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为何如此远

文/ 林白

一 黄冈

“为什么长江在那么远?”今红问。她来到黄冈赤壁,没有看到苏东坡词里的“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岩石下面是一片平坡,红黄的泥土间窝着几摊草,有一些树,瘦而矮,稍远处有一排平房,墙上似乎还刷着标语。

本来认为长江就应该在赤壁的脚底下,周围应该奇绝阔远。其实很多年前她来过一次,但当年的记忆禁不住乱七八糟的东西反复冲刷,二三十年下来,复又觉得,到了赤壁肯定就会看到惊涛裂岸的壮阔景象。

很多年前似乎,她突然想起,多年前,她似乎也问过同样的话:“为什么长江在那么远那边?”她那时扎着两根羊角辫,她伸直胳膊,伸出食指指向江水的方向。那时候,大学已经上了三年多了,今红身上还是一股子乡下女孩的土拙气,“为什么长江会在那么远?”今红听见林南下回答她:因为长江已经多次改道了呀!林南下浅浅一笑,她脸上的梨涡随即现了出来。大群大群的燕子在两人的面前飞来飞去。

对今红来说,大学简直就是一笔糊涂账,灰秃秃的一片,一眼望去,既琐碎又凌乱,看不到什么轮廓,想起来,只有跟南下去黄冈赤壁是有头有尾记得的。

多年前。大三。是最后一个国庆,人人都拚着要去玩。三五成群。日子还没到,走道、自习教室、寝室、食堂和食堂外面的法国梧桐树下,到处都有兴冲冲的男生或女生,脸上一副奔走相告的样子,嘴里“庐山”长“庐山”短的。而庐山也确是激动人心,李白“飞流直下三千尺”,毛泽东“乱云飞渡仍从容”。还有蒋介石的“美庐”,宋美龄,一生奢华的女人,风华绝代臭名昭著,用牛奶洗澡。想到美庐的浴缸里满满一缸牛奶,使人又愤慨又兴奋。

寝室里整日嗡嗡响着“庐山”“庐山”,如何去,乘火车或坐轮船,要不要在九江住一晚,一共要玩多少天,大概要带多少钱,等等。她们并不邀今红一起去。生性孤僻,别扭。况且她拿着助学金交伙食费,也不会有去庐山的闲钱。她们在兴头上,想不到要体谅今红的心情。几个人从早到晚眉飞色舞。

林南下去过两次庐山,她家在上海,高考前在鄂州的一家工厂。得知高考恢复的时候,已经怀孕七个月。生孩子,断奶,复习,考试,艰苦卓绝。

南下喜欢跟小她十岁的今红在一起。春天入学,树枝上有残留的樱花,林荫道的尽头有一轮又圆又大的月亮,金黄色的满月异常动人,路灯只有一盏,在远处。润泽的月光直接照在南下的脸上,她的眼睛像藏着某种可燃物质,明亮深邃,而且激情,而且单纯。她生完孩子身材没完全恢复,但脸是清癯的,有着某种精神性。又不失女性的柔美,同时她又有一种骄傲,但这种骄傲没有攻击性,不伤害他人,它并不指向具体的人和事,而是一种对自己的高度确认。即使不在月光下,今红也认为林南下是她们班三十多个女生中最好看的。她不同凡响。月光下的树影中,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念头,上大学,超龄,太不甘心,最后的机会,写了一个晚上的信,招生的人,长信,十页信纸!

今红不明白南下。她比南下小整整十岁呢,还是从乡下来的,她怎么会跟今红,说这些掏心窝的话,“给招生的人写了一封长信”,这太不符合林南下的骄傲了。

四年间,南下总是找今红听她说话。校园在湖光山色中,樱树、桃树、法国梧桐、银杏树、枫树、槐树和柳树和紫荆树的枝叶掩映间,南下跟今红说了她准备申请入党,认为这是改造社会的一条有效途径,很快她又痛苦地告诉今红,她决定放弃入党。这是在大一。大二那年,她父亲去世,今红陪她在校园里走了大半夜,她反复说:他才六十岁,才六十岁,还很年轻啊!今红像回声似地应道:是啊是啊很年轻。其实她不太明白,六十岁怎么还年轻呢?南下说她爸爸刚刚获得“解放”,去年他还专门到江西,看那个他“文革”期间被关押了三年的监狱。而她之所以叫南下,就是母亲在解放军南下的行军路上生的,她在母亲的肚子里一路从北到南。到了大三,南下的话题变成了考研究生,到了最近,则是考公费留学生。她们在校园一圈圈地走着,草间的泥土小路、砖石甬道、水泥林荫道,依山的重重叠叠的阶梯,从澡堂回来的路上,她被蒸汽蒸红的脸和天然鬈曲的短发,直至紫色和绿色的琉璃瓦屋顶,这一切往昔的事物现在越过了很多很多年的光阴,来到黄冈,来到了东坡赤壁。

林南下仔细地给同屋们的庐山之行提了建议,“三天就够了,其实两天也是可以的,完全没有必要在九江停一夜。”她那么肯定,那么胸有成竹,那么见多识广。快熄灯了今红还在盥洗室洗袜子,她磨磨蹭蹭地不想睡觉,直到南下来刷牙。南下说国庆几天她要回鄂州看看,今红不如跟她一起去,还可以到东坡赤壁看看,去庐山的人很多,赤壁向来没什么人去的。今红骤然高兴起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心胸开阔的了。

她们从武昌站乘短途列车去鄂州。绿色的皮革,九十度笔直的靠背,整列火车都是硬座,人并不挤,都有座位,她们也很快找到两个挨在一起的位置,是三人座靠近过道的一头。对面座是一个打扮有点奇怪的妇女,她年龄看来不小了,却还像今红那样扎着两根羊角小辫,辫子也编得不利索,有几缕是散的,显得她的脸有点脏,像是有两天没洗,她穿着一件男式的旧工作服。袖口磨得稀薄并且脱了线。她漠然地看了坐下的南下和今红,立即就扭头对着窗外。另外还有两个老头,一黑一白,黑的那个很瘦,眼睛是红的。两个都不讨人喜欢。

如同在任何地方,今红跟着南下心里就不慌张。即使去集体澡堂洗澡,也是因为南下才算闯过了心理关。在众目睽睽之下脱光衣服,同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和几名赤身裸体的女人抢着用一个喷头冲洗身上隐秘的地方。滑腻腻的身体要碰到另一个同样滑腻的身体,真是让人心惊胆颤,蒸汽腾腾,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脸上和眼睛上,气都喘不过来,像一只鸟掉进了水塘,翅膀又湿又重,怎么扑腾都飞不起来,脚下也滑,时不常就一趔趄,额头上弄不清是汗还是水。这时候南下的声音出现在岸边,她伸出一根树枝,树枝温暖地微笑:今红今红。今红循声而去。绝处逢生。

对面那个穿男式旧工作服的妇女坐得很不安,还不停咳嗽,她皱着眉头,既焦灼又茫然。火车在徐家棚站刚刚停稳,她忽地就站了起来,她双手揪着自己衣服的前襟,摇摇晃晃地往车门走去。今红说:这个人走路的样子真奇怪!忽然她听见有人喊道:“摔倒了!”又有人惊呼:“快看血!”一阵骚动。今红站起身往窗口张望,有人正在把那妇女抬到站台的一张椅子上,她身下有一摊血。有人在站台上跑来跑去地喊着什么,而火车很快就开了。

黑肤红眼老头连说晦气,他的呸呸骂声在座位上飞来飞去像黄昏的乌鸦在盘旋。今红发现,在她的对面,刚刚那妇女坐的位置上有一摊血,像红油漆那样,黏稠、发亮。今红觉得一阵恶心。听见南下说,流产,宫外孕,没有人保护。今红惊着木着,腿是软的。真正成摊的血只是小时候看见过。武斗,十字路口,几截砖头和几摊血,很久很久以前。

