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头放回来那天,成都出了太阳。
南河坝的女人都忙起来,把洗衣机搬到街边上,洗床单,洗被套,洗换季的毛衣。男人反而更闲了,趿着拖板鞋,在街边放了桌椅,喝茉莉花茶,看成都晚报,搓小麻将。成都的太阳是稀奇的东西,一年也就二三十个。这座灰蒙蒙的城市,雨多雾也多,铺板房前门临街,后窗枕着南河,墙根都起了青苔,女人的脸都白得像剥了皮的芋儿。河里的水却不多了,就中间有一线在慢吞吞地流。
黑头个高,背了很大—只牛仔包,背就显得有点驼。他戴着绒线帽,脸膛又黑又红,在春天的太阳下走着,像—个地质队员。进了南河坝,街坊邻居都看到了。有人对他笑笑,有人露出点惊讶,一个刚和了牌的男人问他,黑头,你不是判了四年吗,咋个三年就回来了呢?黑头说,表现好,减了刑。
黑头走过一个消防栓时,看见一个男孩正坐在上面背诵“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男孩的臂别着一条红杠的臂章,黑头还伸手去摸了摸。他的手指并不粗,但长,有力。待他走过,男孩抬起头,一直看着他走到88号的家门口。88号的门面算宽的,竖着十七八块铺板,有两块是做门用的,很久都没有开过了。生了锈的铁环锁斜斜地挂着 黑头放了背包,伸手进去构,掏了很久,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两扇铺板,跨进去,从里边啪的一声把铺板关下了。
38号是黑头的老家。黑头的老爸是早就死了,他被判刑以后,黑头的老妈就搬去和他姐姐住在一起。现在放回来了。88号就成了他一个人的窝。他在白己的窝里长长地睡了一觉,到第二天下午才醒来。他在大凉山里做了三年活路,那儿太阳多,风大,他的皮肤都缩了水,肉是肉,皮是皮,拿手—搓,就要掉皮屑。现在他睡了一十多个小时。没有做梦,没有打鼾,死沉沉的,鼻子里吸着南河上湿润的空气,一身的筋骨和毛孔都舒展开了。他起了床,隔着铺板的缝子望出去,看见外边已经在落雨了,车轮子从湿地上辗过,发出一片滑腻腻的声音。女人打着伞在街边上走。鲜艳的高跟鞋和鲜艳的脚趾甲在他眼皮下晃,鞋跟敲得跟钢蹦一样地响。他觉得这些声音都很好听,听得他心里很安逸。
接下来黑头发现自己肚子饿了,而且还很口渴。他就走出去,找吃的,找喝的。天色已经在见黑了,而雨自然还在落着。是春天那种毛毛雨,落在树叶上,衣服上,看起来是又粘又滑的。黑头立在门口两边看看,拣僻静的那边走了。走了十几步,就是—个水果摊,摊贩正在收拣摊子。黑头看着他面生,问他有没有苍溪梨?摊贩白了黑头一眼,说我不晓得啥子叫苍溪梨。听他是乡下的口音,却倔强得很,这是黑头没有想到的。黑头选了两个大麻面梨子,说称称吧。摊贩却说,不称了,你给一块钱。黑头略愣一愣,掏了—块钱递过去。那梨的皮子比想的还要厚,黑头用牙齿把皮犁开,恨恨地咬了一大口。梨肉粗,水倒是多,又甜又凉,滚下喉咙。肠子和胸膛都沙地似的滋滋响。黑头喘出—口长气,就站在摊子边上,把两只梨都吃了。
