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马

文/ 甫跃辉

爷爷在杏树下磨割草的镰刀。镰刀有我的手臂那么长,弯弯的刃口发白发亮,看一眼都感到脚底发凉,头皮发麻。平时镰刀就挂在老杏树上。我好几次壮起胆子,想要伸手试试刃口快到什么程度,爷爷总是很及时地出现在我面前,高高举起镰刀,说:“碰不得!碰不得!”我腻上去,爬树一样爬到爷爷身上,可爷爷像一棵不断生长的大树,无论我爬多高,那把闪亮的镰刀仍高高在上。

爷爷既不让我看他的镰刀,也不答应带我一起去割草,直到我六岁那年。头天晚上,我几乎和爷爷寸步不离,怕他突然飞走似的。

月亮刚刚升到屋后的枇杷树梢,淡墨般的影子泄在院子当中,随着听不见的风声,轻柔地晃动着。爷爷坐一把小板凳,背靠杏树,弯下身子又直起身子,镰刀在弯成马鞍状的磨刀石上发出粗砺的沙啦声,每响一声,白亮的刀口就在月光中一仄楞,激射出一道小小的闪电。我蹲在爷爷身边,看看爷爷,又看看镰刀,不时地撩起水,洒到刀口上。

“磨快了?”我急切地问。

“唔。”爷爷鼻孔里哼了一声。

沙啦沙啦的声音继续着。我蹲在草地上——院中遍地草根,只要稍微长出一寸半寸,立即被爷爷割了,整个院子平整得赛过我和弟弟新剃的小平头。我和弟弟对此怨言很大,坚硬的草根不止一次戳破过我们的脚,我们更喜欢在长满青草的院子里打个滚儿,可爷爷对我们的抱怨充耳不闻。此时草地冰冷,露水沿着脚脖子爬上来,痒酥酥的,我感到屁股又凉又麻。

“还不快?”我又撩起水,想要洒到刀口上。

爷爷伸手挡住我的手。

我以为磨好了,兴奋地耸起身子。可沙啦沙啦的声音仍旧不紧不慢地继续着。爷爷一句话不说,嗯一声都没有。又过了好一会儿,爷爷才举起镰刀,对着淡淡的月光,眯缝起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眼睛瞄着刀口。我的心吊到了嗓子眼儿。

“好了?!”

“还差一点儿。”

爷爷又弯下腰,惜墨如金地蘸了一点水,用指尖温柔地、均匀地抹在刀口,温软的沙沙声从磨刀石和刀口之间飘出来。之前还听得见爷爷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这时候,爷爷静得和磨刀石差不多,粗大的喉结一上一下,一张小小的脸在月光下平静安详,严肃幽深。我感到胸口的心脏激动得像一只跳进了油锅的小老鼠般吱吱乱叫,我努力压抑着快要冲口而出的声音,眼睛一眨不眨,慌慌张张地看一眼爷爷,又看一眼刀口。刀口仿佛一道温暖的目光,和爷爷冷冷的目光对上了。我莫名地感到夜更加静了,听得见树影在院中窸窸窣窣走动。

“好了。”爷爷轻描淡写地说。

我胸中咚一声响,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了。我注视着月光下的镰刀口,恍如注视着一道凝固的小小的闪电,伸出的手指久久停留在半空。

晚上突然下起大雨。先是闪电突然照亮了窗玻璃,窗户好似一张露出光闪闪的牙齿的大嘴,接着,沉闷的雷声从南边的天上滚过来,在屋顶上炸响,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听见无数雨点齐齐砸在屋顶。

第二天一早,没等母亲喊我,我已经起床了。我数着雨点过了一夜。

爷爷屋前的灯还没亮,我摸黑走过去,猛然吓了一跳,爷爷寂寂地坐在一把小板凳上,手里拿着烟斗,烟斗里没火。

“爷爷!”

“嗯。”

“下雨了。”

爷爷不答话,掏出火柴,摸索着擦了一根,呲——火柴头好比一朵突然开放的喇叭花,散发出刺鼻的火药味。爷爷严肃的脸在火光中浮现,又迅速沉入黑暗之中。烟斗一亮一亮,爷爷的脸如水中的葫芦,一起一伏。微弱的火光中,我注意到爷爷披了一件黑色的雨衣。

“下雨了,”爷爷抽完两口烟,“还去?”