今红坐了一会儿,起身到别的车厢找位置。没找着只好又回来。那个黑老头用脚蹭着报纸擦那摊子血。报纸被蹭得很脏,鲜红色的血衬着座位的绿色,看起来是暗红的,有一只苍蝇叮在上面。老头一边蹭一边骂道:他娘的,真不要脸!倒了八代霉。

到了鄂州,她们先到南下原先工作的工厂。因是节日,宿舍区里有不少闲散的人,三三两两的,四个五个的,门廊有人围着打扑克,球场有人在投篮,篮球气打得很足,在水泥地上弹得“咚咚”响,房前的空地牵了绳子,上面晾着鲜艳的床单和白色的蚊帐,都还滴着水,江风吹过来,湿床单“猎猎”地响,孩子们在帐幔间追跑雀跃,水龙头边的空地上还有人在洗衣服,一只大木盆里堆着颜色混杂的衣服,女人坐在矮凳上半抬着屁股,一下一下地把力气用在搓衣板上,饱满的泡沫逸到地上,变得稀烂,她踩在脏水里浑然不觉。

南下管这女人叫小陆,小陆眉眼清秀,轮廓分明,笑起来很俏。南下问她:你们陈陆奇呢?小陆大声说:跟他老子玩呢!一边伸起脖子四面巡睃,她亮起嗓子喝道:陈大路!过来!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应声就跑到了跟前,他刚和南下打完招呼,小陆又命他把陈陆奇带过来。一会儿,一个三四岁的男孩慢吞吞地过来了,他一只手拿着饼干啃,另一只手抱着一只绿皮的橘子。小陆很满意地看着这一大一小,和南下扯了几句闲话。

她们往宿舍区深处走,南下断断续续说这小陆。广西桂林人,在茶场采茶的农工,陈大路,厂里的采购员,两人南北隔着千把里。火车上认识,竟真的结了婚。全厂上下,人人称奇,说一朵鲜花不远万里来到鄂州,插到陈大路这样一堆牛粪上,真是不可思议。陈大路三十二岁,老大难,全厂爱管闲事的妇女,张罗过一个班的对象,统统都吹了。这下好了,生了一个儿子,叫陈陆奇,意思是两个人的奇迹。

今红并不认为这事有多少奇迹,它的戏剧性比林南下本人还差得远呢!在妈妈肚子里。解放军的大木船,炮火连天,船帆上的弹洞,渡江的滚滚浪涛,上岸时的冲锋号,像电影一样。今红见过南下上中学时的一张照片,她划着一艘单人赛艇,这种奇怪的船又窄又长,窄得不合比例,长也长得不合比例,两头是尖的,南下坐在中间,她那时真年轻,意气风发,脸上是一副以天下为己任的神态。然后,她去了北大荒,难以想象的地方。无比的遥远,无比的荒凉,超乎寻常的艰苦和严酷,零下四十度,吐一口唾沫就会结成冰,也许有狼、火灾、意外的伤亡,更多的是绝望。这些都像某种神秘的东西,被今红揣测着,成为南下魅力中最有重量感的那部分。然后,她竟然又到了鄂州这样的地方,这样一个庞大的工厂,她竟然会开机床呢!她怀了孩子,却又参加高考,成了她们班除老顾之外年龄最大的女生。

她还见过陈学昭,那个在现代文学史里深埋着的传奇女作家。那时陈学昭住在杭州,妈妈带南下去看她,一个偌大的房间,正中放着一张桌子,四面都是空的。陈学昭皮肤白皙细腻,穿着一件藏青色双排扣列宁装,南下觉得这种颜色的列宁装特别有气派,而她妈妈的列宁装是灰色的。她说了什么呢,南下的妈妈名字里有一个昭字,陈学昭说,我就是学你嘛,学昭。

当然,类似的奇迹在她们班比比皆是,由于平均年龄全校最大,所以班里集中了全校最多复杂经历的大龄学生,这些不同凡响的同窗们入学前曾经是:医生、翻译、记者、裁缝、泥瓦匠,此外还有众多工人众多知青,若干军人,真正的应届毕业生只有小郑一个,小郑刚满十七岁,从甘肃农村考来,他的脸总是红彤彤的,嘴唇鲜艳,唇红齿白,头发浓黑,他天真纯朴地走在通往饭堂的小路上,他的裤腿总是短一截的,他还在长个呢!学长学姐们凝视少年小郑,目光既羡慕又慈祥。同窗中的医生虽是街道医院的。但她出身于医学世家;翻译也是自学,却懂得六门外语:英语、日语、俄语、越南语、朝鲜语。还有一门是世界语,外号“博士”;记者,是在一家有着上万人的大型企业的内部报纸供职;那个来自成都的裁缝,他文理兼修,读的书比谁都多,他瘦高、驼背,戴着深度近视眼镜,寡言,一旦开口,话说得不知有多犀利,外号“思想家”。其余各人,从工厂来的,就有当了车间主任的,从农村来,也有当大队党支部副书记的,从部队来的老高,居然是副营级!有孩子的有七八人,从部队转业又到工厂当了车间主任的老魏。是一儿一女两个,从孝感农村来的老刘,是两女一男三个!班上简直应该办一个幼儿园。

比今红大四岁的励宪,她会微笑着问:小今红,一九七三年你在哪呢?今红答道:我刚刚上高中啊。励宪说:这年我插队都四年了。她的微笑比刚才更动人了,她说:我再问你,一九七五年你在干什么?今红答:高中毕业我就下乡插队了呢。励宪说:你看,你当学生的时候我是知青,你当知青的时候我是当带队干部,七五年,我从工厂抽去带知青。她笑得露出了几颗整齐洁白的牙齿。正因为如此,今红的所有缺点都会得到原谅,她做错的事,性格上的毛病,她的不懂事、自私、乖张、别扭,一律受到温和对待。她们最多只是有点忧虑地看着她,从来不说半句责备的话。她们更多的是微笑。

这个世界有如此多的悲哀和烦忧,她们为什么能常常微笑?

今红感到,这都是一些优秀的人,是世界坚硬的骨头,经得起风雨磨损的时间,所以她们即使比今红大了十岁,她们的朝气和劲头也远胜过这个“小孩”。

老顾,顾彬彬,她比南下还大一岁。开学已经半个多月,有一天,忽然听说班里又来了一个年纪大的女生,她三十一岁,但没有孩子。果然第二天课堂上就看到了本人,额发梳得很光,眼窝深而颧骨高,嘴唇是薄薄的一细溜。她锐利勇猛,让人想到居里夫人。

她果真是厉害的,她勇往直前,每门功课都要拿第一,连文献编目这样无聊的课她都不放弃,课堂上大多数人在背英语单词或看小说,只有少数人埋头记录。老顾的笔记整齐全面,细细密密的小字,看得出心力和功夫。碰到世界通史、逻辑学、计算机这样的课程,一到课间休息,顾彬彬总是在第一时间走上前跟老师交流,她站在讲台的台阶下,微仰着头。老师很愿意跟她交流,如果是老教授,她就歪着头听,边听边点头,如果是年轻教师,不用说,都是工农兵学员毕业留校的,那就成了她讲,对方边听边点头。顾彬彬,她连体育都要争第一,跳高跳远,八百米。她身轻如燕。

她比南下风头更健,在任何地方她都是虎虎生风的,她的身体是一台神秘的永动机,永不生病,永不疲惫,风把她刮到半空中,任何人,一抬头,或不抬头,都能感到她高高飘荡的身体。

今红跟南下从不议论顾彬彬,老顾现在天天去法语系学法语,准备报考赴法留学生。一共有多少名额,谁也不知道,究竟是赴法赴德还是赴日,也是隔十天半月就有新的传闻。今红预感到,南下是拚不过老顾的。