啃完了梨,就嗅到了红烧排骨的味道,黑头肚子里的水和梨渣一阵乱响,竟比先前饿得更凶了。味道是从街那边的面馆传来的,面馆的招牌上写着斗大的字,是“山城大碗面”。门外立着火炉,炉上炖着大锅,一个小工拿了铁瓢在锅里不住地搅。黑头走进面馆,见有几张桌子,也就—个小男孩在埋头吃面,那碗极大,男孩的头都快埋速在碗里不见了。他咽咽口水,叫小工煮半斤排骨面来。小工说,面是有的,但排骨没人要吃。只有清汤小面。黑头虎了脸,说,锅里头炖的不是排骨是卵啊?小工见了黑头的样子,她把手在污黑的围腰上擦擦,说,排骨是老板自家要吃的,他摸完麻将就回来。你的小面,可以多加些花椒,多加些葱。黑头咽咽口水,只好依了。
那小男孩转过头,对着黑头笑,黑头也就给他笑,男孩戴着有一根红杠的臂章,黑头看着特别耀眼。,黑头说,你咋个不在家里吃?男孩说。哪个给我煮,我爸我妈都不在。黑头说,还上夜班啊。男孩哼一声,说,啥子夜班,都下岗了。我妈去春熙路夜市卖盗版光碟,我爸搓小麻将去了。黑头说,你叫什么,我从前没有见过你。男孩说,我叫青皮。你当然没有见过了,你抓进去的时候,我还在横起揩鼻涕。黑头笑起来,重复念道,青皮青皮青皮……男孩火了,说,南河坝还有什么好名字,不是青皮,就是刀疤,还有黑头。喂,你在里头是做啥子活路?黑头倒是声色不变,说,敲石头。
两个人说着话,老板回来了。老板长得比黑头还要魁梧,头上粘了些雨水,走得有些热气腾腾的样子,进屋就把外衣一层一层脱了,只留了短袖的T恤,现在膀子上的肌肉兔子般地窜动。老板还带着老板娘和儿子,儿子方面耳阔,带着老板相,老板娘却很娇小,坐下来就取了小镜子和口红在补妆。老板跟青皮很熟,就骂道。小崽儿。你一碗清汤小面,从天亮吃到天黑,我挣不了两个钱,倒贴了多少水电费。青皮笑道,舍不得水电费,做啥子生意。两块钱进麻将馆。搓到半夜也没有人管你,还白送一杯茶呢。老板呸了一声,说,成都人都是嘴巴劲。
老板一开腔,黑头就晓得他是重庆人。黑头心下犯疑,三年时间,来了多少外地人到成都挣钱。成都的钱,真那么好挣?就这工夫,小工已经把二碗红彤彤的排骨面端了上来,辣椒味和大蒜味在屋子里沆瀣一气。黑头扒着清汤小面,立刻觉得口里淡出鸟来,忍不住,还是拍了桌子,老板,你开馆子,是做给自家吃,还是做给客人吃?老板愣了一下,明白过来,说,大家都该吃。不过呢,我是近水楼台,你只好明天起早。黑头说,顾客至上,等于是屁话。老扳听了,也不看黑头,就招呼小工,他的面我白送了,喊他吃完爬起走,就算我们顾客至上。
“爬”是叫人滚蛋的意思,听起来还算温和,骨子里却更是轻蔑。黑头大怒,把碗一摔就站了起来。老板也站下起来,把指关节掰得啪啪响,脸上却是笑嘻嘻的,他说,我来成都一年多了,除了动嘴,还硬没动过手呢。说着,他就朝黑头跟前走,青皮跳过来把两个人隔开,嚷道,和气生财,你又不是开武馆。
老板娘已经涂完口红,拿筷子夹了一块乒乓大的大蒜往樱桃嘴里塞,边塞着,边丢过去一句话,要打出去打,打烂桌子板凳,多的都赔了。
老板却不听,脸上还是笑着,伸手把青皮一推,实在是只用了两成力,青皮却噗地一声摔倒了,哇哇大哭。黑头定定地看了看老板,俯身下去把青皮拉了起来。他掏了五块钱放在桌子上,说,都一起结了。青皮让黑头拉着出了面馆。
路灯都阴地亮了,湿地上东一团。西一团的都是昏黄的光。青皮仰天张了嘴,接了几颗雨点子,骂了句妈的X!
