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我试着用低一点的声音说话,
但它们总是高出我的意外,
张着黑色的巨大的翅膀……
——《出了门你就在黑暗中》

31路车到了鼓楼广场就过去去了。广场的上空悬着好几个色彩艳丽的热气球,热气球下悬挂着一条长长的白底红字的条幅:庆祝国庆。广场的中心有很多穿着工装的人不紧不慢地忙着拉电线张灯。有鲤鱼灯、龙门灯还有一些现在还看不出名堂的灯,到晚上它们就会全部争奇斗艳地亮起来,于是节日就到了。很多路过的行人和车辆都停下来观看,他们有了一种就要过节的憧憬。交警除外,他们最害怕过节,人死光了,他们才能真正过节。小丁想,所谓的过节就是慷慨地给自己一个可以高兴的理由,通常说的天天过节,也就是天天过好日子的意思。他不安地再次看了看手表,然后请售票员把车门打开,让他下去。售票员说不行,交警就在旁边。没关系,小丁说,你让我下去,我来向他解释。你算什么东西,你解释顶个屁用!我不算什么东西,但是我是个要赶去上班的人,我要迟到了。售票员是个嘴角有颗痣的少妇,满口当地土话,也就难免满口脏话。她还是说不行。小丁脸涨得通红,他说普通话,但是普通话是没法击败当地话的。这时有好几个人站出来帮小丁说话,当然是用很冲的当地话。售票员很快落了下风,阴下脸来很不高兴,但是中间的那个车门“哗”的一声开了。
下午三点左右,太阳很好。小丁穿着夹克,但是广场上的人就像事先约好了一样都穿着浅色的衬衫或者T恤,这使他觉得有些热。九月的最后一天穿夹克是一点也不过分的,不管怎么说,都应该承认这是恰当的。小丁脸色灰沉,尽可能快地从人群中寻找着缝隙。他忽然很紧张地停了下来,因为他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小丁四处看了看。有一些人转过脸来好奇地盯着她,但他们并没有叫他。于是他继续走,没走出两步,他觉得是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小丁不得不又停了下来。有更多的一些人转过脸来看他,但他们并没有叫他。小丁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埋下头,加快了脚步。一条灰色的绕来绕去的线横穿过广场,停止在另一端中山北路的路口。这里同样有一些另一个方向来的车被堵了,有一些兴高采烈的人正往广场过去。小丁向前又走了一段,走到视线开阔一些的地方,他想找一辆机动三轮,但是好不容易过去的两辆都已经有客。出租车也行,但是出租车同样过来,再加上太贵,坐出租车去上班好像有些荒唐,累死累活地干上八个小时,就为了支付赶来上班时花的车费?脚踏三轮倒是有,但是它实在太慢了。小丁又看了看手表,秒针比车流总是要快那么一些,因为它从不堵车。这时,广场那边终于有一串车辆在满头大汗的交警的指挥下艰难地过来了,它们开到小丁边上时开始欢快地加速,再往前就顺畅拉。小丁看到一辆拖着辫子的电车正晃晃悠悠地转弯,他怀疑就是他刚才乘的那一辆。所以他走下路基,迎着车的方向去看,没错,确实就是那辆。于是小丁拼命地挥手,希望司机能够看到。这辆31路车慢慢地来到近前,车头向路中央一偏,就这么从他的身边滑过去了。小丁看到那位嘴角有颗痣的售票员从车窗探出半个身体来,她指着小丁大骂了一句:呆B!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木然地望着那辆越来越远的电车,看着那个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的方向。有些人正在朝他看,他们在看一个叫呆B的瘦瘦高高的男人。小丁不得不又往前走了一段。