她们走在工厂宿舍区宽阔的空地上,一排排的灰砖平房很有样子,门前都有砖砌的廊柱,她们路过一个水泥球场,球场的一头有舞台,四面有台阶,外围还种了几棵橘树,树顶上还挂着一两只青绿的橘子,近地面的橘子已经被小孩揪光了,地上散落了一些叶子,有两个小孩正在比赛谁跳得高。今红跟在南下身后,东看西看的,她看到一排水龙头很矮,只有膝盖那么高;她还看到路中间的变压器特别大,似乎正是这个庞大的工厂大气派的一个组成部分。还有饭堂,也是大的,门口贴了一大幅红色的标语,“庆祝国庆”几个字是用闪亮的蜡光纸剪了贴上去的,饭堂的门大开着,有一个人在扫地。她们又经过了图书室,门是关着的,南下冲紧闭的门张望了一下,她说,今天休息呢,怪不得。

拐进一排平房,横着竖着又拐了一两次,她们终于到了。也是一排平房中的一间,门口空地也是牵了绳子晒衣服,但这家晾的衣物特别多,不少是婴儿的尿片,还有几件小小的和尚服,那上面的小带子怪有趣地垂下来。两根绳子都晾满了,底下一个大木盆还泡着几块尿片,门口一张竹椅上搭了一张婴儿的小花被子。

房间里有一张大床,床跟前的地上摆着一只大大的竹筛子,就像今红乡下家里用来晒红薯条的那种竹筛,走到跟前才看到里面躺着一个婴儿,脸红扑扑的睡得正香。这家的女人叫小肖,年龄和南下相仿,她们叽哩呱啦地说着上海话,今红一句都听不懂。

南下跟小肖说了句什么,小肖就给今红拿了一本《朝霞》,让她看着解闷。《朝霞》是旧杂志,今红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一边歪着头听她们说话,竭力想听懂片言只语。小肖手上打着毛线,话讲得飞快,手指也动得飞快,手上的活儿一点不耽误。房间里有一个新打的大衣柜,另有一只光板木箱一只皮箱几只纸箱垒在角落里。挨着箱子有一只三层的简易书架,上面放着不少书。今红望望南下,她正和小肖说得起劲,今红便自说自话起身到书架跟前。

书放得杂乱,逐格看过去,有颜色发暗的旧课本,《代数》、《几何》、《历史》、《地理》,有一本《资本论》,有一本京剧《沙家浜》,还有几本《朝霞》和几本十六开本的《文艺报》,在今红看来。最像样的书是《光荣与梦想》和《宇宙之谜》,但不知为什么,这两本书都放在最下一格,而且所有的书都落了一层灰尘。

抽出《宇宙之谜》,翻开扉页,只见上有一行字:罗少新,一九七五年五月购于上海。这个罗少新是谁呢?翻开一页,题记:辽阔的世界,宏伟的人生,/长年累月,真诚勤奋,/不断探索,不断创新'/常常周而复始,从不停顿;/既忠于守旧/又乐于近新,/心情舒畅,目标纯正,/啊,这样又会前进一程!歌德,《上帝和世界》,在“辽阔的世界,宏伟的人生”下面有铅笔划上了道道,今红接着翻这书,看到用铅笔划了道道的还有不少,“我们的太阳是无数个会毁灭的天体中的一个;我们的地球是为数甚多的围绕太阳运转的会毁灭的行星中的一个”、“一个人在会毁灭的有机的自然界里只不过是一粒极其渺小的原生质”、“爱虚荣的人类往往误入迷途”、“对经验的片面的过高估价,如同对思辨的片面估价一样,都是很危险的谬误”。这些句子被铅笔选中,从一片黑色整齐的铅字中浮出来,显得格外精彩。

今红正看得起劲,忽然婴儿哭了,“啊哈啊哈”嫩嫩的奶声,小肖看了它一眼,也不起身,只用脚在大竹筛的顶头蹬了几下,竹筛左右摇晃起来,今红这才意识到,这原来是一个摇篮。今红从来没有见过摇篮,老家的妇女都是用背带把孩子背在身上,不背的时候就把孩子放在大床上,她想象中的摇篮,是一个藤编的椭圆形浅筐,用一根粗绳子悬挂在屋粱上,轻轻一碰它就颤悠摇晃。今红端详这只竹筛,发现它的底部有一根碗口粗的木棒,小肖就是蹬这根木棒使竹筛摇晃起来。这种摇晃硬邦邦的,“咯噔咯噔”的两头撞击,这能使婴儿安静吗?就像应验今红的想法,婴儿又闹起来,这次哭得更响了,声音又委屈又娇嫩。小肖只得停了手上的活儿,她探过身去一摸,说,怪不得,尿了,人家不舒服。她便给婴儿换尿片。

从小肖家出来中午都过了。她们这才动身去渡口,准备过江到南岸的黄冈赤壁。

工厂就在长江边,她们沿江步行去渡口。是多云天气,不晒,也不热,两人都是穿着一件长袖单衣,南下挎了一只帆布挎包,里面装着她的海鸥牌相机。到了户外,今红身上轻快起来,话也多了,东问西问的。还问到了那个“罗少新”,南下说他是小肖以前的男朋友,后来回了上海,两人散了。

走上通往渡轮的铁板时,今红想起两年前她也乘过一次渡轮,是从武昌过江到汉口。那次是去武汉展览馆看星星画展,大学二年级,著名的星星画展来了,那时学校里各种学生社团风起云涌,校外活动也来来去去,一阵呼啸接另一阵呼啸,班里总会有人跳出来当领头,召集班中同好,事先把票弄到手,再让制作假票的高手紧急作业,这件事在她们班早就轻车熟路,墨水、刻版用的萝卜、稍厚些的纸,如果颜色不够地道,就用烟熏一下。每次都百发百中,今红就用这种票去洪山礼堂看过几场内部电影,《解放》、《山本五十六》、《啊,海军》,以及,那部《狐狸的故事》。还在李德伦来学校讲过怎样欣赏交响乐之后,到省歌剧院听了下半场贝多芬《命运交响曲》。但星星画展,没有人出面招呼大家去看,汉口太远了。南下对星星画展没兴趣,是同宿舍的汉口女生,约了今红,逃了下午的课。

那次乘轮渡真是难受啊,春天,穿得有点多,燥热,晕船得很,好像还吐了几口。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的长江没看见。只记得脚下摇晃着,头很重,近处看到的长江,不过是一片叠一片的黄黄的浊水,“跟黄河一样”。

不像这次,这里的长江最像长江了,两岸开阔,没有一幢高楼,要知道,在这样天远地宽处建一幢高楼是最丑陋不过,生生会毁了那个潮平两岸阔,月涌大江流。水虽浊,却不黄,厚厚的从远处涌来,再连绵不断地向远处奔去。江面真是辽阔啊!风也从远处吹来,是浩荡之气。到了江心,今红看到远处有几只白色的水鸟在江面上飞翔,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斜着掠下去,再猛地腾起来,既灵活又很有力量的。今红就想起了海燕,“这都是些什么鸟呢?”她问南下。

“江鸥为什么不停地飞?”她又问。

“嗯,它们大概,把飞翔当成了故乡。”南下用了这句近似诗歌的语言来回答今红的提问。那是一个诗歌的年代,南下从来不写诗,但她像所有老三届的人一样,熟读普希金和莱蒙托夫。

渡轮斜斜地向对岸驶去,它破开连绵的江面,尾部翻滚着两道厚厚的浪花。对岸有一片柳树,远远望去是低矮浓密的,但渐渐它就显得高些了。柳树下面是土质的江滩,有零星的绿色,是一丛一丛的草和低矮的灌木。有几只水牛在吃草。

