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你早。我远远看见你,就认准了你是中国人。这儿的老美,一碰到东方面孔,都当人家是日本人,八成是被那满街跑的日本汽车蒙了眼啦。你是溪口大学的学生吧?
真用功,礼拜天早上还捧着书到公园里读。
大年初一生的,刚满3岁,来,快喊阿姨,乖。告诉阿姨,你叫什么名字?
凯弟是小名,他叫卜凯明,没出世我早取好名字等着:男的叫凯明,女的叫凯丽。你不知道,志明,我那儿子,42岁才做爸爸,—高兴就冲上街买一部凯弟洛克大车送给太太。这孩子妈妈就喜爱名牌车子,竟喊他凯弟了。唉,我早该看出,她眼里只有车子,压根没有儿子。行,行,你就在这条路上骑着玩,别跑远了,奶奶在这儿和阿姨说说话。
我是湖南人——口音很重,是不是,在台湾住了20多年,在美国也有10年了,国语还是说不好,真惭愧。你府上哪里?说了半天,也忘了请教大名。
你也是江苏人,可认识胡安丽?她原先也在溪大读书。
就是这孩子的妈。她是徐州人。徐州离连云港近,我以为你们或许认识。
哦,你去年才来是碰不到,她前年就走了。走了倒清静,你不知道,她为了离婚闹得满城风雨,不明就里的还当我们怎么欺负她呢。我们的餐馆.在溪口的中餐馆中是数一数二的老字号,卖了可惜,要不然我和志明早搬走了。“湘江小吃”,你肯定听过,就是坐落在缅因大街和华斯大街交界口上的那家。
你夸奖了,小店嘛,还不是靠大家爱护支持。原来你也能吃辣,那红烧牛肉面可是我的拿手,用的是上肉和腱子肉,绝对是原汁。志明讲究货真价实,不愿弄些炒杂碎唬洋人。他相信,真正懂中国菜的老美,绝不会老在糖醋古老肉里打转的,我刚来的时候,客人还多半是东方面孔,现在可是颠倒过来了。不容易呵,志明从在餐馆打工念书到自己创业,投了多少心血!真要卖,岂不等于在他心上插一刀?可那一阵子,安丽到处放风声要顶出去,多少人打电话来问价,搅得志明哭笑不得,也没心做生意。我儿子是个老实木讷的人,别看在家里老穿着松松垮垮的套头衫,话也不多,一进店里可换了个人似的,总是西装毕挺,笑脸迎人。闹离婚那回儿他却失魂落魄的,整天变了样。坐在柜台上也发呆,客人不把钞票举到他鼻尖,他还醒不过来呢? 唷,凯弟,转回来!乖乖,就在这条路上骑,别过草地那一头去。好孩子要听话,奶奶回头给你好吃的。
好好的餐馆为什么要卖?嗨,他妈要分一半财产呀。你听说过没有?加州有条法律,夫妇离婚,财产要对分。
我也是“吃一堑,长一智”。她出去住的第二天,就提出这个要求了。那是志明接的电话,看他半天不答腔,脸色却一路暗下来,我就知道不对了。他放下电话时,那手抖得象打摆子似的,半天搁不住听筒。怎么了?我盯着问。说真的,我原以为分居只是小两口闹闹而已。没料到要真离,而且要分财产。当时我也象背后挨了一记闷棍,又气又急,差一点没昏倒。你不知道,我有高血压的毛病,最受不得刺激。安丽是我先看上,左看右看都合适,才正式请人介绍的。两人交往了4个多月,情投意合结的婚,没想到说变就变。到今天,我还觉得对不起儿子。虽说80年代的美国,离婚是家常便饭,但溪口的中国人圈子小,我们又是做生意的,就算不怕丢人现眼,也吃不消官司缠身,生意没法做啊!当然,后来实在挽回不了,我们听朋友劝告,也雇了律师,准备和她对簿公堂。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法律还是讲道理的,所谓财产平分,是指结婚后增加的财产,这一部分要和配偶平分。她结婚不过一年出头,饭馆能增值多少呢?连我们住的房子也找人估了价。溪口是小镇,不象旧金山那样房价年年涨,增值极为有限。唉,光为了清点财产,那阵子家里店里就搅得鸡犬不宁,甭说心情有多坏啦! 卜家几代,几时听过和人打官司?都说美国人好讼成性,可那是人家美国人呀!你别瞧我现在做得心平气和,那时可是急得头疼心跳,随时要倒下去似的。这还不敢让儿子知道,自己偷偷吃药,强打起精神去找人帮我看小孩,志朋倒不怕上法堂,他说妈,有律师料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那儿子虽然生性沉默家畜,却是说一不二的人,我信得过。但我急的也就是他那闷不吭声的样儿,成天一张愁云惨雾的脸;不但茶饭无心,灵魂更是出了窍似的,要大声喊他才惊醒过来。夜里打烊回家,进门光看儿子。在摇篮边一站就是半小时,瞧着瞧着眼眶就红了。母子连心,我知道他。他真心爱安丽,心痴得很哪!我托人去劝安丽,看在孩子小,好歹再熬两年。她坚持说性情不合,一天也过不下去了。这样折腾了两个月,眼看儿子瘦得衣服快挂不住了,我搭下老脸亲自上门求去。只要她肯回来,我情愿自己搬出去另外住。可她翻来覆去还是那么一句:年纪相差太大,性情不合。
13岁。我承认是大了点,但他自己也不是黄花少女嘛,28岁的人,不是甘心情愿,谁能牵着你的鼻子进教堂呢?