几天之后,青皮到88号去找黑头。
青皮的家和88号隔着半条街,他上学放学都要经过的。88号的铺板老关着,他敲过,没有动静。今天下午两扇门却虚了半边,青皮叫着黑头黑头,就摸了进去。说“摸”是恰如其分的,屋里的地比马路低,又潮又暗,不大看得清楚。外屋靠一片玻璃瓦取光,里间好些,临河有窗户,顶上还拿木板隔了一间阁楼。没人应答,青皮挨到里间,发现已经有两个客人坐在那儿。两个客人,就是“山城大碗面”的老板和老板娘。主客见了青皮进来,都不招呼他,就像没看见。青皮就靠在门框上,傻兮兮地望着。
矮桌上放了两杯茶。热气腾腾的,茶叶还浮在水面,客人显然也刚来,而谈话却已经快完了。老板说,昨天二哥来吃面,说起黑头,格老子的,我才晓得差点大水冲了龙王庙。老板说着,笑吟吟地往自家脸上扇了一巴掌。老板娘也笑了,说,我屋里这崽儿啥子都好,就是输了牌脾气不好。老板说,我脾气不好,我排骨面做得好。黑哥喜欢,天天来馆子吃面!老板娘说,黑哥不要客气,黑哥来了是给我们打广告。
青皮是经常听人说起二哥,只是还没有见过。二哥是南河坝的二哥,早几年就搬到哪个小区去住了。
黑头还没说什么,青皮却嘻嘻哈哈地笑起来。青皮说,嘴巴劲,嘴巴劲,嘴巴没劲咋个啃排骨呢?黑头火了,走过去抓住青皮的前襟,一把把他拎起来。拎起来,却急切找不到地方放,青皮的腿乱蹬了几下,说,黑头,黑头,一瓶酒就把你打晕了?茶杯旁边搁着一瓶全兴大曲和一条娇子香烟,青皮早已看在眼里。黑头放他下来,对客人说,我饿了,就来吃面。酒已经戒了,带回去吧,烟也抽得少,留了一包是个意思。黑头就将一条整烟撕开,取一包出来捏在手里,再抽了两根,一根递给老板,一根咬在了嘴里。烟雾升腾起来,屋子里多了暖融融的气氛。
两口子赔着小心,到底是走了。青皮叫黑头也给他发一根烟。黑头指着他的臂章,说。啥时候风水也转到了南河坝,出了你这个活宝。你敢抽烟,你妈骂你个狗血喷头。
青皮说,我妈是讲道理的,我妈说,小时候你为我小姨打过架。
黑头也不问他小姨是哪个,冷冷道,我为很多人打过架。小姨现在做啥子呢?
青皮说,死了两三年了。我妈说,死得惨。
黑头沉了脸,说不出话来。
青皮说。你愿意为我打架吗?
黑头说。凭什么?
青皮说,那天在面馆,要不是我帮你,老板早把你踩扁了。
黑头吁一口长气,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青皮说,高年级有几个街娃天天站在校门口剐兔,专剐戴臂章的。要是剐到我头上,你给我撑起。
黑头把烟头掐了,做出送客的样子。黑头说,到时候看吧。
又过几天,“山城大碗面”的老板娘来找黑头,怪他不去吃面,不给面子。黑头说,现在迷上冒菜,又辣又烫。过瘾得很,天天去冒菜馆,戒了面条了。老板娘就说,我正好有亲戚从川东过来,想在成都开店,你就把铺面租出来,他开个冒菜馆,租金不会少的,你也算近水楼台了。黑头说,不行。我在里头三年,落下一个毛病,就是凡事图干净。家里开馆了,汤汤水水的,我难过。老板娘说,就开个麻将馆吧,吵是吵,干净,撇脱。黑头点了头,说不嫌我进去过的人晦气,就开吧。老板娘说,啥子晦气。88号是金字招牌,发了又发。
麻将馆很快就开了起来,黑头搬到阁楼上住。老板预付了一年的房租,黑头数一数,够用一阵的了。本想把钱存到银行,又怕麻烦,就卷成一卷,一伸手,塞到了屋顶的横梁上。
应了“发了又发”的说法,麻将馆果然兴旺,晚上生意更好,搓麻将的声音响到天亮,是清脆的,又滑腻腻的,比敲石头的声音好听多了。搓麻将的人都安静,闭着嘴巴用心算牌。电视机一直开着,闹哄哄的对话和歌声飘上楼,黑头听了却有别样的舒坦。有时候他把被窝铺在楼板上,身子挺直了,还能放了胆滚来滚去。
黑头上州姐家看望老妈。他给老妈买了—罐奶粉,给姐姐买了一条披巾,给侄儿买了一把连发的塑料枪。本来要给姐夫买酒的,又伯他醉了酒打他姐,改做买了一只皮夹子。老妈不大看得见东西了,把奶粉罐头抱在怀里摸了摸,说,黑头哦,你看老妈已经老得很了,牙齿都要掉光了,耳朵也要聋了,眼睛也要瞎了,我活不了两年就要死了。这两年,你要让我活得安生些,清静些。你不要再去打架了,不要再去杀人了,也不要再去找你的弟兄伙了。
黑头说,妈,我都听到了。
