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城戏园荒芜很长一段岁月了。

戏园繁荣过,高耸的围墙圈起柳城最大的院落,轩昂的楼阁层台耸翠。旧日子里,一般的殷实人家都不奢望请到戏班,只有镇上那些权势而富有的望族,才敢请出戏班做一场大戏。城中最好的迎客楼就在戏园的对面,最佳的食肴流水价地送进戏园大院,戏园方圆五里内,都能闻到纯浓的酒香。

戏园还是衰败下去,战乱之中,名角花旦或是隐匿民间,或是远徙避难,来听戏的人廖若星辰。戏园的大院里房屋破败,漫是野草,行乞之人卧在墙根,戏园就这样偃旗息鼓了好长时间。解放后,部队进驻柳城,文工团需要一处场所,老镇长协调戏班的老班主,在戏园里给文工团划出了一半地方,当一批批的红缨枪、灰军装运进了大院,人们再次把目光投向了戏园。

生活安定下来,戏园开门迎客,有些老人会到戏园里听听戏,有些穿军装的年轻人和着制服的学生会到文工团看看新式的话剧演出。戏园瞬时又活了过来,门口的野草被踩出两条小径,政府组织市民把破败的房屋修缮一新。略有些积蓄的人家在婚丧之事时也会请戏班出一场戏,体会一下旧时候的无上荣耀。

按柳城的习俗,每年的正月该有三场大戏,如此隆重的事自然落在戏班的头上,这天戏园敞开大门,柳城市民蜂拥而入。戏园的老人新人都卯足了力气,第一阵鼓点细而不碎,铿锵打在脚步上,台下观众一阵喝彩。跟着一黑面将军踏着流云步飞快打了个过场,立在场中,轻捋长须,正待发话,突听一声长鸣,似笛子却更浑厚,似管箫却更悠扬。演的看的都愣住了,老班主先反应过来,撩开幕帘向外一瞅:“奶奶的,文工团也开台了!”

旧时候,大家愿意做戏子,就为了口饭吃,谁的玩意精,谁就多挣一口饭。可唱戏的多了,地方就那么大,若是两个班子碰上了,为争场地和饭碗,你不服我,我不服你,虽然班子里都有武生,却很少抡刀抡枪,行行都有规矩!碰上这种事,两个班主一合计,就会挑个时候同时把台子支起来,这叫对台。对台的戏是最精彩不过,两家戏班同时开唱,亮出来的都是压箱底的真功夫,哪家演得精彩哪家台前的人就多。一天的对台唱下来,吸引人少的戏班自然灰溜溜地走人。

老班主不是没有唱过对台,不惧这场合,但老班主气恼的是,今天这对台太不守规矩,也没下帖子,也没抱拳说声:“请教了!”怎么直接就唱起来了!但老班主就是老班主,号令一声,戏台的鼓点更紧了,腮帮子都鼓得圆圆的,步法也都拿捏得格外小心,一寸也不敢差了。那边提琴小号响了起来,这边唢呐二胡弦子都招呼着;那边脚尖点了起来,飘飘欲仙白衣乱舞,这边几个年轻后生翻着空心筋斗过场,刀枪剑戟舞成一阵风;那边厚重的和声震得顶棚“簌簌”落灰,这边一个四平调拔向高空,久久不散。人们惊惧,继而掌声雷鸣。

老班主看了看火候,让手下的几个小哥把自己的家伙拿出来,老班主湿好了勒头带,均匀地把油彩布在脸上,几位小哥把一口松木箱子扛过来,老班主打开办上行头,腰板一下变得笔直。老班主挥挥手,吹打都停了下来,吹的赶紧抿一口水,打的马上活动手腕,台下刚有些哗然,锣鼓动了起来,老班主出场了!云子步到台前三尺处,腾空起来便是四个筋斗,台下轰然叫好:“老班主出来了!”普通的戏班走街串巷,像老班主能立住地方的,自然绝非一般,听到老班主出来,那边台子的人都拥了过来,老班主大刀一抖,收捋长须。深吸口气:

这边厢天连着水,

那边厢水连着山。

我想二十年前隔江斗智,

曹兵八十三万人马,屯在赤壁之间。

也是这般山水……

回声从柳城西面八方传来,满场只听得寒鸦啼叫,提琴黑管顿时哑了,台下一片寂然,继而掌声雷鸣。第二天,听到戏园唱对台的市民已是挤不进戏园,墙头上也容不下一个人的位置,等了好久,文工团那边却毫无声息。多少慕名而来的人失望而归,还有些不忍离去,听小旦讲昨天老班主的那声长腔响遏行云,声震林木。

传言老班主和文工团长碰上了,老班主双手一拱:“团长,拜个晚年!”团长回一礼,拂袖而去,老班主大笑而归,不去计较。

柳城桂花最艳的时候,几个带着红臂章的年轻人到了戏园,戏园便不再对外开放。人们再也看不到戏角的影子,戏班仿佛一夜间风流云散。有人发现老班主坐在戏园的门口晒太阳,满脸的苍老仿佛没有卸妆的老生,老班主每天守门烧水,文工团里唱戏练功的,每天都带着大杯子,泡上茶叶,打好开水,一续一天,嗓子干了练功累了,喝上一口浓茶,神仙也没这么享受!老班主水烧得开,也准时,每天中午晚上,老班主在院当中一站:“嘿!朋友,水开了!”戏园方圆五里的女人就知道该做饭了:“哈,这腔调!柳城没第二个人能喊出来!”若是有谁的信来了,老班主也是清清嗓子:“喂!李朋友,您的信来嘞!”

事出在柳城的八月十五,十几个穿着绿军装的年轻人到了戏园,二话不说在老班脖子上挂了个牌,要把老班主带走,这时团长出来了,喝住了年轻人:“喂,干什么的!”几个人回头瞄了团长几眼,团长看到年轻人手里都带着家伙,月光下闪着青芒。

“这老头是封资修,我们要带走。”

“这老头是我们团的。”

“这老头是唱《单刀会》的老班头,我们认识!”

“毛主席还听《单刀会》呢!”

“这老头是看门的!不是文工团。”

“是!我说是就是!”团长把老头拉到台上,“他就是文工团的,你们带走他,你们就是反革命!”戏园的厨子伙夫都出来了,提溜着扁担长棍,文工团的也出来了,手里也带着东西。双方对峙着。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月亮已经出来了,圆溜溜的,把大地照成皎洁一片。老班主咳嗽了几声,迎着月光的方向,单手一立:

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

不觉的灰飞烟灭!

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

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叫我情凄切。

唱罢转身一步:“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月亮升上高空,把夜染得凉了,老班主紧紧衣服,仿佛眼前便是滚滚长江。年轻人躁动了一会,喊着口号走了,老班主“哗”得喷出一口血。老班主听师傅讲过,《单刀会》唱到最精,关老爷就活过来了,关老爷不过是借你的身体说话,说完了,关老爷就得走,他得守着四方百姓!这样你的三魂七魄就会被关老爷带走一些,折寿的啊!但多少戏子求也求不得,为关老爷损命,那是莫大的光彩!几位师傅招呼:“老班主,他们走了,下来吧!”老班主的身形立在台上,岿然不动。

团长向上级请示了问题,又动员戏园里的人小心防备。好长时间再没人来戏园滋扰,偶尔会有几人在戏园门口喊两声口号,也无伤大雅,团长松了口气,看来是那些年轻人忘记了吧!岁月匆匆,时光流转,没人再来戏园,戏园里的人却走向外面,老戏班的生旦净丑先走了,文工团的乐手舞者也都走了,荒草开始疯长,戏园真的成为一个老人,被人们忘记了。

暑假的晚上,我骑车到运河游泳都会路过戏园,戏园的屋宇楼阁都已老朽,有几只野猫进出其中。时常会看到一位老人,分开荒草深入其中,吃力地攀上戏台,泛红的晚霞映照着苍老枯瘦的脸。登上戏台,那身影便年轻了十岁,或是二十岁。若是幸运,还会看到另外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站在荒草深处,鼓掌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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