到了长江北岸的黄冈,步行了大概二三十分钟,她们来到一处小山岗跟前,土是红的,一面有石壁,山上有房子和树。她们沿着台阶往上爬,一侧是高高的砖墙,墙脚往上三分之二都刷成灰色,再刻了长方形的大格子,墙的上部三分之一刷的是石灰,陈旧的灰白色墙体水痕斑驳。接近墙头有几方很精致的墙窗,灰白色的砖花组成的透孔上再压上一个深灰色的砖花,这一深一浅的两组砖花的摆放也很讲究,是花插着的,一个是凹进去的菱形,相邻的另一个就是凸的方形。墙头上方半尺高有一溜墙檐,搭着密密的灰瓦。南下停下来看了一会儿,说,这墙窗的砖花有灰有白,跟这面墙是呼应的呢!就是太文人气了。

墙脚有一层暗绿的青苔,脚下的台阶时凹时凸的,虽是下午,但天是阴的,也没有什么游人,一停下来就感到森森的凉意。她们几分钟就到了一个有拱顶的门,上方镶着的大石板刻了两个篆体字,今红没注意,她看到门头上还有几尺砖壁,壁上有飞檐,像浅浮雕似的,浅浅地从门头壁上的几重砖雕上飞出来,檐头细细尖尖的往上翘。

一个过路的山门也这样讲究,今红感到有些新奇。她们跨过门,眼前一下开阔许多,左边是一溜围栏,可以看到山下伸展的野地、低矮的树木和零星的房屋,有一只山羊在啃草,几只燕子在近处盘旋,空气中聚集着雨意。今红催南下快走,说要抓紧时间到赤壁去,不然就下雨了。

南下一听就笑了,说,这里就是赤壁啊,东坡赤壁就是这里,那个三国时火烧的赤壁是在嘉鱼,离这远着呢,武昌还要再过去。那一个叫武赤壁,这一个叫文赤壁。听说这就是南下带她来看的赤壁,今红大大失了望。她认为赤壁应该像苏轼词中所写的,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高高的绝壁,赭红的岩石。站在壁前,长江就在脚下,江面应该很宽,像大海一样,不然哪会有力气卷起崩云的大浪!而那裂岸惊涛必定是有几层楼那么高,从无边的江面一路卷过来,到了红色的绝壁跟前呼啸着扑过来,发出隆隆的撞击声,然后厚厚的水浪被岩石撞得粉身碎骨,撞成一片碎玉,它们挤在江面沙沙地退去。多么壮观激烈。而现在,不过一个小土山,哪里有什么乱石崩云,甚至连长江都看不见。

今红委屈地问道:那长江在哪里呢?南下让她看远处,只看到了野地、树木和零星的房屋,南下便指着地平线那边,让她注意看一道几指宽的白色的水流,说那就是长江。

闷闷的。懒懒地跟着南下走到山的后面,在山顶的亭子里呆了片刻,又在一块刻着《赤壁怀古》的石壁旁看了看,一路闷头闷脑的。南下觉得好笑,便和她说话,说宋代范成大早就说过,赤壁是个小赤土山,无所谓乱石穿空(注:此词有不同版本,今红取乱石崩云,南下取乱石穿空),是苏东坡太夸张。今红这才说话了。她委屈地问道:为什么长江在那么远那边?

燕子来来去去地盘旋,似乎比刚才更多了,天也阴了一成,空气中雨意更浓。南下觉得这种光线拍照不会好,但她前后看了看,还是让今红站在刻有赤壁字样的门的下方,因为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地方能从画面上看出来是赤壁。

今红站在门阶前,她的身后是墙、墙窗、墙檐、门和门楣上的飞檐,没有石壁,也看不到山,透过门口只看到几棵挺矮的灌木,但是今红笑了,露出了一口整齐的白牙齿。不管怎样,她都是很喜欢照相的。

然后她们下山,仍乘轮渡过江回到长江南岸。回到南下的厂子时已经快五点了,返程车是晚上八点多的,剩下的时间还够在厂里再转转。南下决定再去看一个熟人。

再次穿过宿舍区一排又一排的房子,走进一间窗台摆着吊兰的房间。这屋子显得很大很空,地面似乎还有些下陷,光线也暗,四周简单的家具也都一并暗淡。屋里有一个女人,脸特别白,眼窝很深,显得眼睛又黑又大,穿着一件竖领的藕荷色的衣服,有点怪,却又是好看的。今红觉得她一点都不像工厂里的人,不光不像厂里人,更奇怪的是,她也不像这个时代的人。像哪个时代的人呢?

南下管她叫杜大姐。问她在干什么。杜说,还能干什么,还不是看看《红楼梦》。今红看到桌上正搁着一本被看得很旧的大开本的《红楼梦》,书页翻开着。端详房间四周,床是一张单人床,一桌一椅,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却未免让人觉得清汤寡水。墙上也同样干净,不见有照片。

略坐了一时杜就送她们出来了。走到工厂礼堂门口,杜说:今晚上厂里放电影呢,别走了你们。南下和今红互相望望,杜又说,吃了晚饭,看完电影,住一夜,明天再走吧。她的话说得有些哀,让人不忍。南下小心说,明天还要上课,还是要回去的。杜就不再留。三个人在礼堂门口站着,南下不动,今红也默着。过了一会儿,杜说,本来以为电影能把你们留下来,看来留不住你们了。你们走吧,天快黑了。

南下和今红就走了。南下在路上和今红说,杜的身世很惨,解放前她在一家国立中学念书,因为人长得漂亮,被一个国民党军官看中了,中学没毕业就被这军官讨去当姨太太,结果不出一年,全国解放,国民党军官下落不明。“文革”,她被整得很惨,也没有工作。后来在报纸上看到一份特赦名单,那个军官的名字就在其中。她去找,人早就死了,七折八转,安排进工厂的图书室当管理员。一个很好的女人,就这样,一辈子。

长江为什么在那么远?今红听见自己多年前的声音。几乎也是在同样的石板地,也是阴天,也是快下雨了,也是燕子飞来飞去。就这样,南下,连同她的额头,连同她脸上的梨涡,连同多年前的樱花和槐花,绿色的琉璃瓦、蒸汽腾腾的澡堂、走廊上的煤油炉,连衣裙圆窗口生物系的大食堂小操场,等等等等,一切,在黄冈这个土坡,一阵一阵掠过。而江风自远方吹来。

二 四年间



南下的脸首先,从槐花中浮现出来,真是奇怪。大学以樱花著称,槐花是躲在哪一个角落里的呢?今红使劲想,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这种白得像象牙的花竟然能做成包子,那么高的槐树,大团大团的槐花,一点也闻不到香味,只看到它是高的,高而远,天是蓝的,耳朵里传来星期天的声音,闲而静,忽然喧闹,然后又有唱歌声。是谁这么三八,或者斗志昂扬?那个政治经济系的女生,剪着很短的短发,宽脸,黑肤,她在水房洗床单。她唱得不错,但不招人待见。听说她也有三十岁了。

摘了一串串的槐花。

掉到地上的不要。

是用竹竿的一头夹下来的,就像小时候,用竹竿夹屋后的龙眼。洗干净。清水冲刷着白色的花,混合了政治经济系女生的歌声。她唱道: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她又唱:我们走在大路上。还唱道:红星闪闪亮,照我去战斗。它们都混合在那一堆星期天的槐花里了。

像盐一样。

那只带盖的饭盒,是南下从工厂带过来的,它盛满了槐花,在书桌的一头。书桌的另一头她用来揉面。没有可笑的案板,那是家庭、厨房、日常生活的东西。在大学宿舍里,在书桌上做菜包子,真是奇怪。

什么都没垫,书桌是新的,半年前才刷过油漆,暗红色。光可鉴人。

面粉洒在那上面。很奇怪。

她不说话,一声不吭,她脸上的梨涡浅浅地跳动。这种北方妇女的活她是在哪里学会的?一团面,本来是在一只小脸盆里,面粉,是在脸盆里,放一点点水,用手抓,手上沾满了白面粉。然后,一团面到了书桌上。忽然想起北大荒。她的一双会干活的手是从那里来的,一双脚也是。