当小丁终于找了一辆机动三轮赶到大桥南路时,厂车已经开走了。他每天都要过大桥赶到长江另一边二三十里外的工业区去上班,今天是上中班,也就是下午四点到晚上十二点。这个城市主要的大企业都集中在那一带,这样安排可都是为了减少工业污染对市区居民生活的危害,至于各种各样的工业废气对当地农民及农业种植的影响目前尚没有能力加以考虑。机动三轮的车主是个满脸黑胡子的壮汉,他开口向小丁要十二块钱。恍惚之中的小丁吃了一惊,他很后悔上车以前没有和车主先讲好价钱。我坐出租也最多这个价,但是却要快得多。是啊,车主说,但是做我的这个车凉爽,还可以尽情浏览两边的风景。车主是一口当地话,所以越说越溜,最后被动的小丁不得不付了十块钱才算了事。他的心情坏透了,早知如此,就该坐出租,那样可能还能赶得上厂车。而现在小丁只能再花三块五毛钱去乘中巴车赶到厂里去。他想找处公用电话达到厂里去请个假,今天就不去了,回家呆着,就像往常经常做的那样。但是他答应了新婚妻子陈青好好上班的,一个三十出头的人啦,应该给人一点最起码的安全感。小丁在路边有点无所适从,他把夹克敞开,心脏这时莫名其妙地急剧地跳了一阵。他紧张地抬头看看天空,此刻的太阳被一片云遮住了,呈暧昧的银白色。他想这也许是一个他永远不会明白的预兆,每次他都这样想,有些事情发生了,结束了,而他一无所知。当那阵心跳平息下来以后,他点上一支烟,打定了去上班的主意。
“但是就是不过节,你也总是迟到。”
“今天我已经尽力了,真的,你不知道……”
“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但是你也要想一想,你碰到的问题,别人也一样会碰到,为什么每次总是你?好像这种事就专找你似的。”
“我这个人霉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我是在问你。”
“我不知道。我说,迟到没什么了不得是吗?”
“是没什么了不得,就扣点钱,但是你不能总是这样。我要是你,就会去好好想一想,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什么问题?什么问题?”
“你问你自己吧。”
“我有什么问题?我没问题。”
“好吧,那就没有什么问题吧。不过,你现在也有家啦,你应该……”
“有家又怎么样?对不起,我有些急躁。”
“好啦,不多说了。多说了,我都觉得没意思。”
“我更觉得没意思,没意思透啦!”
“好,好,我们不说了。放松点,你记住,这里并没有谁想和你过不去,真的,没有谁和你过不去。”
“你是想说,我是在和自己过不去是吗?”
“好了,我们不说啦。过节吧。”
小丁一个人坐在控制台前,目光呆滞地看着那些有些反光的仪表。他挪动了一下座椅,偏开一点角度,然后继续看着那些仪表。有个同事上前想要替他下去休息,抽根烟,但是被他拒绝了。他的语气非常粗暴,那个同事习惯了,也就是摇摇头而已,但是小丁因此对自己实在太失望了。到了傍晚的时候,控制室里热闹起来,先是一个工会组织的慰问团,他们满脸洋溢着笑容,他们向节日期间还战斗在生产第一线的职工同志们致敬。是真的致敬,因为他们还塞给每个人一个红纸包,里面有人民币十元。接着厂食堂的工友们送来了丰盛的晚餐,每人一份,有鱼有肉,而且不收钱。另外每个人,还有一瓶青岛啤酒,是让带回去慢慢喝的。上班时间严禁喝酒。但是也有熬不住的,开了啤酒,倒在茶缸里,为了装得真一点,还在里面放上了一小撮茶叶,这样他们就可以喝上一顿了。那些领导不是没有觉察,但也就睁一眼闭一眼。毕竟,过节了。通常听说的天天过节,就是天天过好日子的意思。小丁觉得耳边聒噪得厉害,他几次用手狠狠地擦擦脸,想让自己的脸变得明亮一点,想让自己也混进这个欢乐的氛围中。但是,每次他觉得自己都给一步一步地逼了出来,最后不得不呆在那顶彩色帐篷的外面,他的脸又重新黯淡下去。然后,小丁又让自己努力上一次,然后又一次失败。这个几进几出的过程不为人知,悄悄地开始,悄悄地结束。于是小丁没了耐心,他顾自走到控制室的外面去转了一转,蹲在一座高大的钢铁构架的旁边吸了一根烟。回来的时候,他觉得情绪好多了。控制室里也已安静下来,该走的人都走了,留下的都是必须留下来的人。
“但是,你刚才去哪儿啦?”