“去!”我差点儿蹦起来,一夜的担心瞬间没了。我感到爷爷在黑暗中朝我点了点头,我感到爷爷看着我的目光无比慈祥。

“喏!”爷爷递给我一件东西,又抽了一口烟,他的脸又在红红的烟火中浮上来,离我很近。我接到手里,知道是一件雨衣。

我披好雨衣,正要背上爷爷特意为我准备的小背篓,吱呀一声,父亲打开了房门。爷爷和我站在黑暗中望着父亲,父亲知道我们望着他,他仍慢条斯理地穿着衣服,一只手伸进袖口,抻直了,又一只手伸进袖口,抻直了,穿好衣服,父亲又连连打了三个哈欠,害羞似的用手捂住嘴巴。我心急如焚,巴不得立即冲进雨里,爷爷的一只大手伸过来,按住了我的肩膀,一大股暖暖的气流缓缓注入我的身子,我浑身一抖,心里暖洋洋的。父亲终于打完哈欠,挪开手,望望院中哗哗的雨声。

“这么大雨!你们爷孙俩还去?”

“去!”我急忙说,“昨晚说好的,你和妈也答应了。你们不要反悔!”

父亲不理会我,又抬起手罩住了嘴,眼泪汪汪地看着爷爷,絮絮叨叨、囫囵不清地说:“这么大雨,等等再去嘛。小光芝麻大个人,哪受得住这么大雨,淋一身雨回来,不病个十天半个月才怪。再说,爹也不是以前的年纪了。”

我看看父亲,又看看爷爷,刚要开口,被父亲一挥手,严厉地制止了。我再不敢说话,只好急切地拽住爷爷的一只大手,可爷爷一句话不说。父亲打开堂屋,搬了两把椅子出来。

“坐吧,爹!”父亲说。

爷爷一动不动。父亲站在椅子边,又热热地说:

“坐啊,爹!我们父子好长时间没好好说说话了。”

爷爷拣一把椅子坐了。

我抓着爷爷的手不放,心中积了一片冰凉的雨水。

爷爷和父亲面朝院子坐着。大雨一直在下,似乎天刚好在我们头顶漏了,雨点直奔而下,雨点落在屋后的枇杷树上,落在屋顶的成千上万张瓦片上,落在院子的草地上,不同的声响混杂在一起,交织成无边无际灰蒙蒙的大网。渐渐地,院中露出了闪耀着淡淡光彩的杏树梢头,满院混浊的雨水打着漩儿,急急朝出水口涌去。又白又大的雨点从黑暗中剥离出来,砸进水面,发出噗噗的声音。沉默像雨声一样把爷爷和父亲之间的距离填充得严严实实。父亲抽出一根春城牌香烟,递给爷爷,爷爷挡开了,父亲尴尬地咳了一声,自己点了烟。爷爷仔细往烟斗里压了一锅烟丝,父亲慌忙掏出火柴。爷爷咬着烟斗,让父亲替自己点燃了。爷爷和父亲各自抽着烟,还是不说话,雨水持续着,两个红红的烟头静静地一亮一暗,好似时间的正面和反面。我等不及了,刚张开嘴,父亲就狠狠瞪了我一眼,刚到喉咙的话又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这雨下了一夜,山上怕滑坡了。”父亲清清喉咙说。

爷爷不说话,眼睛眨了眨,望着雨水,又好像什么也没看。

雨似乎小了,但更持久。雨珠砸在水面,溅起一朵朵小水花,水花漂一段才破,溅开细小的水珠,使水面浮着淡淡的雾气。屋后的竹林里传来一声声翠绿的鸟啼,天色不早了。我急得心头起火,又不敢声张,只不断去看爷爷。爷爷紧紧抿着嘴巴,双目炯炯,脸色铁青,从没这么严肃过。

“爹,你瞧瞧院里那么多草,等雨晴了,太阳一晒……”父亲小心翼翼说。

爷爷脸色越发难看了,嘴巴也抿得越发紧。

“爹,做儿子的本不该说,只是……”父亲犹豫着,深吸一口烟,长长地吐出来,浓白的烟迟滞地扩散开,遮住了他的脸,“还是直说吧。马死了多少年了,你年纪也大了,还和以前一样,天天到山里头割草,割回草扔给猪猪不吃,放在院子里,又是雨又是晴,外面来个人,哪个不是捏着鼻子……”