我不怪你,谁都会想到这上头去。我想搬出去,也是怕影响年轻夫妻的感情。我30岁就守寡,志明又是独子,但我知道,这是美国,讲究小家庭,我愿意让路。不缺胳臂不缺腿的,我做得动走得动,犯不着赖在儿子家里,你说是不?我也不缺钱。在台湾退休了才来,退休金5万现在还存在银行里,怎么也用不完。我活着就希望儿子好,希望两口子好。我也真心喜欢安丽。现在离婚了,我也不说人家坏话。她嘛,杏眼瓜子脸,个子娇小玲珑,笑起来一对酒窝蛮漂亮的。师范学院毕业的,到底为人师表过,很会说话,很懂得老人心理。她从小没母亲,第二次见面就要认我做干妈了,你说多会讨人疼。志明也是一见就喜欢,说她嘴甜——还没结婚就对我一口一声妈,叫得我乐滋滋的。不知怎么就没缘份,唉,那天去看她,说着说着我自己先哭起来。你说作孽不作孽,这可是我自己相中的媳妇。当初为了给儿子找太大,我没少操过心,哪儿有中国人聚会,我就往哪儿跑。
没有。她说我不必搬,说和我没关系,是两人“性情不合”,怎么不合,说了半天我也听不出来。老夫疼少妻,志明哪样不依她?人家都说志明孝顺妈妈,那时他可只孝顺太太。就说衣服吧,溪口的看不上,加州首府沙加曼多的式样也嫌土气,只能上旧金山买。你知道,餐馆一周开张七天,职工轮休一天,老板自己是没假日的;一年跑几趟旧金山,为的是进货。自从结婚后,哪个月不带她跑一两趟旧金山?一件衣服500块,我当面都不敢伸舌头呀!年轻女人爱美嘛。我人老,但脑筋可不老,我不愿家里出现什么,哦,代沟。
哦,你瞧我,说着说着就绕远了,我从前可不这样啰苏,这几年把我磨得……唉,不提了。那财产的纠纷嘛,还是庭外和解了。增值的财产,折合现金给她,其他也全依她的要求,不按月给赡养费,总共一笔付清。新车也给了她。买的时候是分期付款,这笔债去年才刚还清。那时候,她永久居留的身份还没办成。怕影响身份,先办了财产过户,等她拿了绿卡才正式申请离婚。
嗯,也只能这样。志明说,到底夫妻一场,好说好散。何况又是孩子的母亲,不看僧面看佛面嘛。我知道,他还痴心梦想着安丽有回心转意的一天。谁知道人家一办完手续就离开了溪口,招呼都不打,替她转去的信退回来了才发现跑着无影无踪。你瞧这心多狠!
