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之春
文/ 绿妖
我刚来北京时,是秋天。住的呼家楼附近,行人道种了许多银杏。抬头看,金黄色的叶子映着碧空,色彩之纯正之浓烈,简直要刺激出眼泪。在秋天,北京的颜色明朗之极,走在街头,秋风吹过,犹如走在一个无限辽阔的空间,可以有无限辽阔的未来。
这种“无限辽阔的未来感”,不正是北京的迷人之处吗?在那个时刻,你脱离了此身所在,人挤人的公共汽车,脱离了薪水微薄的工作和生活里的烦心事,眯缝着眼望向远方。你知道生命还有许多可能性在等待,还将有许多美,许多个秋日。那样一种时刻,如果不是有你刚刚搭乘的拥挤不堪的公共汽车、有这大城市粗糙仓皇的生活垫底,简直令人难以承受。
而北京的春天,则是许多个矛盾的爆发。冷热空气拉锯,发出嘭訇嘭訇的巨大声响,北京是一座会刮起大风的城市,冬天的风尖利,春天的风声钝,但更巨大,如同两个巨人在空中交战,沙尘暴是巨人的礼物。就在这粗暴变幻的天气中,玉兰花楚楚动人地开放。不知是什么人的设计,在长安街两侧遍植玉兰,到了花期,两侧的玉兰花齐整整开成一条白色的河流,雾气朦胧,诗意流淌。过分威权的长安街一下不那么严肃了,它斩钉截铁的棱角被玉兰花的雾气打湿,变得柔和。
在别的城市看到玉兰花,都不如在北京看到,更教人感慨。之前,因为强风,因为沙尘暴,因为漫长的冬天,因为城市的庞大,北京是个容易让人感到仓皇的城市。二锅头、中南海烟,生活在北京,人们喜欢以粗粝的品味示人,并以此为荣。连在别处是不祥、晦气的乌鸦,在北京也被当成宠物,每到傍晚,结群回巢,它们用摇滚的金属嗓粗粝地高声聒噪,大团大团盘旋,黑羽折射冷光犹如大团大团乌云。姑娘到了北京,没几年都学会了一口一个“老娘”,以纯爷们姿态示人。可是玉兰花,是这城市的异数。它几乎是以狂暴的盛放来展示什么是“楚楚动人”。这时候,强硬的北京闭嘴,暂时由花朵接管。
玉兰花只是个序曲,杏花、梨花、桃花接连开放。春天,北京赏花处有:恭王府、宋庆龄故居的西府海棠,大觉寺、潭柘寺的玉兰,法源寺、戒台寺的丁香、天坛的杏林……名花奇树,不是古刹,便在皇家。在以前,皇家普通人进不去,那么,春天赏花,寺庙当一派熙熙攘攘。在传统社会中,寺庙扮演的不只是形而上的终极追问,还要参与到俗世里的市井烟火。不然,庙会这个词从哪里来?一个寺庙,同时是一个市集,货郎摆卖百货,说书人撂地说书,卖大力丸的在胸口碎大石,落拓书生在后厢房借宿备考。宗教并不超凡脱尘,在中国,它浸透着黎民百姓的乐与哀。
当然,春天的玉渊潭,樱花也是一大盛事。借助日本文学“物哀”之渲染,樱花在文艺青年心中有着崇高的地位。樱花的格调是凄绝,是最美丽的时刻与你殉情赴死。可是你看,天坛公园、植物园里的杏花,同属蔷薇科的它们,到春天一样开得铺天盖地,一掷千金。生命力爆发至顶点,花朵们的怒放赴死总让人为之伤感。但物哀之后,天坛公园里的大妈舞照跳,大叔们练着武术,东门的不跳舞也不练武术的大妈们,摆了一地的小广告,“女,25岁,重点本科,外企工作”……兢兢业业地经营着女儿的婚事。再回看那株杏花,仍然开得如火如荼,像烧了起来,仙气缭绕。可是人的感情,从凄绝中兜了回来,兜回到人世间。也开始盘算,从南门出去,中午去吃“东来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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