“出去转转,怎么,不行吗?”
“没说不行,小丁,怎么跟你说呢?”
“怎么了,怎么了?我到底怎么了?”
“放松点,放松点。我跟你讲了多少次了,你出去要跟我们说一声,不能这样一声不吭地就离开你的岗位。”
“出去歇一会儿也不行吗?”
“你大脑坏了还是怎么的,你出去歇多长时间都行,但是你要我们说一声,你瞧不起我,不跟我说也成,随你跟谁打个招呼,他们会代替你到你的岗位上去,这个岗位上不能脱人,这你是知道的。”
“对不起,我刚才忘了。”
“不出事,谁也没事。刚才,大家都在后面闹呢,谁也没注意控制台前已经没人了,万一出事……”
“好了,你别说啦,我以后注意。”
“大过节的,你看,我也是。这边我来,你快到后面去吃饭吧,茶缸里的茶给你留着呢,就两口,别喝多!”
“你不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请你不要这样说话,好吗?”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请生硬一点,粗暴一点,怎么都行!别这样很关心我似的,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他妈的不知好歹的王八蛋!”
“别喊,别喊,让别人看笑话!好,好,就当我什么没说,行吧,我看你大脑是坏了,坏了。”
“坏了,也不要你管……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没事,去吃饭吧。”
小丁一点胃口都没有。没有胃口也能吃上一些,就是说,吃并不需要什么胃口。饿了,当然吃;就是不饿,到了时候你也会想到吃,也会吃上那么一些。通常说的没什么胃口,就是对一件事兴趣不大的意思。小丁对婚姻没什么胃口,但是也做了那么一次新郎。陈青却是个胃口很好的人。结了婚,生了孩子,又离了婚,然后几次准备再婚,最后和小丁结了婚,但是她对婚姻仍然有很好的胃口。吃完晚饭以后,小丁一直呆在休息室里吸烟。没有人和他说话,因为大家怕惹不必要的麻烦。有人提议再晚些时候,坐电梯到机组的最顶端去,那里离地面有七十米,站在上面可以看到市内的夜景,可以看到灯火辉煌的长江大桥,当然最主要的可以看到市里发射的礼花。今天晚上要放礼花,是全市都知道的事情,一定有很多人揣着满肚子的酒肉,或者揣着满肚子饥饿在期待着。控制室里不能每人都去,只有换下来休息的人,才能去。反正礼花要放好长时间,有人说要放整整一个晚上,所以,大家可以轮流去,不必着急。这么以讨论,刚刚安静下来的控制室又热闹起来。到了八点多的时候,果然有很多人欢天喜地地相拥着上去了,有个同事问小丁去不去。他说,算了,他怕登高。
小丁觉得有些恶心,想吐,那是因为一下子吸了太多的烟,吸得太深的缘故。于是,他走出休息室,来到控制台前。他想把那个眉目挺清秀的小伙子从盘上换下来,让他上去看礼花,谁知被后者一再婉言拒绝了。小丁认为,他们的头一定小声嘱咐过他了,今晚不能让小丁来监盘,因为小丁情绪不稳定会出事情。既然是这样,小丁只好再次回到休息室。工地的安全监督和另外一个家伙正在里面吸烟,讨论着股市行情,他们好像是在说谁要死了,死了不打紧,就是他这一死股市必大跌无疑。小丁竟然发现自己闻不得烟味了。就是在平常,烟鬼小丁在自己不抽烟的时候也讨厌烟味,这会儿根式这样。于是他又来到了控制室里,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小丁的双肘撑在一张桌上,左边是一部电话,右边是另一部电话。他的手下意识地按了“免提”键,然后拨着好吗,颠来倒去,他大概想把电话拨到天堂里去。过了一会儿,小丁停到了清晰的不紧不慢的嘟嘟声,接着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女声,他才醒悟过来,他无意中已拨通了家里的电话。他连忙拿起了话筒。
“是我,是我。”
“我听出来了。怎么现在才打电话来,我一直在等着你电话呢。”
“现在并不迟啊,才八点半,怎么你睡了?”