父亲声调渐高,脸红成一只大虾。我可怜巴巴地望着爷爷,爷爷脸绷得紧紧的,光秃秃的额头布满皱纹,头顶却异常光滑,泛着淡淡的雨水的光芒,抿得紧紧的嘴巴下面,翘着几根灰白干枯的胡须,胡须微微颤抖着。

父亲忽然闭了嘴,紧张地凝视着爷爷。爷爷纹丝不动,仿佛一座大理石雕塑。我轻轻地摇了摇爷爷的手,感到那只大手软弱无力,如一只抽了丝褪了壳的丝瓜瓤,我心里酸溜溜的,低低喊了一声。

“爷爷!”

“嗯?”

爷爷猛然醒过来,迷惘地望着我,顺手拿起烟斗,塞进嘴里,吧吧抽了两口,一点火星儿不见,烟斗早哑巴了。

大雨接连下了半个来月。每天早上,爷爷坐在房门前,曲着腰,似一只衰老的猫或者狗,一动不动地瞅着漫天雨水。雨过天晴后,院子里的茅草彻底腐烂,沤成了肥,发出热烘烘的臭气,紫黑的污水流了一地,污水一落,草根噌噌噌往上抽芽,不几天,院子铺了厚厚一层绿色。爷爷眼见铁锈似的绿色占领了院子的一个个角落,石头一般缄口不言。

爷爷还是每天一大早起,在门前枯坐。有一天,听到他走出家门,以为他又上山割草了,快吃早饭时,他回来了,手里捏了一把干草。

天晴后那一个来月,爷爷过得极其痛苦,就如解了鞍鞯、离了沙场的战马,在逼仄的马棚里待不安生。

一天傍晚,太阳还未落到大山背面,瓦楞上的热气还未消散,爷爷匆匆从外面走回来,红光满面,脚步轻悄,手里没有草。爷爷直奔柴楼,噔噔噔爬上去,在柴草堆里翻出一把斧子,三两下抹掉木柄的灰尘,扛红旗一样扛下来。

面对手握斧子的爷爷,父亲半天说不上话。

“你们说我割草没用,我上山挖松根!回来晒干了,能当柴烧吧?”爷爷赌气似的说。太阳落着,夕光照得他脸色辉煌,如镀了金的铁板。

我如今记不清和爷爷一起走过多少山林,涉过多少河流,挖回过多少松根了。现在村里的老人见到我,有时还会说,这才一晃眼,昨天还让你爷爷担你,今天就成大人了。爷爷很快恢复了上山割草的生活节奏,一部老朽的机器歇了几天工,重新上油后,运转得更欢更快。

走得最远的一次,到了老鹰山的背面。

那天我们起身很早,出了家门,拐上村外的滚石河,一个人没碰到。滚石河两边堤岸很高,很窄,是灰白的砂石路。路边立着两排羊草果树,笔直细高的树干顶着一大蓬叶子,投下大团大团模糊的影子,蹲伏着的野兽一般。我走了没几步,脚一翘一翘的,又连连打了几个小哈欠。我感到爷爷无声地笑了笑。

“小光,上来!”

爷爷放下扁担,把扁担上的绳子顺开。我揉揉惺忪的眼睛,手背沾了泪水,咧开嘴笑了。我走进竹筐,盘腿坐下,两只手分别抓住两根麻绳。爷爷把斧子搁在另一边的竹筐里,站在两个竹筐当中靠我这边,我听到爷爷轻轻哼了一声,扁担发出轻微的嘎吱声,麻绳猛然绷紧了,我的屁股悠悠地离了地面。爷爷挪了挪扁担的位置,好让挑子保持平衡,然后,扁担唱歌似的嘎吱嘎吱着,我稳稳当当坐在竹筐里往前走了。

“重不重?”我扭过头望着爷爷。

“不重。”

