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大荒插队时,每次回家,都先要坐上一个白天的汽车到达一个叫做福利屯的小火车站,然后坐上一天蜗牛一样的慢车才能够到佳木斯,在那里换乘到哈尔滨的慢车,再在哈尔滨换乘到北京的快车。一切都顺利的话,起码也要三天三夜的样子才能够回到家。路远时间长都在其次,关键是有很多的时候根本买不到票,而探亲假和兜里的钱都是有数的,不允许我在外面耽搁,因为多耽搁一天就多了一天的花销少了一天的假期。那是我最着急的时候了。
那一年的夏天,我和一个哈尔滨的知青一起回家,在佳木斯买不到火车票,我焦急万分,他对我说:“你别急,我有法子。”他是一个大个头的小伙子,以打架出名,我怕他惹事。他一摆手:“你放心,这地方我比你熟!”说着拉我从火车站的售票处走出了老远,一直走到铁轨交叉纵横的地方,货车列车和破车杂陈,像是一个停车场。见我有些疑惑,他说:“你跟我走保你今天走成!我前年在佳木斯干了整整一冬,给咱们兵团运木头,这地方我贼熟!别说买不着火车票,就是买得着火车票我也不买,就从这里上车,乖乖儿拉咱回家!”然后他带我穿过那些杂七杂八的车厢,看准了车牌子上写着“佳木斯———哈尔滨”的一挂车,指指车牌子对我说:“上,就这辆!”上了空荡荡的车厢,他告诉我这是他轻车熟路,要不是今天跟着我非要规规矩矩买票,他早就奔这儿来了。
那车要在黄昏的时候才能够进站开车。我们俩在车里面一个人占一排长椅子整整眯了一觉,直到车厢轻轻一晃动才醒来。这时候,列车员走了过来,横横地冲我们喊道:“谁让你们上来的?”他立刻也横横地回嘴道:“车长!”列车员便也不再说什么,没再理我们。而当列车长走过来的时候,我有些紧张,生怕一问我们,再和列车员对质穿了帮,但列车长根本连问都没问,只是看了看我们就走了。一直到列车开进了站台,我们还真的相安无事。他跳下车,在站台的小卖部买了点儿面包跑回来说:“现在你该踏实了吧?吃吧,吃饱了睡上一觉,明早上就到哈尔滨了!”后来,他告诉我他这样如法炮制坐过好几次车都没问题。我问他为什么有这样大的把握,他说:“你告诉列车员是车长让咱们上的车,列车员不说什么了,车长来了一看你都在那儿坐老半天了,肯定是列车员允许了,还问什么?再说了,他们家里谁没有插队的知青?一看咱俩这一身打扮还看不出来是知青,还跟咱较劲?”
在那些个路远天长的日子里,火车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好的印象。在甩手无边的北大荒的荒草甸子里,想家、回家,成了心头常常念响的主旋律,渴望见到绿色的车厢又怕见到绿色车厢,成了那时的一种说不出的痛。因为只要一见到那绿色的车厢,对于我来说家就等于近在咫尺了,即使路途再遥远,它马上可以拉我回家了;而一想到探亲假总是有数的,再好的节目总是要收尾的,还得坐上它再回到北大荒去,心里对那绿色的车厢总有一种畏惧的感觉,以至后来只要一见到甚至一想到那绿色的车厢,头就疼。
记得在北大荒插队6年之后我回到了北京,再也不用坐那遥远得几乎到了天尽头的火车了,心里有一种暗暗的庆幸。但是,有一次朋友借我一本《巴乌斯托夫斯基选集》,又让我禁不住想起了火车,才发现火车并不像我想像的那样可恶。那里面有一篇《雨蒙蒙的黎明》的小说,讲的是一个叫做库兹明的少校,在战后回家的途中给自己一个战友的妻子送一封平安家书。库兹明在那个雨蒙蒙的黎明对战友的妻子讲述了自己乘坐火车时那瞬间的感受,即使过去了已经快30年,我记得还是那样的清楚,他说:“您有时大约也会遇到这类情形的。隔着火车车窗,您会忽然看到白桦树林里的一片空地,秋天的游丝迎着太阳白闪闪地放光,于是你就想半路跳下火车,在这片空地上留下来。可是火车一直不停地走过去了。您把身子探出窗外朝后瞧,你看见那些密林、草地、马群和林中小路都一一倒退开去,您听到一阵含糊不清的微响,是什么东西在响———不明白。也许,是森林,也许,是空气。或者是电线的嗡嗡声,也或者是列车走过,碰得铁轨响。转瞬间就这样一闪而过,可是您一生都会记得这情景。”
巴乌斯托夫斯基的感受如箭一样击中了我的心,在那6年中每次从北大荒回家的迢迢途中,隔着火车车窗望着窗外东北原野和森林以及松花江,无论是在冬天的白雪茫茫或是在春天的回黄转绿之中,不也有过同样类似的情景吗?那曾经美好的一切并不因为我们的痛苦就不存在,就如同痛苦刻进我们生命的年轮里一样,那些转瞬即逝的美好也刻进我们生命的回忆里,在以后的岁月里响起了虽不嘹亮却难忘的回声。
去年,我听美国摇滚老歌手汤姆•韦茨的老歌,其中一首《火车之歌》,听得让我心里一动,不是滋味。他用他那苍老而浑厚的声音这样唱道:“我喝光了我每次借来的所有的钱……现在夜晚的黑色就像乌鸦,一辆火车要带我离开这里,却不能再带我回家。那些使我梦想成空的东西,正在火车站上彷徨。我从十万英里远以外的地方来,没有带一样东西给你看……”他唱得是那样凄婉苍凉,火车真的是这样吗?不是哪怕再遥远也能够带你回到温馨的家,就是带你双手空空无家可归?想想,在那些从北大荒回家或从家回北大荒的火车上,我们的心情不正是如同汤姆•韦茨唱的一样颓然而凄迷?
火车带给我的回忆,也许就是汤姆•韦茨和巴乌斯托夫斯基的矛盾体。火车颠簸着一代人抹不去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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