孩子?快别提了。哎呀,凯弟!没关系,不疼不疼。来,奶奶看看。还好,没破皮,不要骑车了,坐在这里,奶奶给你吃白糖糕,喏,你先让阿姨尝尝。
不要客气嘛,这是我们餐馆新添的广东点心。
是呀,不卖不行。你不知道餐馆业竞争多厉害!这几年,广东人饮茶的风气从香港吹到美国来,先在旧金山这样的口岸流行,慢慢地风向内陆刮,如今象溪口这样的小镇也挡不住了。“湘江小吃”周末也卖茶点了。志明专从香港请了一位师傅来,自己也跟着学。老板不好当,大厨的拿手菜你多少要会点,他才没法拿捏你。
怎么不卖?烧饼油条最受欢迎。这儿广东人少嘛。
我也喝不惯牛奶。你喜欢豆浆,那好,哪天我请你喝一碗,店里家里都有。我们是用黄豆现泡现打,从不用豆浆粉,保证新鲜又好吃。上市以来,一直供不应求哩。你不知道昨天生意多好,连今天的份也卖了一大半。志明赶紧泡黄豆,打烊后接着打豆浆,过滤,煮开……直忙到午夜过后才回家。别看他这么忙累。睁开服一瞧阳光这么好,顾不上自己吃喝,先张罗着把我们祖孙送到公园来玩。他爱孩子,可就是没时间陪孩子。
我也是这个意思,父子感情是得从小培养起。志明整天闷不吭声的,也只有见到儿子才有点笑脸,逗着说两句话。可是,两人在一起时间长一点,做爸爸的神色又恍惚了,眼睛瞪着孩子,表情麻木,那思想分明飞到别处去了。你看我矛盾不矛盾?希望父子俩在一起,又不希望志明想起往事,唉,做人难啊!
还要一块?你说,这叫什么?叫得出来才给呢?白糖糕,真聪明。吃一小块吧,吃多了,待会儿就吃不下午饭了。
你夸奖了。说的是,中国话要从小教起,那才一辈子忘不了。人就是这样,自然成习惯,习惯改不了。不但是中国话,吃东西也一样,要紧的是潜移默化。从小给孩子吃中国菜,长大后,他为了吃中国菜,也只好娶中国老婆了。我们家里一直雇着墨西哥女人帮忙,可是凯弟的事我尽量自己料理。也亏有了凯弟,我有人可以说说话,要不然,家里真能闷死人。我的英文看报还勉强,说可不行——和那墨西哥女的也没话可说。
没有。她走了就再也没有任何信息,律师那儿也只有一个洛杉矾的信箱号码。你等等。凯弟,乖乖,吃完了把手擦干净。奶奶难得和阿姨说说话,你去玩球吧。乖,就在草地上玩,别跑远了。
你又夸奖了。刚病了一场才好,要不然他脸色更红润呢。这眉眼象他妈,下半边脸可是志明的翻版了。性情也象志明。沉静,懂事,不闹事,真是乖巧人一个。对于这孙子,我当成心肝宝贝,那是没啥可抱怨的。你刚问起安丽关不关心儿子,我不愿意当着孩子面议论她,到底3岁大了,你懂吧。问题就出在这孩子身上啊!
安丽不喜欢孩子。
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做女人会这么怕生孩子。她自从发现自己怀孕后,性情整个变了。先说孩子影响她念书,主张打胎。我们卜家一脉单传。志明又40出头了,没有孩子还想去烧香拜佛呢,哪有好端端的怀了孕,反而去打掉的道理?我坚决不同意。志明对妻子百依百顾,可在这件事上头.他也狠了心。看看拗不过我们.安丽改变策略了。进门从来没做过一回体操的她,忽然开始打球游泳了。每天一早,丈夫还没起床,她先出去跑步,再不然就跳绳。你没瞧她那狠命甩绳子的样子,恨不得把它甩断似的,急得我一颗心险些没跳出口腔来。好意劝她也没用,她说她以前在乡下劳动惯了,不怕。我不是教徒,来美国6年只进过一次教堂,儿子结婚嘛。然而那一阵子呀,担心媳妇流产,我哪个星期不去做礼拜啊!总算老天有眼,胎儿到底保住了。
结婚前倒是提过。她事业心强,说要去念出一个硕士学位来,两年内绝不要小孩。志明爱她,什么都依了她。说真的,这孩子是天上掉下来的,百分之百的天意。安丽先是吃避孕药,弄得早晚呕吐,自己活受罪。谁知一换避孕方法就怀上了,你说是不是天意?她当然不那么想,一口咬定是丈夫有心害她念不成书,又吵又闹的。志明就知道赔不是;除了打胎,他没有一样不顺她的。要什么给什么——月亮要是摘得下来,也给啦!