她安静,梨涡也是安静的。一只只包子围成了圆圈,在暗红色的书桌上,槐花在包子里,槐花的象牙白和微青和紧闭的花瓣和难以觉察的清香和微涩,那我所不能理解的一切都在包子里。

煤油炉,一只铝锅,水蒸气扑扑地上升,弥漫了整个楼道。煤油的气味也弥漫。中午一点多,太阳有一点犯困,政治经济系的女生也不唱歌了,她的床单已经晾在两棵树之间的绳子上。是一棵枫树和一棵苦楝树,我们的槐树在哪里呢我还是想不起来。这边的宿舍没有老斋舍好,那绿色的琉璃瓦屋顶,像布达拉宫那样依山而建的台阶直到山顶连接图书馆的宫殿和落地大玻璃窗前开着大朵白色花朵的树木。老斋舍的楼顶栏杆能晒床单和被子,我们的被子从前就是那样晒在老斋舍的阳光下。

槐花包子分发给大家,人人都欣喜呢人人都没吃过槐花包子人人都说没听说过槐花还能做包子馅。她给我拿了一只最大的,我立即就咬了一大口,咬到嘴里的槐花馅很古怪。是软的,又疲又塌又亵,有一点滑,却又有一种涩,味道是淡的,难道没有放盐么没有放盐怎么能吃,轻微的怪味完全压倒了清香,那想象中的槐花的清幽它们一簇簇在枝头上迎风招展的绮旎和它们含蓄的小花瓣都到哪里去了?它们死得很难看,它们死在包子里是黄色的皱得不能再皱。

大声说难吃死了太难吃了真是太难吃了。

一个人的不懂事是无可救药的。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为什么会不停地说太难吃了像猪潲一样让人想吐。你就是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人。

听见南下说:够了,不能这么说话!南下,我现在还听见你责怪的声音,它们像蒸汽一样,扑进我的眼睛堵在我的鼻孔里。事实上,这种语调是家长式的,恨铁不成钢锤炼摔打修正。在责怪中是一种难以觉察的亲人般的语调。

在潜意识里我肯定也是把你当成家长的。因为从来没有家长。像野草般疯长完全没有章法毫无教养是一个野孩子,问题儿童问题少年问题青年。这样一个人你挺身而出一开始你就挺身而出,一开始,在布达拉宫似的老斋舍,在樱花大道的上方,在那个有一只圆形窗口的大房间。我靠近那只圆形窗口,是下铺我不喜欢。我任性地说我不喜欢这个下铺我睡不着而且,这只窗口没有窗玻璃只有一面红旗挡着,这样怪诞的窗形和红旗让我不安,我又说这窗口进来的雨都刮到我的床上全宿舍的雨都到我一个人的床上我不想在这个铺位。我的话刚刚说完你就说:我来跟你换好了。

像床单一样安静。像蚊帐一样自然。

像书籍一样整齐。

你的梨涡也一样安静自然,因为它们知道那个李今红是一个顽劣的孩子,它们毫不见怪。

一天晚上生物系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今红你在呼呼大睡,南下把你叫起来赶去救火,她又摸你的头又拍你的脸,最后她还揪了你的小辫子。我从睡梦中睁开眼看到电筒的光柱在飞,它们在黑暗的宿舍里像捣乱的闪电飞来飞去撞到圆形窗口的红旗上像是火光已经到了床跟前。脸盆、桶、拖鞋互相碰响的声音急促杂沓好像大火已经烧到了床跟前。南下喊道今红今红,我迷糊着穿上衣服拿起自己的脸盆跟在南下后面出了门。台阶连着台阶树底下的路比平时要硬,空气是一片一片的凉一片一片的扑到脸上。在黑暗中人人都是灰黑色的南下也是灰黑色的她灰黑色地在我面前半步急急地走,我跟在她身后。人很多,前后的人都很多,有很多人从我们身边赶过去,碰到我们的脸盆和肩膀。闻到烟味了,像生产队砖瓦窑的气味。越过一棵悬铃木就看到了滚滚浓烟从生物系两层楼顶冲上天空,而我们班的王劲他高大的身影和高大的声音从烟的方向传过来。

要从两百米远的宿舍接水来灭火要排队接力传脸盆,不要拥挤要排队王劲的东北口音和李迎风的细细的娃娃嗓混合在一起他们两个人是恋人。我端着一脸盆水跟在南下后面她也端着一盆水,我走得踉跄水泼出来淋到我的鞋子上我走几步就要放到地上歇一歇我连连喊道等等我,我担心南下在人堆里消失。

有半盆水可以用来救火但火已经不用救了。

火灭了。

一层层的人站着,我们站在人堆中。意犹未尽人人都意犹未尽,因为火灭了。其实火早就灭了,黑色的浓烟滚滚。

在深夜走在樱花大道上,滚滚的浓烟在身后,我们的老斋舍,我们的布达拉宫,它在深夜里身影巍峨层层叠叠直伸到天空,天上是一轮满月,圆满丰润,月亮的光芒覆盖大地,洒在樱树的枝叶上,樱花早已开尽,但月光之下层层枝叶是如此轻盈。

这样的世界早已不存在而我们走在樱花大道上。在深夜。

我们拿着脸盆,鞋子是湿的。

脸盆是在洪山供销社买的,盆底有一只红色的圆灯笼和一只红色的双喜,像是乡下结婚的物件。南下的脸盆底是一只天鹅,盆边是淡淡的蓝色。两只脸盆在四月份樱花开的时候扣在一起用一条行军绑带绑着里面装着锅碗瓢盆和筷子一路上叮哨作响,四月份,校园里的樱花有点谢了枝头零落但听说磨山的樱花和桃花正盛。四月份。

磨山的桃花正旺老三届的兄长大姐们人人脸上盛开着,老三届人人都是浪漫主义者我跟随着他们一路渡过东湖去磨山,东湖浩大豁朗它的水浪汹涌直到山脚的桃花,我们坐在小木船上脸朝着磨山而阳光洒满全身连同我们的脸盆。湖水荡一下船就荡一下脸盆里的碗筷就唰啦一下,我们宿舍八个人的饭碗和调羹或筷子都在脸盆里它们互相碰得叮叮响。

水浪汹涌直到山脚的桃花,在山坡的草地上挖了一个土灶干树枝在灶里燃烧烟很大,灶和锅都烧黑了因为捡来的树枝还不够干但水开了饺子被南下赶进了沸水里。

野炊这样的事情只有大同学才能干成。老三届。

他们在泥里滚过了在火里蹚过了所以泥土和火都听他们的,他们走着辽远的道路从北大荒或者部队工厂席地坐着和我们围成一圈。

野外的饺子热气腾腾。

同窗共读每天挎着挎包走在校园里上坡下坡理学院阶梯教室教学楼203文科楼102,全校的文科生挤在礼堂人人选修令人激动的美学课原来美学是哲学的一个分支。刘纪纲老师桃李满天下。

体育课都是女老师她们都又黑又瘦像是来自中越边境,夏天学游泳在东湖里扑腾南下托着我的肚子我还是一再喝水。大四学舞剑,木剑挥舞姿态古怪在大操场上高龄的女生三十岁坐盘反撩。

两个大操场一个小操场和一个体育馆在悬铃木的环绕中。下雨了我们就在体育馆上课馆内有高高的圆顶,雨落在圆顶上是灰色的湿漉漉的深灰色。图书馆也是圆顶。

所有叫做馆的建筑都是圆顶的。图书馆门口有两株树有巴掌大的树叶和鸽子一样的大花,飞翔的白鸽停在树上就不再飞走它们放下翅膀仿佛沉睡多时。它离我们的宿舍最近,台阶下的空地走一百步再下几级台阶就是我们圆形窗口的宿舍,而它的落地玻璃来自一九一几年或者一九二几年总之是世所罕见,这座校园里的一切包括它的湖光山色都是世所罕见。

而南下在深处。

图书馆是如此辽阔一排一排的人头黑色的头发,高背有扶手的暗红木椅富丽堂皇。年深日久的包浆。校园里的名人同坐一室诗人高伐林坐在斜对面哲学系的赵林在靠窗那边他是著名演说家永远具有煽动性。而南下在深处,她低着头写一封长信她的字细长有力却又娟秀。信封上总是写着上海襄阳路某某号,那是一幢楼的门牌号么?