“没有,没有,正躺在床上看电视呢。”
“但是我听不到电视的声音,现在是什么节目?”
“我声音开得比较小,比较小,我也,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节目,刚打开。”
“你说话声音不对嘛,怎么了?”
“没有啊,没有啊。你上班怎么样?”
“就这样。你刚才怎么说‘怎么现在才打电话来’,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意思。你平常上中班,不是吃晚饭的时候就把电话……”
“中午我烧的菜在冰箱里,你吃了吗?”
“吃,吃了。挺好,挺好。我全吃下去了。”
“全吃下去了?那么多酱排骨你一个人全吃下去了?”
“没有,没有,噢,那个没有。你几点回来?”
“什么意思?要等十二点下班啊。”
“我是说,你下班后就立即回来吗?在路上不会耽搁吧?”
“你在说什么呀,有厂车啊,不会耽搁的。你今天怎么了?”
“没什么呀……大概有点困了。你等一下,炉子烧了水,我去看一看。”
小丁回头看了看,控制室里冷冷清清的。有几个同事刚才好像是在看他,但是现在都看着其他方向。一个戴眼镜的同事兴冲冲地从外面进来了,他说真他妈的漂亮,真他妈的过瘾。小丁听到话筒里是有了电视的声音,好像在播广告。
“喂,你听见了?”
“听见了。”
“还有事吗?没事就挂电话了。”
“不,我想和你说说话。”
“回来再说吧,啊?”
“不,现在,我想和人说话!”
“你上班打那么长时间的电话影响不好吧?”
“没事,今天没事。我今天,没赶上厂车,迟到了。”
“又怎么了?”
“没怎么!堵车,堵车,我有什么办法。”
“噢。没怪你。后来,你怎么过去的?”
“坐的中巴车。招手就停,招手就停,慢的要命,所以我迟到了。在这之前,就不太顺利……”
“回来再跟我说吧,好吗?”
“不,不,我现在闲得没事,你别挂电话!”
对面一阵沉默。电视的声音,和不耐烦的翻身的声音。小丁又回头四下看看,那个安全监督脖子伸老长地正看着这边。他觉得手心在出汗。
“你说吧,我听着呢。”
“你好像不高兴了,声音一点也不对劲。”
“没有,你说吧。”
“今天坐的那辆中巴车把人烦都烦死了。一上车,那个售票员就收了我四块钱。我说,不是三块五吗?我经常坐的。她说,过节了,就多收你五毛钱,瞧你这人块头这么大却这么小气。我被她说懵了,觉得很不好意思,就算了。我想她是听我是外地口音,所以小宰了我一刀。当时车还比较空……陈青,你在听吗?”
“你说吧。”
“我挑了个靠窗的座位刚坐下来不久,就上来一个年轻的女人,很奇怪,那么多座位空着,她就是不坐,她喜欢站着。她到桥北路,她给了售票员一张五块的。售票员找给她三块五。她马上跳了起来,声音非常尖,她说她每天都要在大桥上来来回回十几趟,从来都是一块钱。每天都要在大桥上来来回回十几趟,我在想,这个女人是干什么工作的。这时司机回过头来,说,他们从来都是收一块五的。他是挺敦实的中年人,有点笨嘴笨舌的。司机和售票员当然是一伙的,这辆车是他们承包的,我想那个售票员可能就是司机老婆,或者是老姘。天天在一起干,不是老姘也是老姘啦,是吧?但是那个年轻女人坚持要售票员把价目表拿出来。售票员说,她就是价目表,到哪儿多少钱她倒背如流。但是那个年轻女人不好对付,她的声音太尖了,谁听了都觉得难受,于是有人出来说,算了,把五毛钱找给她吧,别吵啦。售票员有点被动,她说,真是的,就五毛钱这么较真,现在五毛钱哪能算钱啊?那个年轻女人说,对啊,对啊,你怎么就不找我四块五的呢?该收多少,就收多少,凡是要有规矩。司机皱着眉头先回过头来,把钱找给她算了,头都大了,再吵,我就把车往江里开了。售票员很不情愿地给了一张破的五毛,但是那个年轻女人没接,说,麻烦你,换一张能用的。售票员说没有,就这一张,要就拿去,不要拉到。有你这样做生意的吗?那个女人的声音一下子又扬起来,车里的人都皱眉……你在听吗?刚才,水已经冲好了吧,炉子上没东西在烧吧?”