没有。念不出学位只能怪她自己。肚子稍微隆起,她怕难为情,自己不肯上学了。成天在家里写信,和安徽一个叫欧阳汉的通信特别勤,也不知道是她的什么人。她很少谈自己的事,怀孕以后,连话也懒得和我们多说了。志明多说两句,她就冒火,找碴子吵架。吵两次嘴,夫妻竟分房睡了。现在想想,她那时已经变心了,我们还当是怀孕影响了脾气。志明不但不疑心,还想方设法讨好老婆,成天陪她买衣服置首饰。她忽然说,美国人做的蛋糕不好吃,太甜,要吃唐人街的蛋糕。我那儿子二话不说,生意也不顾了,来回开了5小时车,专跑旧金山给她买去。我也没少侍候,熬汤进补,还三天两头给她变着点心花样,唯恐她吃少了——好歹是我挑上的媳妇嘛。唷,凯弟,别追了,球让奶奶捡吧。
不好意恩,那就麻烦你了。书我替你拿着吧。凯弟,阿姨给你捡球去了,你等着。
谢什么,我才该谢谢你呢。《人的行为》,是小说么?
心理学?你修哪一门要读心理学?
真了不起,看不出你清清秀秀的姑娘竟修起社会学。怪不得你刚刚听得那么认真,也不嫌我唠叨,这社会五花八门,你肯定都研究了。嗯,你修社会学,又研究人的心理,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帮我分析一下我儿子的心理状态。
他太消沉了。自从离婚后,他的话更少了,好象所有的话都在餐馆里说光了,回家来成了哑巴一个。有时候,我整晚和他坐在电视机前,那就象陪伴一段木头似的。他眼睛盯着银幕,但目光涣散,显然心不在焉。刚开始,我当然可以理解,离婚的打击太大了,他自然伤心,甚至灰心,那是谁也受不了的。但是三年都过去了,怎么还是这样呢?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呀!我们母子俩向来是无话不谈的。他自从没了爸爸,对妈妈特别温顺,什么事都告诉我。让我替他拿主意——连打邻居家木瓜的歪主意,他也不瞒我。现在竟整个反过来了,对着妈妈来个大门紧闭。住在一个屋檐下,却象生活在两个世界里,我心里真不是滋味呀!
对孩子也好不了多少。他当然疼爱凯弟,回家来总要抱抱逗逗。可是,有时候好端端的瞧着儿子,忽然眉头一皱,撇下就走。那样子,好象儿子碍着他什么。安丽是怀了孕后才大吵大闹,志明可能就是解不开这个疙瘩。
大概是吧——但是爱不爱,又管什么用?她连亲生儿子都不要了,眼里哪有志明:盼她回来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了。
你刚说的,我自己也想到了,但是没用。他不愿再谈婚姻的事。找人介绍也不要。我早说了,他再结婚,我可以带着凯弟另外住,孩子也受不了什么亏,你说是不是?他就是不肯。我年轻轻守寡,熬到现在,孙子也有了,自己已心满意足。为孙子着想,我宁愿儿子独身下去,可是我希望志明幸福啊!听说现在可以用电脑介绍朋友,按照个人性情和兴趣找合适的人谈恋爱,成功机会大得很。我也和志明说了,他咧一下嘴,仍然三缄其口。他到底心里想什么……唉,哪怕和我吵一架也好,总比这么闷不作声强啊。
那太严重了吧,他又不是得了什么精神病,怎么要找起心理医生呢?传出去也不好听嘛。再说,万一医生捉住人不放,那不更糟!
是是,分析分析最好。我刚才就说了,找你聊聊,也是这个意思。
异国婚姻,这个很难一概而论,有的人合适,有的也不合适。先说清楚了,我这个人没有种族偏见的,真的。
溪口有两对.都是中国太太美国丈夫。他们还是我们餐馆的常客呢。
志明这方面倒是相当美国化——不瞒你说,要不是我起先反对.他早娶了美国太太啦!