爷爷一只手搭在扁担上,一只手拽住我这边的麻绳,均匀地迈着大步,鞋底嚓嚓嚓摩擦着路面的鹅卵石,裤管碰撞着路边的野草,噼啪噼啪响。我身子底下即是河边的漫坡,坡上野草蓬勃生长,顶端的花穗不时扦进竹筐缝隙里,被竹筐碰断,散发微涩微苦的清香。我不时伸出手去,拽一两朵野花,举得高高的让爷爷看,爷爷乜一眼,嘴里含含糊糊地唔一声。

不知不觉,我阖上了眼睛,迷迷糊糊地任凭爷爷担着往前走。我听到小路两边的庄稼地和野地里蟋蟀的叫声,嚁嚁嚁,吱吱吱,听到河水滑过浅滩,冲击着路边野草的哗啦声,还听得到枝头宿鸟的咕噜声,偶尔还有一两声狗吠远远地传来。狗吠声越来越弱,我知道离村子越来越远了。凉飕飕的小风吹着脸,河水和野草的气息扑鼻而来。在一切声息中,爷爷的鼻息声、脚步声始终持续有力地响着,仿佛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手,软软地托着我。

我感觉屁股碰到一块石头,睁开眼睛,爷爷正盯着我。爷爷黝黑的脸上抹了一层阳光,细密的汗珠闪亮着。见我醒来,爷爷的额头舒展开,一条条浅色的条纹格外鲜明。

“到了?”

“早着呢。”

爷爷踱到一边,拣一块石头坐下,掏出了烟斗。我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眼睛被明亮的阳光刺激得流泪。在我睡觉的时候,太阳已经爬上山顶,扁扁的,鸡蛋黄般,照亮了满山冷冷耸立的松树和杂乱的鸟啼。眼前是滚石河的上游,有两根松木搭成的桥通向对岸,爷爷告诉过我,这一地段叫做“金鸭子游水”。我没看见金鸭子,河面通红通红,似浮了无数金色的羽毛。我们经常在这儿歇气,我像往常一样,站在桥头,朝河里撒尿。等上许久,河面才传来叮叮咚咚的水声。

爷爷抽完两锅烟,站起来,拍了拍裤子。我们又动身了。松木桥在我脚下晃了晃,一根木头滚了半圈,木头间的土块扑簌簌落进河里。我抬头望望对岸,巨大的山影静静笼罩着,又低头瞅瞅桥底,长满青苔的石头间,几条黑黑的小鱼似定在水中。红光耀眼的河面印着一前一后、一短一长、一少一老两个影子,我回过头,爷爷双眼润湿,正紧张地盯着我。

我们一直走到快有人家的地方才停下来。那是一片松树刚被砍伐掉的荒坡,松根的断口凝着蜡黄色的油脂。爷爷不再管我,我在松根间跑来跑去,寻找草丛间的蚂蚱、蟋蟀。草太短,没找到什么东西。我越走越远,先还看得到爷爷的头发,不久只看得见斧子雪亮的刃口闪亮一下,又落下去,再后来只听见斧子吃进泥土的笃笃声。我不敢再跑远,拍打着茅草,快速跑回爷爷身边。爷爷还没挖出两个松根,我已经感到无聊了。爷爷把一个松根拽出来后,又朝坑里挖了几斧子,在坑底铺上几把茅草,让我躺里面,我默数着斧子的笃笃声,困倦地闭上了眼睛。我醒来时太阳已经偏西,我们带的饭早吃完了。爷爷轻松地说,我们去找吃的。披了衣服,甩开手,毫不犹豫地朝前走,一条小路从荒草中显露出来,走出几公里见方的荒坡,涉过一条小河,穿过一片小松树林,一抬眼,几十亩上百亩开满紫红碎花的野地突然展开在眼前。西斜的太阳躲在小松树林后面,柔弱的光线透进来,紫色的野地或明或暗,明和暗都静悄悄地,几只红胸脯的鸟被脚步声惊起,无声地掠过野地,投进对面的树林。

“爷爷!”我蹦了一下,心突突直跳,“花!花!”