为什么南下没有参加校内的学生社团。

为什么我也没参加。

有的社团声势浩大葱茏蓊郁文学社请来了著名诗人舒婷礼堂满头大汗,爱乐社请来了李德伦呈示部发展部命运的敲门声而美术社,他们过江去看星星画展然后在饭堂眉飞色舞。小型的兴趣小组我们也没有参加他们研究陈独秀或者巴黎公社或者文化大革命。当然还有马克思恩格斯研究小组《共产党宣言》、《反杜林论》、《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德意志意识形态》以及专门的《资本论》研究小组。当然也有毛泽东思想研究小组。

什么小组我都不去,不张望不打听。

但你为什么也不去。

有一次她专门把我叫到寝室外的小树林里说要告诉我一件事是关于张志新,她说张志新张志新,她的声音有点颤抖她都是这么大的人了她要专门告诉我这件事,她说张志新,在她被割断喉管之前,她被强暴了。强暴凌辱。还被割断喉管。南下的声音在黑夜的树林里变得我认不出来,就好像,是她本人,而不是远在天边的张志新,遭受凌辱。

她在宿舍里有时会说一说《伤痕》、《爱的权利》,我肯定她也酝酿一个小说而最终没有写,喜欢俄罗斯文学,托尔斯泰的像在她的笔记本里,还和我谈过文学的倾向性问题。但谈不下去因为我不懂。那些歌漫流在圆形窗口十二个大寝室几乎人人会唱除我之外,《山楂树》是女声《三套车》是男声。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有个马车夫将死在草原。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真是又悲又凉在骨头里的凉。共青团员集合起来踏上征途万众一心保卫国家我们再见了亲爱的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

这些歌全都像雨一样。

如果有一场暴晒那就是《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合唱,比赛,小操场的舞台,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天也新,地也新,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一百瓦的灯光,冒汗的脸。在集体的合唱中有亢奋。

同窗共读就是相互招呼着,掮着挎包上台阶下台阶走小路穿树林从一幢楼到另一幢,宿舍教室图书馆食堂操场,樱树、桃树、悬铃木、银杏树、枫树、槐树和柳树和紫荆树,草间的泥土小路、砖石甬道、水泥林荫道,依山的重重叠叠的阶梯,讲义教材笔记本参考书油墨的气味在寝室和教室弥漫。

在无趣的课程中她带来许多神奇的事物,小小的发卡一种奇怪的笔漂亮的本子它们来自上海,一开学她就会送我小礼物。还有吃的。它们集合在一起犹如光芒升起在灰色的课本上。

光芒升起来,是苹果酱蟹酱小泥螺这些吃的东西,连同别出心裁的槐花包子甚至面条和猪油,甚至酱油和绿色的葱花。有多少吃的东西我想了起来,现在我才知道,它们都不是你们这些三十多岁的人的正常食品。而当年,简直称得上是惊艳,每一样都从你手上生出来源源不断。

枣红色的苹果酱我第一次看见,她从旅行袋里拿出来说这是苹果酱我就吃惊地问道苹果怎么能做成酱呢,我的家乡没有苹果只有黄豆能做成酱,朝鲜电影《摘苹果的时候》里有苹果它们像仙女一样脸蛋红红的在阳光下,为什么要把它们做成酱呢?它在我的舌尖上是酸甜酸甜的。蟹酱也是把蟹捣成酱真是一件恶心的事亏了有人想得出来,闻着是又咸又腥的我坚决不尝。面条和猪油是多么亲切它们升起在我的味蕾上使我看到寝室外的宿舍走廊,当时我们已经搬到了行政大楼的后面,走廊尽头有一扇大窗并不那么黑,水沸了在煤油炉的锅里,挂面和猪油和盐,也都一一在锅里,它们合在一起翻滚,合在一起散发出面香气,然后落在我的碗里面香沁人。

忽然想起螃蟹。一定是东湖里长的那么大那么肥深褐的蟹螯用稻草捆着,是在哪里买到的我不知道。南下喜气洋洋地她宣布要蒸螃蟹给大家吃,星期天,三只螃蟹在她的脸盆里,她蓝边的脸盆里有一只天鹅三只螃蟹就趴在天鹅上,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螃蟹有拳头那么大,我们广西乡下的螃蟹比蜘蛛大不了多少它们在稻田的烂泥靖里,或者水沟的旁边或者泥塘里,我蹲在脸盆边端详那三只螃蟹不明白它们怎么能吃,如此坚硬的铠甲怎么咬得开呢,除非你是狮子。

我跟着脸盆到盥洗室,她解开稻草抓住螫钳让我用刷子刷遍螃蟹的全身,肚子的鱼肚白爪子间的缝隙连同它小小的眼睛和金黄色的毛发。姜末和醋混合在一起发出的气味让我咽口水,而我们家乡的醋都是白色的这种醋好生奇怪。每一个步骤我都要看得仔仔细细,我要知道一只螃蟹是怎样变得可以吃到肚子里的。她说很简单很简单她把三只螃蟹放进碗里。锅里放了水就盖上盖蒸起来煤油炉的煤油依旧,火柴一划就点着了它们,走廊依旧,窗口照进来的平行四边形的阳光依旧,煤油炉上的铝锅依旧蒸汽依旧,但蒸汽上升的时候碗底的卟卟声越来越大,螃蟹就在蒸汽中。

她说:好了。她把锅盖一揭,浓白的蒸汽迎着我们的脸,迎着我的眼睛鼻孔和嘴扑过来,我往后一仰,再低下头时那三只螃蟹不见了,它们变成了橙红色因而我认不出。冒着热气鲜艳的橙色亮晃晃的在锅里,吹着气来到书桌上,三四个人围着坐好,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而她细密的牙齿咬开了坚硬的铠甲是那样斯文,细壳套进大壳里像魔术一样完整的蟹肉整根脱了出来。

在这样的星期天总是有电影,下雨也有电影,小操场体察人心,即使露天它也是体察人心的,四周的阶梯一级又一级一直伸到树梢,高大的悬铃木环绕抬头可以望见星星,学校发的小板凳是方的,每人一把我们坐在环阶上。下雨了雨伞一片,越过伞柄的缝隙银幕那头是黑白的远去的年代,那些人,那些遥远的地方,那些硝烟战火,或者,虚幻的浪漫和激情,在那一块大幕上。而雨水打在伞上溅到脚背,雨声时大时小打在雨伞上。如果下雪也一样,下大雪也一样。双脚埋在雪里,雪花飘过银幕。黑白片,巨大的冰山迎面撞过来,好像脸上一片冰冷,脚是木的双脚陷在雪里雪花在飘,幕上的轮船无可挽回,它要沉没在冰海里,船舱内外一片混乱脚步杂沓天空漆黑,一个男子在甲板上拉小提琴,琴声飘到雪花上纷纷扬扬声音是有脚的,而船在下沉海水已经淹到了拉琴人的脚。她泪光闪闪。

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总是这样容易落泪,而顾彬彬不会哭,她像一块石头,足够坚硬和冷静。