怎么没有?头一位我没见过,那时我还在台湾。那是他拿了硕士学位,在一家保险公司当推销员的事。女的是公司的打字员。相片我还看过,浓眉大眼,奶油咖啡似的头发扎成马尾吊在脑后,笑得很妩媚——你看过一部电影,台湾译做《绿野仙踪》的没有?神情有一点象那个女主角。
我不能不反对嘛。一连三通电报.硬是叫他断了结婚的念头。
那时候,当然是觉得不合适。他本来在台湾已有一个女朋友——不止是朋友了,上飞机前我给他们举行了订婚礼,打了戒指给她戴上的。两人同时到美国留学,可惜不在一个学校——不幸也就在这里。志明读经济,一边在餐馆打工,毕业当然要晚些。女的等不及,竟退回戒指,嫁给一个电机博士了。这个打击不小,他好长一段时期没写信回家,把我急得差点病倒。我后来提早办退休,千里迢迢赶到美国来,就是不放心他,怕他再出什么事。志明他,你见过吗?
就是他。客人一多,他总是自己出来带位子的。你见过就知道我没有夸大:个子不算矮,五官端正,烟酒不沾,从来不曾对人红脸脖子粗过。说真的,我这儿子的性情和风度,标准温和谦让——他爸爸生前就是这个脾性,活脱脱—个模子出来的,既然自己条件并不差,怎能自暴自弃,就因为一个女人变了心,便草草找个洋人来结婚——你说是不是?我知道“男大当婚”,他也四十好几了,但是多少年都熬过来了,这下更要慎重——男女都一样,结婚都是“终身大事”呀!
当然是觉得不合适,也不方便嘛。卜家一脉单传,到了志明这一代,出了……混血儿,实在说不过去。何况,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总是要住在一起的。娶了美国媳妇,言语不通,生活习惯不同,大家怎么过日子呀?
岂止第二位,还有第三位呀!至少我知道就有三位。后面两个我都打过交道,一个叫珍妮,一个叫梅儿。珍妮是我们餐馆的招待.我刚到时,两人正打得火热。我一眼就看出,是女的追男的。
那也不是,这要看追的什么,钱财还是人才。别看我这一把年纪,脑筋并不守旧。这是什么年代了,还管谁追谁呀!我是觉得不合适,中国女孩子这么多,品貌学识相当的有的是,何必找一个才十七八岁,高中差一年也不肯念完的美国姑娘恋爱呀?长相倒也无可挑剔,嘴甜得很,见人笑眯眯的,不管我懂不懂,拉着我就叽叽咕咕说一通。她热情是无话可说的,就是缺乏含蓄——简直是轻狂。大庭广众之下,她敢亲吻搂抱,一点不知害臊。一双眼睛才放肆呢,盯牢了志明,连背影也不放过。每天送她回去后,志明掉转车刚进家门,电话就追来了,简直不给他一点喘气的时间。最可怕的是,我一来就发现两人已进入议论婚嫁的地步。我可是拿定主意,好说歹说也不同意:我是宁死也不能认这门媳妇。
结婚了,嫁给这儿—个加油站的老板。
还好,也就闷声不响了个把月而已。他也知道两人不般配,光说外表吧,女的个子就比男的高出半寸,年纪也差一倍——你说,这算合适?
感情不能说没有,但陷入还不深,不象和梅儿那样。他对梅儿,哼,连人家的拖油瓶儿子都想认作干儿子啦!
就是嘛。丈夫吗醉酒会动手打人,让她给离了,自己带着一个七岁的儿子过日子。
哪里要人介绍。她来应征珍妮的空缺,因为学过会计,又当过出纳,志明当场就聘用了。她头天上班正碰到大厨请假,我到厨房帮忙,初见的印象倒不坏。态度大方稳重,说话比奶油还软,而且轻声轻气地,就怕说重了吓走对方似的,菜单每次都亲自递到我手上,左一声卜太太右一声卜太太的,礼貌很周到。身材干瘦,相貌也很一般。唔,有一头密麻麻的板栗色头发直披肩上,后来为了工作方便,改梳成圆髻——其实更好看,和她的大眼大嘴反而相称。年纪不轻了,笑起来眼角已露出鱼尾纹。她的年龄一直保密,但猜也猜得出大概在二十五和三十之间,只是容貌显得苍老一些。儿子叫汤姆,乖巧伶俐,见面一直叫我奶奶,真讨人喜。7岁,志明正是这个年纪没了爸爸。如果不是……那样,我可真疼这母子俩。
他呀,整整瞒了我一年!