“嗯。”爷爷站在野地边,神色淡然。

“什么花?”我使劲儿吸鼻子,似有若无的清香在鼻尖前游荡。

“荞麦花。”

荞麦田对面的树林间,隐约看得见七八个屋顶。我以为爷爷会带我到那些人家去找吃的,不想爷爷只领着我在荞麦田里走。荞麦花嘁嘁嚓嚓,不时有鸟飞起,唧唧叫唤,贴着花掠过,羽毛印了花的紫红。我跑累了,停下来等爷爷,爷爷走近时,脸上淡着一抹紫红,眼里湿漉漉的。我们找了一些成熟的荞麦,在小松树林边笼了一堆火。三棱形的荞麦颗粒在火光中迸出一大股浓郁的香味,似苦,似甜,似暖,似冷。我迫不及待地抓了一把,不顾烫手,捋下烧得焦煳的荞麦颗粒,一把扑进嘴里,嘎巴嘎巴嚼着。

“这儿就是老鹰山。”爷爷淡淡地说。

后来我又吃过烤荞麦,并不好吃,但回忆起当初和爷爷在老鹰山吃的,却有滋有味。或许,使烤荞麦有滋味的是爷爷的故事。

“以前——几十年前了”,爷爷慢悠悠地说,“老鹰山有一窝土匪,隔三岔五到山脚下村子抢东西,抢了几回,山脚下的人忍不下去了,组织了保卫队。土匪再下山抢东西,就和保卫队干起来了。土匪对村里的地形不如保卫队熟,打不过,想要撤回去,保卫队哪里肯放,一路追到老鹰山,土匪死的死,散的散,打没了。那时候大概半夜,保卫队的人也伤的伤,累的累,走不动了,就留在老鹰山过夜。保卫队队长不愿意留,和大伙吃完一锅荞麦粥,硬要连夜回山下的村子,想给村里人报个信,不叫他们操心。大伙儿留不住,只好放他回去。

“队长骑一匹红马。那红马真够俊的,村里人开玩笑说,那马就是队长的小媳妇。”爷爷笑了一下。爷爷很少讲故事,我眼不眨地望着他。

“队长带了一把火枪,腰上缠了一条铁链上路了。那晚上有太阴,又圆又亮,照得山路白天一样,一草一木瞧得清清楚楚。红马腿长脚轻,走得很快,走了一半来路,到一个三岔路口,好像听到一个女人哭。队长勒住马,慢慢踏着碎步,走了几步,见路边松树下坐了一个姑娘,一身荞麦花样的紫红衣服,头发又黑又长。队长愣了一会儿神,那么黑那么长的头发他还是头一遭见。他跳下马,走到姑娘跟前。那姑娘先是不答话,问了几遍,才抬起头来。队长一看,倒抽了一口冷气。那姑娘太漂亮了,漂亮得不像真人。队长望着姑娘,脸上火烧,可不晓得怎么回事,心里一阵阵虚。姑娘眼泪汪汪的,说大哥,我从山里亲戚家回来,路上脚扭了,勉强走了半天,实在走不动了。这都大半夜了,我还在这深山老林里。姑娘的话就像冷冷的小钉子,一字一句都钉进队长心窝里。队长没怎么犹豫,说你不要哭,这容易,你和我骑马下山,我送你回去。

“姑娘上了马,队长觉得马非但没走慢,走得更快了。更怪的是,姑娘再也不说话了,无论队长问她什么,她总哧哧地笑。那笑声真好听,水一样淌到队长心里头,又冷又热。队长心里咚咚直跳,嘴上仍很随意地问姑娘一些话,姑娘还是不答,笑得更厉害了,似乎用手掩着嘴巴,可那笑还是掩不住。队长感觉姑娘搂住了自己的腰,心里七上八下,大着胆子,把手按在姑娘的手上。这一按不得了,队长浑身冷汗直冒。那双手冷冰冰的,就是一块冰疙瘩。队长猛地惊醒过来,这才发觉,马不知走到哪儿了。

“队长多少明白了,心里一阵阵怕,害怕过后,一个主意冒出来了。队长自言自语,怎么骑了这么久,还没出山?对姑娘说,我要加速了,你的脚不好,怕把你颠下来,我拿链子把你和我捆一起吧。队长嘴里说着,手已经摸出链子。那链子本是队长从家里带出来,打算捆土匪的,土匪没捆成,这时候倒用上了。

“姑娘一声不吭,走了一段路,姑娘又出声了,还那样,无论队长问什么,她总是笑。这时队长很清醒,姑娘的笑让他一阵阵发冷。他集中精神,想找一条路,可走来走去,还是在山里头转,心里头越来越怕,汗出了一身,幸亏这时候天不早了,偶尔听得见鸟叫。队长暗暗松了一口气,果然,骑了没一会儿,看到了一个村子。突然,姑娘说话了。”