姐姐说,黑头哦,二十七八了。你有手有脚,也有气力,铺面打给人家做,不如自己做。多攒两个钱,搞个对象好结婚啊。
姐夫说,黑头哦,凭聪明吃饭吃三天,凭气力吃饭吃十年,凭手艺吃饭吃到老。你不要听你姐的话,开铺子有赚就有蚀,不如学门手艺最保险。
黑头听了,闷闷地,做不得声。
黑头住住阁楼上,酒是不喝了,连烟也不抽了。他买了一大包葵花子放在阁楼上,想喝酒的时候就嗑葵花子,想抽烟的时候也嗑葵花子。阁楼的地板上就铺满了白花花的瓜子壳。很多时候黑头就推开窗户,坐在地板上看南河的水。南河两边有高高矮矮的房屋,临河的窗口都挂了衣服、尿片和风干的青菜。河水自然是少的,还漂着些烂莱叶子和艳艳的油彩,没有什么好看的风景,黑头也不是要看风景,他看着就是看着,他想着老妈说的话,姐姐说的话,姐夫说的话,都说得对,却没什么用处。说了等于不说。
天气热起来,夏天就到了。黑头在阁楼上坐不住,就下了楼四处去溜达。所谓四处,其实也就是这条南河坝。东边从前有一座小庙,现在做了街道办;西边也有一座小庙,现在做了派出所,都不是好耍的地方。黑黑头就到水码头去散步。说是水码头,早就没有船了,两边的房屋夹过来,留着一条石梯坎伸进南河里,梯坎上石屑剥落,狗尾巴草在石缝中摇摆。一丛芭蕉下,有个老人戴了草帽在搬网,脚边的塑料桶里游着两条拇指大的鱼。黑头问他,这鱼你还敢吃?老人也不回头,说,喂猫。,
黑头也是搬过网的。从前,南河坝家家都有鱼竿和渔网。再早,河水清亮的时候,黑头下河用手也能抓回鱼来。桥墩里有河水咬出来的空洞,晚上鱼就歇在洞里,黑头从水里摸过去,用两根手指就把鱼夹出来了。鱼拚了命地摇摆,像舞女被男人卡住了腰。黑头的手指铁钳似的,把鱼放满一篓子。吃鱼的味道他反而记不得了,吃鱼的时候他是连鱼刺一块嚼的,嚼烂了,一起吞下去。
现在南河里没什么鱼了,南河就脏了,臭了,跟要死的人假装的。黑头想,就跟这个还在搬网的老人似的,跟他的烂肠子一样,一点意思也没有了。三年多以前,黑头就是在水码头被警察铐走的。也是夏天,他砍了人,跑去水码头坐着,看着河水,抽着烟。旁边有一个横起揩鼻涕的小孩子在捉红线虫。南河变得像烂肠子—样,就只能长些红线虫了。红线虫早是金鱼的食物,它们成千亡万地卷成一团,又在脏水里伸开,跟美国女人乱糟槽的红头发似的。那个小孩子也许就是青皮吧,谁知道呢。黑头被自家的烟熏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警察一亮出拷子,他就把两只手伸了过去。那天他是累得很,就想着先进去睡上一觉再说。
那一觉是睡得他妈的太长了,足足三年呢。放出来那天,同屋的文绉绉地对他说,“再见,黑头。”这句话说得有意思,黑头走在南河坝上都在想,再见,再见,再见是拜拜,还是又见面?
黑头觉得自己长胖了。黑头当了房东,天天吃冒菜,嗑瓜子,就在阁楼上把自己养得身宽体胖了。他在水码头溜达着,就看着这石梯坎变细了,码头变小了,转身都有些困难了。他掉了身子,就上去了。上得和街面齐平了,看到对面的泡桐树上悬着一角旗子,写着繁写的“书”字。再看,树下是一家租书的铺子。
黑头三天两头就去书铺抱走一大堆武侠书,也顺便抱走一大包葵瓜子和听装的可乐。成都人是喜欢喝茶的,但喝茶需要闲心,黑头虽然闲,却没有闲心喝茶。那些书两面用蓝色的硬塑料夹着,里边的朽却被翻成了油渣,黑头看了,心里就发腻。好在故事神奇,能把他看得昏头昏脑的,也就过去了。有时候看着似曾相识,估汁是前几天才借过的,也不管它,就那么又看下去了。
有一天下午去借书,街上清风鸦静,黑头心里还挂着书中的情节。懵懵懂懂里,看见青皮夹在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中间走过来。两个少年都是谢霞锋似的长发,烫花T恤,大裤挡,有说有笑,跟青皮很亲热的样子。黑头给青皮挥挥手,青皮瞪他一眼,却不答话,二人一拐,就下了石梯坎,往水码头去了。黑头的一只脚已经跨进书铺,想想不对,也跟着去了。
两个少年止把手伸进青皮的口袋掏东西,青皮气得脸色煞白,却平举了双手任他们做。黑头明白,青皮遭剐兔了。他骂了—声,过去揪住那两个少年的后颈子。青皮一下子来了劲,说,黑头,格老子的,打!
