱生死、祸福吉凶、毁誉得丧、安危险夷,一概置之度外。万缘放下了,烦恼就没有了。”
  “我放不下....放不下.....”大顺子哽咽着说。
  “放不下,那就担起来吧!”
  他大哭起来,还“ 呼嗤呼嗤”喘粗气。
  老和尚从袖里掏出一根湘妃竹烟管,递过去说是送给他的,叫他没事就抽两口,解解闷止止疼。
  第二天早晨,老和尚讲开示,照例用那种玩世不恭的语气说:
  “我们禅和子如何才能除妄想呢?就是要‘歇’——歇即菩提。什么是歇?就是万缘放下。我们在这里打坐,外面就是着了火,烧到这来了也不要管它。过去,很多禅和子一年到头就住在禅堂里,生灾害病都不出去啊.....”


  老和尚是位书法家,他的字有很深的颜体底子,晚年追求魏碑的风味。我极喜欢他的那幅挂在书房里的行楷,非常得古拙老辣!他写的是《布袋和尚插秧诗》:
  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我看师父没什么事的时候,就常蹭去问他这样那样的问题,比如“是‘因大果小’还是‘因小果大’啊”,“是修菩萨道好还是修解脱道好啊”,.....师父总是很和蔼地回答,而不是像临济宗那样,你一问他就拿棍子打你。
  功不唐捐,在他老人家的指点下,我对佛法总算是有了点初步的认识;晚上在煤油灯下,又有许多经书供我涵泳和“獭祭”。
   白天呢我通常还要给厨房帮帮忙。
  那几天,来寺里干瓦匠活的人特别多,他们也和众位师父和居士在食堂吃饭。须知在那个年代在那样的生活条件下,一个苹果一个梨也是相当珍贵的。当时他们一排排整齐严肃地坐着,我一个接一个地,将饭菜盛到他们碗里,然后又将苹果一人一个发给他们。可苹果数量有限,以至于有一部分人没有吃到。
  这个细节,被坐在高台上吃饭的师父发现了。
  晚上,师父“栩栩如生”地坐在禅堂,照例像领导开会一样地面对着众人说道:
  “我们这个庙呢,讲大也不算大,讲小呢也不算小。今天吃饭的时候,那苹果数量不够了,就不要一人一个地发了,放在那里,谁要吃自己拿。不然,他看你给人家没给他,他就恨你。凡夫他就是这样子,他望你有他没有,他就动念头。再一个呢,那菜烧得有些硬了,以后煮软一点,也要照顾到那些牙齿不好的老居士——好,今天就讲到这里,我们现在开始参。”
  大家站了起来,行香过后,又坐到蒲团上参了起来。
  
  我们那的家乡话和碧溟山的方言略有不同。我们那说“吃面”常说“喝汤”。
  有一次我和一位老居士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面条。我和他边吃边聊。我说“喝汤喝汤”,然后埋头吃面,等我扒光了碗里的面条,抬起头来看他的碗,汤喝完了面还全部都在。
  

  那天日出扶桑,我站在山顶上,竖耳听听鸟语,看太阳冉冉升起。此时,一片乌云徐徐地从太阳旁飘过,让人感觉仿佛不是乌云在飘动,而是太阳自己在那转儿。
  师父叫我和房程飞去山下采购些东西,我俩只好徒步走十几里山路再回来了。这大山中峰峦叠嶂,沟壑纵横,沿路有许多野猪夹子,如果踩到了就会成瘸子了。所以我俩在走草丛时都分外小心。我知道这一带的猎人,用化肥制成炸药,装进枪里,专打野猪。
  我俩到了镇上,买了寺里需要的些东西,又遵照师父的意思,在菜市场买了许多鲢鱼,带到河边去放生。
  回来的路上,我们照例边走边聊。
  走了一阵儿,看到獾在啃庄稼,嘬得正香,就用石头砸过去,把它吓跑了。
  我又看到天上盘旋着的老鹰,就对房师兄说:
  “必胜鸟你知道吗?就是霸翁。”
  “知道啊。怎么了?”
  “它是我最喜欢的一种鸟。它很凶猛很嫉恶如仇!它虽然体型比老鹰小很多,但是比老鹰飞得高飞得快。我以前经常看到它在天上,追杀老鹰,把老鹰啄得‘哇——哇——’直叫!”