那些不同寻常的事物还包括连衣裙,那件布做的连衣裙,白底,布满棕色的V字形图案,她陪我到小东门买的布,十二路公共汽车,斜坡窄路摇晃着。花色实在太少,好看的没有,但这块布是最好看的。裙子不知所终,不知它现在到底在哪里。大学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夏天我总是穿着它,而她自己不穿连衣裙只穿半截裙,她说今红你喜欢连衣裙吗我来给你做一条,她的剪刀不知是从哪来的,她的尺子也是,剪刀铰在布上发出嗞嗞的声音十分悦耳,缝纫机是哪里的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难道是学生会的?我到过一次那个小屋的角落里堆满了红旗,红旗堆中有一台落满了灰尘的缝纫机么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总之,她踩着缝纫机的踏板抿着嘴,一连串轧轧轧轧的声音连衣裙就做成了。

整整一个夏天我都穿着这条裙子。放暑假我仍穿着它穿到南宁我姑姑的工厂,红砖房子阔大的车间数个食堂篮球场一排排水龙头,我穿着这条裙子出没在红砖平房的生活区里。之后我回到乡下和我外婆到小镇上合影她坐着我站着仍然穿着这条布裙子。

算起来这是你的第一条连衣裙,没有好好留着。深情厚谊过了很多年才能重新想起。一个人过度关注自己,四年都没有从自己的壳里钻出来,四年完完全全白过了。跟谁都不爱说话。跟人隔着一层雾,跟整个世界都隔着一层雾,而你整个人也都在雾中,这雾怎么都拨不开你根本也不去拨它。也就等于隔着山隔着水你谁都看不见,好像什么事情也都跟你没有关系。

整个大学生活就像冬天澡堂里的蒸汽,她的脸从蒸腾的水汽中露出来,她们少数几个人的脸影影绰绰地露出来,很快又消失在蒸汽中,简直没有完整的事件,没有故事,支离破碎,灰秃秃的就像你留下来的全部大学时代的照片,洗印粗劣更兼保管不善,白的地方是灰的,黑的地方也是灰的,照片新的时候是浅灰,隔了三十年变成了灰黄。校园里的湖光山色也都跟随着,灰成了一片。春天樱花开得烂漫,却也是灰色的,春天的紫荆秋天的枫叶,一统笼都是灰的,倒是冬天,整个寒假屋顶白雪不化,图书馆行政楼教学楼宿舍食堂所有的屋顶都积了雪,厚厚的一层,檐头滴成冰柱,笋节嶙嶙,如同溶洞里的万年钟乳石,所以雪地里拍的照片倒不是灰的,白得简洁,寒冷,比起灰色爽目,却也仍有另一番萧索。

站在一棵大树的旁边,穿着姑姑的穿旧的皮棉鞋,全身臃肿,阔大的棉裤,裹成粽子的棉衣,棉衣外面套了一件深绿格子的呢外套,是新的,姑姑专门买了寄来,挡寒实用,式样难看,但比学校发给困难学生的棉衣要合身一些。深蓝色的棉外罩,肩很宽,袖长超过中指,在宿舍看书自习可以披着,只有一床棉被特别冷,所以又可以压在被子上面,沉甸甸的相当于另一床棉被。

床上的褥垫学校都配发,是稻草编织。班里统一领回,人人都有,不论贫富。稻草的气味宛如家乡,冬天稻田里伫立的稻草人星罗棋布,干得发白,或者,淋着雨冒着烟是深黄的颜色。家乡的稻草垫也是这样编织的,一握一握,用辫子编得紧紧的,一根都抖不下来,铺在床板上,再铺上草席,坐上去,厚实暖和富有弹性。一个好的大学就是这样。

最冷的时候总是坐在床上,穿着棉衣坐在床上盖着被子。冰天雪地,屋子里没有阳光。寒假从来没有回过家,每年的旧历年都在学校过,寝室里只剩下独自一人,走廊是空的,盥洗房、厕所、开水房、澡堂,鼎沸的人气消散了,水槽是干的,打饭不用排队,你一直走,两旁的树枝压满了雪,通往食堂的小路边也是厚厚的雪,路中间踩出来窄窄的一小溜。一勺饭一勺菜叮叮两下拍进碗里,最好是站在饭堂里吃。路上飘着微薄的热气,回到宿舍就凉了。

大年三十,在通往食堂的雪地上连连打滑,上二楼又上三楼,楼道都是黑的,把两只碗放在地上,开门,拉亮灯,雪白的日光灯照亮了空无一人的寝室,又到门口的地上端起饭碗放到书桌上。而这时候,南下给你的明信片正在路上,风雨兼程火车隆隆,而你不知道。

那张明信片,贴着的邮票是一朵红色的莲花,佛座莲,一大朵莲花两张墨绿色的大荷叶,多少年后你还记得。落款写着你熟悉但至今没有去过的“上海襄阳路某某号”,正月初二,它逶迤而来,而天空晴朗湛蓝,校园银装闪闪。

然后七点半!电影就要开场了!

在小棉袄的外面套上学校发的大棉袄,围上大围巾。小板凳抓在手上直奔小操场,连着放两部好片子,入口的小门,黄色的灯光也洇着一层雾汽,四面都有人拥来,人人嘴里哈出的白汽都聚到了门口。原来有许多人都没有回家过年。刚下过雪,没有风,地上的雪是硬的,前面已经有人踩过了,板凳放在雪地上。双脚搁在雪地上。

穿着小叶借的翻毛皮棉靴,小叶说今红你不回家过年我的靴子留给你穿。她戴着眼镜沉潜深流,部队子弟但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什么部队,她寒假是回郑州还是西安还是南京?哪都是很冷的她为什么不穿着她的皮棉靴。隔着一层雪想起小叶而电影开始了,是新闻简报鲜亮的彩色从后脑勺直射过去。

同学都是好的。一个初三来,另一个就初四来。初四来的是曾觉之,她拎着一只饭盒,用几层毛巾裹住,花生炖排骨连汤带肉还冒着热汽,她说我担心凉了呢一路赶着,学校又没处可热汤。要趁热吃,她满意地坐在一边,你大吃,排骨是炖烂的花生是面的汤正浓味正醇,你大口大口毫不斯文,而觉之坐在一旁。她还带来《莎士比亚全集》第某卷,她总是带来书给你她说,寒假寝室没人,冬夜拥衾读书是人生一大快事啊。这些话真是熨帖让人不由欣悦。人万不可自怜,不可自怨自艾,在空旷的校园一层层沉下来。初五去了励宪家,和她全家玩成语接龙。初六李迎风,她带来了内部电影票,下午两点,搭上公交车,去洪山礼堂。

同学都是好的。学校也是好的。是你不好。

你为什么不好,你不知道。

食堂的角落里忽然出现一堆新鲜的灯笼椒。形状像小小的长灯笼,肉厚,不辣,当年极少看见。这样新鲜的菜蔬让人精神一振,它们被卸在食堂大门的背后,深绿色的,饱满的,有一两只破了皮,发出微微的鲜辣。

它们是伙食中花枝招展的客人。是日常伙食平凡的汪洋大海之上的一艘船,日常伙食是连绵不断的红菜苔炖肉片和莲藕炖肉片,此外还有什么再也想不起来,是不是还有大白菜和土豆,总之统统都是炖一大锅炖得烂烂的它们连绵不断。而绿色的光芒升起在食堂的门背后,那么多那么饱满,鲜艳紧致,它们何以出现在这里?什么时候能到我们的饭碗里?千万不要炖一大锅,千万要一镬一镬地炒,还要配多一点猪肉和酱油,把镬底烧得旺旺的,绿色的椒片和金黄色的猪肉片均匀混合,相互辉映,自个儿亮晶晶的把对方也照得晶亮,两方的香气混合,从镬里升起,漫过窗口和食堂,跟随饭碗去到宿舍。

灯笼椒,它果真是稀罕的,南下说,肯定是用来做毕业聚餐的菜。

不由得提前想那顿最后的晚餐,饭厅,圆形的饭桌横的竖的都整整齐齐,这是当然,因为圆桌子折叠起来,就摆在饭厅的两侧。上一届的毕业餐就是这样的,仿佛还铺了白色的桌布,仿佛有许多大灯亮如白昼,仿佛一圈圈的玻璃杯里透明的酒液都纷纷发出清脆的声音,杯子互相碰着,人人的脸都红着,发着光,有人哭,有人笑,有人默着。毕业的盛宴就会是这样,它隆隆地开过来,让人感动又难以想象,我们平凡的食堂,平凡的饭厅,积满灰尘的桌子,难道就要与那辉煌的盛宴迎面相遇了么?