两个少年却很平静,他们把黑头的手掰下来,斜着眼睛瞟了瞟,拖长了腔调,一个对青皮说,打哪个?一个对着黑头说,打哪个?黑头忽然说不出话来,
青皮咬着牙对黑头吼:打!
黑头的胸膛—起—伏,憋了半天,说,还不爬起来。话音未落。他的脸上就挨了一拳,这—拳真狠,打得他火星子乱冒,鼻孔里喷出热辣辣的东西来。他还来不及反应,紧接着领头。下巴包括耳根,都被拳头击中了。有两拳判在他的小腹上,“嘭、嘭“直响。黑头啊哟了一声,捧着肚子,弯下腰来,跪在了码头上那两个男孩用四只耐克鞋,也可能是别的什么鞋。雨点般地朝他背上踢。他听到青皮在尖叫,但听不清楚他在叫些什么。他还听到河水冲刷着旧码头,水声温柔而熨帖。黑头觉得自己出不了气了,就要被打死了,他拿一只手艰难地撑着地,试着站起来。但他立刻遭到了更剧烈的鞋头。最后,他们可能也踢累了,一只鞋在他的脸上抚摸似的划了—圈,—个说,瘟兔。—个说,虾爬,两个少年就走了。
青皮扶着黑头,想把他弄起来。但黑头转了个身子,又坐下了。他用手揩揩脸,手上粘着青苔,那些青苔就和鼻血一块糊满了他的脸。身上的疼痛变得绵渍渍的,他觉得真他妈的累啊。青皮眼里堵着泪水,愣愣地看着他,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青皮说,黑头啊,你咋个不经打啊?
挨打以后,黑头把头发全剃了,还使剃刀把发茬刮得精精光光,脑袋立刻变得又大又亮。黑头看起来像一尊罗汉了,笑起来特别慈样。不过,要是不笑,还虚着眼看人,就格外阴郁了,眼光冷得像刀子。青皮说,黑头,不要那么看着我!黑头弄不懂他在说什么。黑头是怎么看人,大概自己都不清楚吧。
青皮已经放了暑假,还去“山城大碗面”吃面。馆开张两周年志庆,老板娘来请黑头过去吃酒。黑头应下了,到时候却没出门 老板又支青皮来,把黑头硬拖了去。路上经过一家杂货店,黑头买了两串塑料鞭炮做礼物。面馆外边放了花篮,墙上还挂了鲜艳的玻璃画。坐了两桌客人,十分热闹:老板娘指看黑头对门的一个女子介绍,黑哥,这是我小姑子。黑头嘴里嚼着排月。一时唔唔地说不出话来。小姑子却爽快,一大杯白酒碰到了黑头面前。“黑哥,干了!”黑头已经滴酒不沾,可女人敬酒,不喝不好。赶紧吐了排骨,也举了杯子,两个人都是一口吞了。满桌的人喝彩,好!
黑头细看那小姑子。是着实的胖,肩膀宽。奶子壮。脸就跟冬瓜似的,长着两只杏眼,居然还有两只洒窝,虽然近于痴肥,却还不让人起腻,况且她的皮肤是黑里透红,重庆火锅那种地道的山城红。他喝了酒,话就多些,问,大姐也在成都发财?
小姑子咯咯地笑,奶子也咯咯地颤。她说,啥子大姐!成都人都叫我胖妹,我在荷花池开了个铺子,专门批发歪名牌。一只阿迪达斯的包包,我卖二十元,是比不上资格的,歪也歪不到哪儿去。
青皮挨着黑头坐,也是边嚼排骨边打量胖妹,一会儿觉得她像三十,一会儿又觉得她像二十,真的有趣,就捅捅黑头,说,这胖妹咋样?黑头说,耿直。青皮说,我去告诉老板娘,喊她给你搞对象。黑头大窘。胖妹问,黑哥,那个小崽儿,是你乖儿还是你侄儿?黑头蒙了蒙,说,是南河坝的小青皮。
胖妹又把—大杯酒碰到黑头面前,说,我就晓得,黑哥跟我一样,都是一人吃饭,全家不饿的人。来,干了!