  日月如梭,我在这已待了大半年了。我家里有很多事还等着我做,所以我辞别了师父,回到了省城。我太喜欢师父的毛笔字了,所以临行前,请他给我提了个字。他用恣肆的笔墨,挥笔写下“爱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
  他还送给我一幅国画,画上面一位蓄花白胡子的老和尚正抓住猫的尾巴蘸墨在地上写了个“心”字。
  
  近朱者赤,近禅者慈。我豹隐在寺里的这段时间,除了学了很多佛法,还和师父学了些岐黄之术。他老人家早年就精通中医,后来在西藏生活了两年,又受到藏医的影响,使得他的诊断方法除了望闻问切以外,更注重尿诊——收集病人早晨首次小便作为标本,放在银碗里搅拌后,观察其颜色、泡沫、气味、漂浮物、沉淀物,以此来判断病情。
  当时村里和寺里的很多人病了,都会去找老和尚咨询。他老人家微施三折肱,即药到病除。他除了免费给人家看病,还时常免费赠送些药和药引子。
  我回到老家之后,给老和尚写过几封信,不知他有没有收到,但总之没有回音。
  
  六
   一转眼,几年过去了,“文革”开始了,碧溟山也难逃厄运。师父含辛茹苦,燕衔泥一般建起来的道场被拆毁。经书都被当成毒草、“封资修”给烧掉。僧人被说成是“牛鬼蛇神”,都下山插队农村。
   老和尚被下放到生产队内劳动。
   在此十年前,这生产队长都已四十岁了,仍然没有子嗣。他便去寺里烧香拜佛,求佛保佑他此生能得一子女。老和尚听了后对他说,命自我立,福自己求。劝他学习明朝的袁了凡,痛改前非,日行一善,如何如何。生产队长听了皆铭记于心,回家之后皆一一照做。于是第二年便喜得贵子。
   因为这事,生产队长一直很感激很敬佩老和尚。一直对老和尚很照顾。听说当时生产队给了老和尚一间很宽敞的房屋。他老人家将背包放在房内,白天就跟大众一起劳动。
  春天播种的时候,老和尚穿着藕荷色的犊鼻裤,在前面扶着犁,眼睛盯着犁铧,后面跟着撒粪的,再后面跟着点籽的,点籽的后头是打“土坷垃”( 泥土块)的,一行人随着那悠长的吆牛声,缓缓地前进。
  一天,生产队队长发觉他好几天没去食堂吃饭了,担心他出了事,就去他住所找他,在窗外见他盘腿坐在床上,喊他也不答应,于是就推门进去,才发现他全身冰凉,已经没气了往生了。第三天,村里人把老和尚遗体给火化了,发现骨灰里有许多舍利子,色泽不一。
  他们都说,老和尚一辈子身荷如来家业,皓首穷经,悕心菩提,舍身为法,是一代真正了不起的大善知识!


  到了八十年代以后,在“文革”中被拆毁的圆空寺重又建了起来。
  一九九五年,我再一次去了碧溟山。久违了,圆空寺。鸟枪换炮今非昔比了,如今从山脚到山顶都铺上了石阶,不用走以前那样杂草丛生、崎岖坎坷的小路了。现在寺院鳞次栉比,金碧辉煌,有着层次丰富的景深,让人观赏不尽。
  我在寺里遇到了几十年没见的老朋友房程飞,他现在和我一样,已经是抱孙子的人了。不过他还常来寺里住。
  我俩相对而坐,聊了很多阳春白雪的话题,机锋颇健。
  房师兄说,他准备下山去买些绳子回来,然后闭关,尝试着修“般舟三昧”。
  之后,我们又聊到了师父。
  “师父当年打日本鬼子,那厉害啊!”他说。
  “哦!”我很惊诧。
  “我在师父身边的时间毕竟不长,只知道他十五岁就出家了,还不知他有这一段经历!”
  “日本鬼子进中国以后,他为了抗日就还俗了。死在他枪下的鬼子不知有多少!到了四六年,他又再回碧溟山出家的…….”
  我想,如果说之前我对师父的人格结构是一种尊敬、感恩和怀念,那此刻应该说是一种对英雄的崇拜!
  “师父是斗战胜佛!哈哈——”房程飞大笑着说道。
  “他是,必胜鸟——霸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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