“没有,没有。”
“你声音怎么这么低?——后来,售票员没办法,还是找了一张新的五毛给她。那个女人把钱往口袋里一塞,换了一个平静一点的腔调,她说,其实没什么,大过节的。你们要是一上车就说清楚,没钱过节,想跟我要五毛钱,我肯定二话不说就给你,但是不能这样骗,对不对?她带着胜利的微笑,我在想,这样的女人也真是的,浑身就像长满了刺一样,浑身上下都长满了漂亮的尖尖的刺,你手碰都碰不上去。售票员想说什么,最终又没说出口,鼻子里哼了一声,把脸转向车外。司机回头说,这么大姐你就少说两句,你再说,我真要把车往江里开了。车里的人顿时紧张恐慌起来,纷纷地指责那个年轻女人,谁也不想到江里去喂鱼。但是她还是不住嘴,她说,量你也没有这个胆,叫你往江里开,你都不敢,你就开一回让我看看怎么样……”
“没什么别的事,我挂了,好吗?”
“不,事情才刚开始,你想睡觉啦?还早嘛。后来中巴车开到桥中间时减慢下来,我旁边一个人小声开玩笑说,司机正在想是不是立刻掉转车头往江里开,只是减慢下来,这时车门开了。售票员伸手麻利地帮助一个穿灰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飞快地上了车。他带着一副玳瑁眼睛,喘着气,眼睛兴奋地放着光。他大概觉得自己刚才就像铁道游击队员那样扒上了奔驰的列车。他没有想到自己还有这样好的身手。不,这不是他自己说的,是我这么觉得。不过,他确实很兴奋,他戴着一脸的孩子得意的笑看着车里的每一个人。售票员叫他买票,他说等等。这个中年人解开了中山装领口的扣子,这会儿他还没空买票,他剩下的不多的精力只够他用来兴奋。其实他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中年人了,他脸上已经有了褐色的老年斑,至少也应该算是一个中年偏上一点的老家伙……陈青,你在听吗?”
“在听,在听。一个中年偏上的一点的老家伙,对吧?”
“对,对。他的钱放在手里一只老式的小黑包里,他要到一个叫做泰山屯的地方。离大桥不远,大桥的引桥走完了,也就到了。他给了售票员一枚一元的钢镚。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乐呵呵地看着售票员,他在等她找钱。但是后者把那枚钢镚往票夹里一扔,就转脸看着车外。江里正有一支浩浩荡荡的船队由西向东溯江而上。我看到那个老家伙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消失了。咦,你忘了找我钱啦!他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了。找什么钱?售票员好像很吃惊。到泰山屯只要五毛,我给了你一块,不是吗?那个售票员不愿意了,她说,你这个老师傅怎么这样!大过节的,就多收你五毛钱还要较真,多没意思啊。不。他的脸往下一沉,非常严肃。规定多少就多收多少,不能马虎。售票员说,规定收五毛没错,但是,还规定在桥上不许带人呢,你怎么就不说了呢?我们把你带上就不错了,这个理你们大家评评。这会儿看起来这个售票员要占上风了,因为那位先生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但是他的眼睛还是滴溜溜地在那儿转着。你实在不想找给我也行,那个中年偏上一点的老家伙最后一拍他的黑包说,你只要把你的车号告诉我就可以了。我想那个售票员没把那个老家伙的话当回事,只管把上身探出车外大声地揽客。前面有一群人,像是民工,扛着被窝卷,应该是往江北方向去的。他们全都停了下来,回过头目光直直地看着靠边减速的中巴车。但是他们没有招手,他们是不往那个方向去,还是不打算乘这辆车,谁也不知道。这时,我注意到那个中年偏上一点的老师傅掏出了一本小小的工作日记,旋开黑钢笔的笔帽。看他那架势,他是记下了用红漆刷在车内壁上的监督电话,他还抬头低头反复校对了几次。然后他不动声色地把那本封面磨得起毛的工作日记收进了小黑包,在后来他就脸冲着窗外开始抽烟了……”
“他真会为了五毛钱打电话吗?打个电话可至少也要三毛钱啊,再说,如果是从江北往市里打那就至少得九毛钱……”
“你听我说嘛,事情还没完呢……你那边什么声音?啊?”