我抓着两把黑乎乎的荞麦,忘了往嘴里填。爷爷用一根小树枝拨弄了几下火堆,烤干的荞麦噼噼啪啪响,爆开一股股浓香。我焦急地望着爷爷。爷爷终于不再拨弄火堆,清了清嗓子,接着讲——

“姑娘说,大哥,到前面村子放我下来吧。队长嗯了一声,嘴里两排牙齿禁不住打战。队长对这一带山林多熟悉啊,他记得清清楚楚,前面那块地方本是一片坟地,哪里是什么村子!

“队长非但不停,还快马加鞭,想一下子冲过那个村子。背后的姑娘嚷起来,大哥,你停下来,我到家了。队长铁了心,狠狠地说,你家不是在山脚吗?怎么在这深山老林里?姑娘挣扎着,不笑了,打着哭腔说,大哥你停下来,我和你开玩笑的!你不要见怪。队长当然不会停,他狠狠踹了马肚子一脚,马子弹一样射出去,很快过了那个村子。他不敢慢,连连踹马肚子,马跑得屁股冒烟,天麻麻亮时,总算回到山脚的村子。队长还没冲进家门,就大声喊家里人,生火!生火!——他知道不干净的东西怕火。我抓了个精怪!他嚷嚷着。家里人和邻居披着衣服跑出来,围了半院子,好奇地看着他掉进水里又爬出来似的,身上还缠着一根铁链,铁链上拴着一把紫红色的檀香木梳子。

“队长丝毫没感觉到身后的人变成了梳子,他狠狠地解下梳子,看到梳子柄上有一个疙瘩,想起姑娘说扭了脚的话,恍然大悟,说烧火!烧火!就是这东西!大家很快烧了一堆旺火,队长将梳子扔进火堆,又用火钳按住。梳子在耀眼的火光中噼啪作响,流出一汪鲜红的液体,液体遇火即燃,散发出浓烈的异香。瞧热闹的人一个个仰起脸大口吸气,一个个就像浮上水面的缺氧的鱼,一锅烟工夫,全醉醺醺的,歪东倒西,站立不稳,如同喝饱了酒。队长勉强靠墙站着,隐隐听见一个女人呜呜的哭声。”

我望着爷爷如铜似金的脸,薄薄的左耳朵奇妙地颤动着。

“后来呢?”

爷爷嘎巴嘎巴嚼着一把荞麦,涩涩的香味细如青烟,若隐若现地萦绕四周。

“过了半个来月,那匹红马死了。”

我盯着爷爷的脸出神,爷爷的嘴左右磨着,嘎巴,嘎巴,嘎巴!活似田头的老水牛,沉醉在遥远的回忆里头。

“爷爷,队长是你吗?”

爷爷闭着嘴,似乎没听见我说话。

“不是就好,那队长真坏。”我说。

爷爷大概叹了一口气。

七年后,我刚到镇上读中学那年,爷爷病倒了。爷爷不愿打针,不愿住院,父亲熟识的一个护士隔几天来看一次,顺便带些中药来。爷爷在院子边支一红色小火炉,架一黢黑的铁锅,每天从早到晚熬三回药。炉子很小,不易烧火,但爷爷弓着微驼的背,凭一把破竹叶帽,总能教炉子不冒一缕烟,红红的火苗舔到锅底,发出欢快的笑声。不多时,浓浓的药味飘满院子。爷爷把黑而稠的汤药倒进一只笨大的土碗,我和弟弟立即又找一只碗来,把药在两只碗间轮换着,一面尖着嘴,嘘嘘地吹,汤药上一缕缕白烟袅袅娜娜。好了,好了,我们急不可耐地说,把药递到爷爷手中,眼中充满期待。爷爷端着碗,尖起嘴吹一下药,皱一皱鼻子,皱一皱眉头,咽一口唾沫,一仰脖子,药咕嘟咕嘟倒进去,睁大眼,咧开嘴,很痛苦又似乎很舒服的样子。苦吗?我和弟弟问。甜啊——爷爷拖长声音说,你们尝尝?把碗推到我们眼前。我们嘻嘻笑着跑开了……