我没事不上店里,实在看不来。我只庆幸志明找了一个得力帮手,还叮嘱儿子多算她一点工钱,因为她常在轮休日子跑来替他清点帐目,在楼上的办公室一坐就是大半天。梅儿有敬业精神,在五个女招待中,数她年纪最大,但工作最卖力,小帐收入也最高。她还努力学国语。有一次,我听到她报菜单,几个老中当场对她竖起大拇指。
当然是志明教她的。他说梅儿崇拜中国文化,爱吃中国菜,也爱穿中国衣服。对了,她后来穿起旗袍来了。
这儿谁会做旗袍?还不是托人在北京一个什么“友谊商店”买现成的。说来也怪,那种简单的,不分大小统共一个尺码的蜡染布旗袍,穿在美国女人身上,居然很好看。我现在不穿了,在台湾上班时,我天天穿旗袍。别的我没把握,旗袍合不合身我还在行。你看过美国人穿旗袍没有?
你下次注意一下,她们身材高挑,穿起来楚楚动人;配上高跟鞋,真是婀娜多姿,别有韵味。
对不起,我又扯远了。有,我到处托人给他介绍,嗯,前后在半打以上。有本地的,有旧金山湾区的……最后的是一位张小姐,从奥列冈州坐飞机来相亲。回去后,她还给我和志明写信呢。三十出头.模样不错,就是老实拘谨些。我觉得蛮好了,可惜也没缘分。
是呀,你说怪不怪,竟没有一位谈成的,白费了我自己心思!
刚开始不像是敷衍我,否则也瞒不过我的眼睛。志明诚诚恳恳地陪人家出去玩,碰到生意最忙的周末,把店交给大厨和梅儿,也照陪不误。怎么样?每次回来我就盯着问。他不是摇摇头说“谈不拢”就是倒过来劝我:“妈,这种事急不来的。”我就是心急得看走了眼,后面那两位他相得不起劲,我竟没发觉。我真是不疑有“她”啊!其实早该注意到,梅儿本来穿高级鞋上班的,不久就换成平跟鞋了,而且一直平跟到底。这样,两人站在一起正好平头。小汤姆本来喊志明卜先生,不久就改口叫叔叔,让他车着去上游泳课,学溜冰,一块儿打球……亲热着呢。有时志明清晨两三点钟才回家,我当他打烊后留下理帐,从没过问。张小姐在溪口住三天,志明倒有两夜不在家里。我当时是有些纳闷,但现在的年轻人标榜开放,又是在美国,不比我们那—代的人了,是不是?我当然睁一眼闭一眼。如今想想,真是冤枉了人家。
梅儿告诉我的。
你也奇怪吧?肯定是志明出的主意。有一天梅儿找到家里来,操着洋腔洋调的国语对我说:“我爱志明,我想和他结婚。”我先还当她在学说国语,猛点头赞好,等听到第二遍,又发现她神色严肃,水汪汪的眼睛盯紧了我,这才惊得我大叫“No!”
不不,我没有看不起离婚女人的意思。我只觉得不合适。要娶美国太太,早娶了,何必等到现在!离婚也没关系,偏又拖个汤姆。我没法儿想象,一家子人有白的,黄的,还有混血的……这不成了联合国吗?我不是不喜欢汤姆,送他玩具,也给他包过两回元宵吃。咦,凯弟呢?嗳,回来!把球抱过来,凯弟乖。唷,12点,瞧我说着说着就忘了时间,得回去了。凯弟,乖乖.快歇歇吧,瞧你这头汗。
没有,志明不提,是我自己先提起。他一连4天回家不说话.不是躲到房间里打电话,就是一个人在餐厅喝了酒。回来酒气熏人地倒头睡去。他一时借酒浇愁,我可以谅解,可是母子不说话,我真受不了。现在我可以和凯弟说话,那时找谁说去?楼上楼下7间房,静得象座坟墓哇!我就求他这件事。我说,从你7岁没了父亲,妈没求过你什么;只有这一件,一件而已。我有一肚子委屈,说着说着不禁哭了,他也陪着默默垂泪。20年来,这是头一次见他掉眼泪,我也心疼啊!我因此发誓,一定要给他找个满意的妻子。现在,安丽虽然走了,再结婚也有的是机会,他却固执得很。你倒说说,他到底是们么心理呢?
给我建议,好呀,你只管说。
我看心理医生,什么意思?你真会开玩笑!唔,我们得走了,要不然家里那个墨西哥女的等急了,又该哇啦哇啦叫了。来,凯弟,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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