“没有啊。没有。你听到什么声音?”
“哦。那个,那个中巴车没一会就停在桥北路了。对,那个中年偏上一点的老家伙到站了。司机忽然回过头来,沉着脸对售票员说,把五毛钱给他。那个售票员有点反应不过来,愣在哪里。那五毛钱给他,司机又说了一遍,脸上带着不容分辩的神色。她嘴里嘟哦哝了一句,很不情愿地把五毛钱塞给了正在下车的那个中年偏上一点的老家伙。车重新开动起来以后,那个司机才一边开车一边有些自鸣得意地说,不给他就麻烦了。原来司机从头右上方的反光镜里发现了那个老家伙的举措。他因此觉得自己挺聪明的,逃过了一劫。于是他絮絮叨叨地同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一个眉毛极淡的年轻人说个没完,说这年头人都学坏了。五毛钱算什么,罚款可是五千块!有谁愿意为了五毛钱而失去五千块呢?他说得有道理。我听到他称刚才那个中年偏上一点的老师傅叫老杆子,通常说的老杆子,就是指那些年老但仍很精明的家伙,我想,这个中巴车主应该想通了五毛钱的问题,再往下就不会再多收了。陈青。陈青。你睡着了吗?”
“没有。就这样吧,我挂电话了。”
“不,你别挂电话。你今天怎么了?”
“好,你说下去,说下去,我听着。你还有完没完?”
“我当时真想对那个车主这么说呢,真的,对他说,你还有完没完?但是他没完,天啦,没完。车开到加油站附近的时候,又有两个人上车了。是父女两人,父亲有一个光秃秃的前额,女儿有一个光秃秃的前胸。什么?是父女,我看他们长得很像,鼻子都是那个样子的,肉乎乎的。那个父亲一上车就用东北口音声明,我们是外地人,初来乍到,可不要宰我们。车里的人都笑了。他们好像是要去钢铁厂走亲戚。售票员说,哪会呢?一个人两块五,两个人四块,好像还优惠了一块钱似的。陈青你不晓得,到钢铁厂只要一块五一个人,她又多收了五毛钱,真拿她没办法。那个女儿拉开了肩上的小包的拉链准备付钱,但是那个父亲叫上了:等等!说我们是外地人,你们就马上把刀子亮出来啦?好家伙,这一刀砍的!天啦,这个父亲一下子变成了一口当地口音,道道地地的当地口音,那味儿,我的天啦。这一叫,售票员顿时就懵了,车里又是一阵大笑。司机连忙回过头来说,三块,三块。他皱着眉头,他实在不想为五毛钱再吵了。后来这父女二人当然是付了三块。那个父亲就坐在司机后面的一个座位上,他嘴太碎了,一个劲地对司机说,看师傅这样就知道是个老实人,明白人。司机只能尴尬地陪着苦笑两声。那个父亲实在是太讨厌了,五毛钱事小,五毛钱事大的,他一直说到下车,一边说,一边不时回头对坐在后面的女儿介绍一下刚刚经过的是个什么万一。他给她女儿导游似的,导游导到这里来了,真是的。那个女儿倒是很害羞的样子。说到这儿,我倒有点怀疑了,这两个人是不是父女,也可能不时,谁知道呢。这时事情除了点意外……”
“回来再接着讲,好吗?”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我想睡了。你上班吧。”
“我周围现在没人,我想说话。真的。那算了,就这样。”
“……你实在要讲,就讲吧。讲吧。”
“你又不想听,算了。”
“讲吧。我在听。”