爷爷一天比一天瘦,奶奶买了不少好吃的,爷爷沾沾筷头就放下了,香的辣的全进了我和弟弟的肚子。奶奶为给爷爷做合口的饭菜费尽心思,她甚至和村头老袁买了一只野鸡,精心烤了一下午,烤得金黄松脆,香味四溢。整个下午,我和弟弟频频咽口水,一不小心,口水便涌出嘴角,挂成一根银亮的丝线。烤野鸡端上桌子,爷爷只动了动筷子,吮了吮筷头,就把野鸡推给守在一边的我们。

“你究竟要吃什么?”奶奶两眼泪湿,脖子一伸一伸,鸡脖子似的。

“吃什么?”爷爷咂摸着嘴,吃了美味佳肴的样子。

“你看有没有苦荞……”

奶奶眼睛放光,撩起围裙,交替擦着两手,匆匆走了。直到月亮升上中天,杏树在院子里投下一团短粗的影子,奶奶才拎着一个小布袋回来。

“这个是苦荞吧?”奶奶打开袋子,捧起一把三棱形的颗粒。

奶奶找遍村子附近的杂货店,问了村里的每一家人,哪儿都没有荞面,好不容易打听到一户人家打算明年在山里种荞麦,有一小袋种子,奶奶好说歹说,把人家的种子给弄来了。第二天一大早,奶奶又拿了荞麦种到磨坊去碾成面粉。放学回家,我们闻到爷爷的炉子传出一股类似焦煳味的清香。爷爷捧着碗,不吃,光是看,脸上挂着许久不见的笑。

自从病后,爷爷上山挖松根已是不能,继镰刀之后,斧子也不见了。有一天回家,我却看到爷爷坐一张小凳子,握着那把许久不见的镰刀割院里的草。镰刀那么沉重,爷爷每挥动一次,都得停下来喘好几口气。每一根草都很韧,如一根根牛皮绳。爷爷捏住一两棵草,割上好半天,草才被割断。从清早到下午,爷爷的小凳子才从院子西边挪到东边。挪到尽东边时,爷爷不动了。爷爷坐在凳子上,盯着地上一个地方出神。

“爷爷,你累了?”

爷爷有气无力地摇摇头。

爷爷指给我看到一棵嫩嫩的草,心形的叶子,紫红碧绿的茎杆。

“怎么会有一颗荞麦掉在这儿?”

医生说爷爷熬不了一个月了。父亲成天在家守着,天河镇的姑妈赶来了,县城的姑妈也赶来了,家里从没这么热闹过。

爷爷从不哼病,在这段时间里却开始哼哼了,声音很低,憋不住了才从嘴里漏出来,如漏出难以下咽的汤药。不哼哼的时候,爷爷开始说胡话。爷爷不厌其烦地对父亲说,家里的大门太小,马进进出出的不方便。父亲起初不明就里,家里没一个人明白哪来的马。后来父亲干脆顺着爷爷,握着爷爷的手,说爹放心,大门马上扩。我们知道父亲说说而已,爷爷却信以为真,脸上难得一笑。

最后几天,爷爷被搬到堂屋中住,父亲和几个姑爹没日没夜守着,生怕爷爷在没人的时候过去。母亲带着我和弟弟住在隔壁。那天晚上我刚躺下就被吵醒了。我看到有人从后山下来,头发很长,看不清脸,又听见链子哗啦哗啦响。响声越来越近,我怕得要命,颤抖着,缩到床脚,大声叫喊。父亲从隔壁跑进来,问我嚷什么,我胡乱往四面指,说有人来了,在那儿!在那儿!父亲抓了一把菜刀,朝四面挥舞,母亲搂着吓傻了的弟弟避在墙角。忽然,我看见一道耀眼的红光夹着一片紫光闯进屋,裹挟了爷爷,爷爷轻如树叶,安静的婴儿般被红光轻轻托着,红光紫光一眨眼旋出去,屋外响起坚硬的蹄瓣砸在泥地的橐橐声,大风平地刮起,一匹红色的马驹火一样烧远了。

走了!走了!我大叫两声,倒在床上。

“爹呀——”这时,隔壁哭声大作,爷爷已溘然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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