黑头把酒干了,支开话头,问老板娘,昨个二哥没来?
老板娘摇头叹息,二哥当初何等英雄,现在也是虎落平阳。做了两个月生意,收了一年多的烂账,这几天还在到处追债呢。
黑头说,笑话,还有人欠二哥的钱不还。
胖妹再满—杯酒,说,罚黑哥。现在杨白劳比黄世仁凶,他都不晓得。
黑头连称惭愧,把酒干了。
回家路上,青皮对黑头说。胖妹看上你了。黑头的酒意涌上来,料着醉眼,咕哝着:胖妹那身肉……忽见青皮一脸馋相,就硬把后半截吞了回去,扯了他的臂章骂:龟儿子,你不学好,这一根杠杠都要耍脱。
青皮说,昨个会呢。我的成绩好,师生关系也好。语文98,数学98,门门副科98,就连体育都是98,我的外号就是“青皮杠98”。
黑头听着,心里不耐烦起来,到了88号门,也不招呼青皮,径直进去,上楼睡了。
他还是睡在楼板上,虽然酒意微熏,却偏偏睡不着,滚来滚去,瓜子壳压碎了,在身子下哗剥哗剥地响。快天亮的时候落了雨,雨水淋在瓦片上,淅淅沥沥地响。黑头抱着一床毛巾被,想起要给青皮说的话,“胖妹那身肉,就像一床席梦思。”想着想着,就在黑暗中咧了嘴笑。口水从嘴角滴出来,雨水也从瓦缝滴下来,黑头死沉沉地睡着了。
雨水一直落到第二天中午,突然就收了。空气还水淋淋的,太阳拨云而出,把一座成都捂蒸笼般地捂了起来。三四点钟,青皮跑到88号来找黑头。他爬上阁楼,觉得热气直冲脑门。黑头的半个身子都探在窗外,不知在捣鼓什么。青皮喊了两声黑头,黑头也不回头,只说,地上有可乐,随便喝。青皮喝完一听可乐,嗓子里还是干得要命,他望了望头顶上被太阳烤得发烫的瓦片,觉得那些瓦片随时都会化成溶液滴下来。
青皮开始喝第二罐可乐时,黑头已经从窗外缩回身来。黑头的子里也拿着一只可乐罐,里边却装着泥土和一棵青曲幽的嫩芽。青皮说,啮,黑头,你还栽花养草,像个白领太太呢。
不是花,黑头说,也不傍是草,它长在瓦檐上几天了,奸像是麻雀衔来的种自。我觉得它看起来舒服。黑头随手把罐子放在
窗台上,青皮凑过去看了看,他说,好像是根豌豆苗。这么热的天。不热死才怪呢。
黑头开了罐可乐,咕噜噜喝了一大半,剩下的都浇在那棵嫩芽上了。可乐水在泥土中泛着气泡,发出滋滋的响声。
他们两个人趴在窗台上看南河。盛夏的河水要比平时多一些,阳光照在河面上,反射出亮晃晃的炫光。河那边的房屋在光中有些摇晃,木板的吊脚楼爬满了青藤,炫光就成了绿色的火苗。看了一会,他们的眼眶都有些刺痛,就把眼帘耷了下来。
青皮说,黑头,我想请你做一架风筝,很大的风筝。
黑头说,现在哪个还在自己做风筝,都是买现成的。
青皮说,他们从来都不给我买风筝。他们啥子都不管我,只管催我读书,读书,读不完的书。
黑头嘿嘿地笑,他说,我还以为只有我晓得读书苦呢。小队长也跟我差不多。
开学我就是中队委了,说不定还是中队长。青皮说,黑头,你到底愿不愿意给我做呢?
你昨个晓得我会做风筝?