“……我说到哪儿了?出了点意外,对出了点意外。原来在我之前上车的三个人,他们是去开发区的,和我一样被多收了五毛钱。他们的事是已经结束了的。但是这三个人越来越觉出亏啦,他们非常严肃地要求把多收的五毛钱还给他们。他们是一伙的,一个人被多收了五毛,三个人就是一块五,一块五好像这个数目就不算小了,我是说,大概他们觉得这个数目就值得他们吵一吵了。这下车里可热闹了。售票员是坚决不答应,司机也是。还有那个父亲,就是那个冒充外地人的父亲,前额秃秃的父亲,他站在车主的一边,他认为已经收了就算了。什么?我没有加进去,没有,我是怕说那么多话。就在吵得难分难解的时候,路边有两个人在招手。车停了下来,但是车门没开,售票员这次变精明了,她问那两个人去哪儿?去丁解。然后她向那两个人说白了,每个人要多收五毛,过节嘛,行不行?她是说,答应这一点就上车,不然就不带他们走了。那两个人满口答应,于是车门开了。但是那两个人一上车就不是那么回事啦,他们拒绝付那已经答应的额外的五毛钱。这两个家伙块头都不小,高的那个比我还高一头,上了车只能弯着腰,但是宽度是我的两倍。他们看起来都很横,他们说如果多收五毛,他们就连该给的那一块也不付了。司机说,那好,你们下车,你们下车。那个矮一点的家伙说,没门!我看哪个能把我弄下车,今天我倒不信这个邪啦!其实,我想,他是想说看看谁能比我邪。还有,还有刚才那三个去开发区的家伙,看到有机可乘,便和新上来的两个家伙一道大吵开了,司机不得不停下车。他们一起到公路边上去吵,很多人跟下去看热闹。他们不但吵,而且还推推搡搡的……”
“最后,怎么样?”
“能怎么样。他们人多,售票员怕打起来,只好如数把钱都退了。”
“你的钱,退了吗?”
“没有,我没向她要。中巴车又开起来的时候,我看了一下时间,我已经迟到了,倒也不急啦。我注意到那个司机脸灰色很难看,没精打采的,就像一只阉鸡,一句话也没有。车里很多人开始同情起车主来,所以车里变得安静下来……陈青,陈青,你好像哭了,是不是?”
“没有。没有。”
“你好像是哭了……”
“没有,跟你说没有。”
“我好像听到了。车主也不是个玩意。你……”
“没有!没有!”
“……我耳朵都疼了,好像‘五毛钱’这个词是块锋利的小铁片似的,它要往耳朵里扎。我靠在靠背上,觉得困极了。中巴车行驶得也很沉闷,一路上没有人招手。到了开发区的时候,那三个小伙子下了车,还叫了几声,谢谢,谢谢。他们说谢谢。过了开发区就很快了。快到杨庄的时候,我远远地看到一个人站在前面拐弯的地方招着手。这里离终点也就剩一站路了。说实话,那个人招手的时候,我就在那儿担心啦,我就怕那个售票员还会多收该死的五毛,把人烦都烦出毛病来了。车停了,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上了车,我注意到那个售票员迟疑了一小会儿。车里除了我还有很多人都在看她的嘴。最后她捋了一下头发,还是低低地说了一句:一块!就剩五毛钱的路了,谁都知道,你干吗还要收一块呢?她就是要多收五毛,过节了,妈的过节了。你说她这是怎么了,五毛……”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
“……你说话呀。”
“……没话说了。不想说了。你睡吧。睡吧。”
“我挂电话了?”
“……你挂吧,挂吧。”
“我等你回来。上班……”
对方已经把电话挂了。陈青伸手把话筒放了回去,闭上眼睛。她脸上表情扭曲,小声地呻吟起来。在她线条仍然算好的白生生的身体后面,一个胖胖的男人像被死亡之手扼住喉咙一般叫唤起来。一道温热黏稠的液体喷到了陈青已经变粗的腰上。这个男人,终于到了他这次旅程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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