小组鉴定做过了。分配方案宣布了。大龄同学在毕业前结婚,大龄的女生,她忽然穿着臃肿的棉裤,给大家发糖果,说登记了。又邀请大家去她的新房,是借的一间宿舍,四面刷了石灰,白得明亮,有一张双人床,床单是粉的,枕头也是粉的,棉被叠得整齐,是大红的缎子面。房里有一桌一椅一柜,此外几乎是空的,窗上贴了一对红色的喜字。同学含着笑,请大家坐在床上。大家都说好,说简单是最好的,最大气不过。新郎很是普通,与今红预期的不一样,不高大英俊也不才华横溢,而且家是在县城。女同学生在教授的家庭,天天注意保养,总是要用温水洗脸,再用冷水拍脸。每天早晨看见她往脸盆里倒上一点开水,脸盆飘着热气,她也飘着,一路从走廊的这头飘到走廊的那头,飘进水房。

结婚是庸俗的事情。吃喜糖、一个眉目不清的男人、柴米油盐酱醋,粉色的床单和枕头也都是庸俗的。心里并不替同学欢喜。但听见励宪说,又听见南下说,她们都说,人生的一个重要阶段就走进去了,稳稳的开始新生活,也不惊慌也不埋怨,总是好事情。八十年代初,一个禁欲时代尚未真正结束,个个都是谨慎的。临到毕业,地下的一对一对都到了地上,各人的对象也都从各处赶来,分配在即,都怕被分到遥远的边疆。

生命的真相仿佛哗的一下揭开,露出了许多未曾料想的东西。男生的女朋友,来了就住在女生宿舍,女生的男朋友,来了自然是住男生宿舍。差三隔四的,走廊寝室,进出着生面孔。武汉本地的同学,也常常不在学校住。床是空的。

惊异地感到新鲜,但人是呆的,懵懂。一直都是懵懂。在书里明白,一不在书里就糊涂。书本就像榨汁机,把今红榨得不识人间烟火。

懵懂着忽然听说下午就是毕业大餐。但是奇怪,中午到食堂打饭时却不见端倪,大圆桌仍是靠墙摆着,连灰尘都未掸掉,屋顶也不见多拉一根电线多安一盏灯。只是,仅仅是,门背后的那堆灯笼椒,真的不见了。而且,伙房里人气沸腾,有炸鱼的香气传出。一辆小型货车,停在了食堂的后门,一箱箱的啤酒被卸在空地上。

在寝室里大家招呼着要把书桌拼起来,今红问拼桌子做什么用,大家就笑,南下说今红你这个糊涂虫,晚饭是毕业餐呢,大家要好好吃一顿。今红就更糊涂了,难道要在寝室?这么郑重的晚餐。

天空中像焰火一样明亮的晚宴,一百瓦的大灯,一排排的圆桌子,白色的桌布透明的酒杯叮叮响成一片的风光,一样都没有出现。全班聚餐都没有,连小组聚餐都没有,男生女生不在同一幢楼,这顿重要的晚餐,是在各自的寝室。

多么扫兴。

黯淡。不像样。但人人都懂事,都是生活千锤百炼过的呢,不怨。大家帮学校找理由,一个说,上届工农兵学员,人少,食堂当然能装下。另一个就说,七七级人多,就算有大饭堂,也找不到那么多的桌子椅子。大家心平气和,拿了各自的饭碗饭盒,穿梭般地走在食堂和宿舍间的小路上。平日用来下面条的锅,本地同学从家里带来的大盆小盆,统统出动了,盛着炸鱼、粉蒸肉、排骨、红烧肉、烧鸡块、炸丸子。还有那稀罕的灯笼椒,果然是炒得亮晶晶香喷喷的。还有汤呢,是骨头炖藕,还有米饭,给北方同学准备了白面馒头。拼起来的书桌都摆满了,又通知说每人还发一瓶啤酒。

人人都在路上穿梭,这么多菜一次运不了,有人来回三次,有人来回四次,最少的也去了两次。把相同的菜归齐在一处,饭碗空出来,倒啤酒,或者用漱口的搪瓷缸,大的小的,花的白的脱了漆的,乱糟糟地碰杯,声音难听。寝室里仅八人,吃了一时就没了气氛。各人端上自个的搪瓷缸串门找人说话道别,也有人约着到男生宿舍那边。书桌上的七碗八盆才吃了小半,菜凉了,汤也是凉的,面上结了一层凝油。寝室里只剩了南下和今红,南下说,把喜欢吃的菜夹到碗里,我给你倒上滚烫的开水烫一烫就热了。

寝室里静得像平常的星期天,女生宿舍,没听见有什么闹酒的嘈闹声。隔了两三个房间,听见传来哭声,是那个爱在水房大声唱歌的短发女生,政治经济系的。楼道里有人轻声议论,说她被分回老家,一家地区工厂的政工科。南下分回了上海,今红分回了广西。有十几个人分到了北京,十几个人留在了武汉。先前有风声说有青海和新疆的名额,后来又取消了,因为年龄大了,能照顾就照顾,几乎人人都分在了省会城市,京沪穗,南京昆明西安长春,人人都心平气和的。老顾考上了公费留学生,如愿以偿。曾觉之则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

学校很快就空了。宿舍食堂,操场走廊,图书馆,日见寥落。寝室七零八乱的,人人都在打包,捆的捆,扎的扎。每个人都去买了一捆麻绳,纸箱和木箱,也都从各处找了来。书籍码进箱子,被褥塞进帆布袋,用毛笔写了姓名地址。李迎风从部队要了一辆军车,全班的行李都运到火车站办了托运。

今红走的时候是顾彬彬励宪等一干人送到火车站。老顾向来是独往独来,这次毕业送站却来了好几次,样样事情她都是做到十全十美,令人叹服。

不论亲疏,能抽身的都来送行,大家纷纷说,这下一别,一辈子可能就见不着了,这话一说,引得人人想哭。挥手告别。火车缓缓开动,乱纷纷的只听见喊道:写信啊记得啊路上自己小心啊。

是在一月,空气冷而湿,探出的头缩回车厢,一阵风扑进来,声音就远了。

南下没有考研究生,最后关头放弃了。她说孩子都四岁了,一直放在上海奶奶家并不好。话虽如此说着,南下却变得沉默起来,吃得也很少。人瘦了,像一个失意的人。今红没头没脑找话,说这个专业太无聊,送给她研究生也不读。

毕业餐一吃过,南下就先走了,因为妈妈病重。临走,南下跟今红告别。她说,今红你什么时候到上海来玩,我带你逛淮海路,你要去看看外滩,那一片建筑很漂亮的,像欧洲。

今红把南下送到公共汽车站,临上车时南下又说,一定会到南宁看她。车很快就来了,人不多。上了车,南下从窗口向今红招手,“肯定还会再见面的。”她脸上的梨涡露出来,很肯定地说。今红也招着手说道“肯定肯定”,今红认为,即使别的同窗今后见不着,南下是肯定可以再见到的。车身一晃就开了,两旁是高大的悬铃木,冬天的树枝光秃秃的。车子缓慢地向着光秃秃的远处驶去。

三 樱花



已经是四月中旬,樱花掉得差不多了。虽说过了三十年,但樱花每年都是不早不晚,到了四月初就开出来。老斋舍跟前的樱花总是开得繁盛,一片一片的,层层叠叠,有多远的枝就有多远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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