你们这些人小时候,哪个不是自己做风筝。
放风筝是春天的事情,夏天做了风筝等于没做。
先做起来再说,青皮说,哪个晓得你明年还是不是住在这儿。
这话是你妈说的?黑头侧过身了,望着青皮。青皮看见黑头微微眯着双眼,眼缝中有阴郁的光在闪动。而黑头的光头确实很大,秃头上映射着河那边的光芒,他的脸看起来跟鹰隼—样的冷冽。青皮有些害怕,但他还是大声武气地说道,不愿做就算了,黑头!
黑头叹了口气,说,南河坝的人火气大,一个比一个凶。好吧,我做,
黑头走到墙角,在一堆破家什里哗啦哗啦地翻,翻了半天,翻出一根竹鱼竿,又把手伸到屋顶的横梁上摸索一阵子,摸出一把刀来。那刀有两尺来长,握在手里很沉,刀片却又极薄,黑头使劲吹了吹,灰尘扬起来,他虚了眼,看见刀身有了斑驳的红锈,就在牛仔裤上抹了几抹,锈却没有下来。他指了指床底,说,青皮,把油石找出来,该磨刀了。
青皮刚钻进床底,楼下麻将馆的人就在喊黑头听电话。黑头应了,却是满心狐疑,还有些紧张,谁呢?从里头出来,还是第 一回有电话找他。拿起话筒,就听到那边咯咯的笑,黑头松了一口气,说,胖妹你发财了那么高兴。胖妹说,穷开心穷开心,穷人才会瞎开心。我不做歪货生意了,改在玉林小区卖冷淡杯,你晚上过来吃宵夜嘛。说完,胖妹报上街名和门牌号。黑头说,我戒酒了。胖妹就说,那你就啃卤翅膀、鸡爪爪嘛。黑头沉默一阵,说,我牙齿痛,胖妹大怒,骂道:成都男人假眉假眼!电话就摔了。
隔了个把星期,青皮再去找黑头,看见88号外边停了一辆微型面包车。上了阁楼,已经先坐了几个客人在跟黑头说着话。客人见了青皮,都闭了嘴,望着他。大热的天,青皮感觉今天的阁楼上有些冷。他心里发怵,就说,黑头你有客,我明天再来。
黑头说,青皮,这边坐。这些客人再说两句话就要走。他扔给青皮一罐可乐。
—个客人说,咋个是两句话呢,黑头,我们都磨了半天嘴皮了。你一定要帮二哥这个忙。
另一个客人说,其实黑头说得也不错,就是两句话的事。就看黑头想不想帮这个忙,
青皮瞅瞅黑头,见他捧着一盘新鲜的向日葵坐在楼板上,把瓜子一颗一颗拈出来丢进嘴里,再将瓜子壳吹出来射到对面的墙壁上。黑头说,这些事情,我再不想做了。
客人笑了,说,黑头你不做这些事情,你做啥子事情?
黑头说,我老妈喊我好生过日子。
客人又是—阵笑。他说,黑头你啥子时候听过你老妈的话?
黑头叹口气,他说,我老妈说她老得都活不了几天。我再不听她的话,以后就听不成了。
哦,客人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你是想让老妈好生过几天日子,对不对?
黑头点了点头。
客人极不情愿地摇摇头。他说,咳,黑头,你跟二哥。跟我们这帮朋友闹得不好看了,我们的日子不好过。你的日子,伯母的日子,又有哪个是好过的呢。
黑头继续在向日葵上拈着瓜子,拈了几拈,瓜子却没有了。阁楼上人人都鸦雀无声。黑头站起来,望了望窗外,河面上的炫光,吊脚楼青藤上的炫光,都刺得他的眼睛有点儿发痛,他把双眼虚了起来。青皮盯着黑头,感觉他的眼缝中有阴郁的光在流动。但是黑头的声音却很温和,也很疲惫。黑头说,这些话就是你们亮的底牌了,是不是?
客人说,黑头你龟儿子的,咋个变得婆婆妈妈了,这种事情你过去不知做过多少回!你跟我们去找到老广,喊他把欠二哥的钱还给二哥就完了。
黑头说,他不还呢?
客人说,你去了他还能不还,黑头你把家伙带上,他真不还,就给他一家伙。你要出了什么闪失,我们会照看好伯母。二哥那儿,他会给你留一个很大份额。
黑头说,老广欠二哥的钱,数目很大吗?
客人说,数目大得很。
黑头埋下头,好像这时候才发现青皮在愣楞地站着。他从地下拣起一个很大的风筝骨架递给肯皮,有些抱歉地说,现在的风筝画得五颜六色的,我都不晓得该给你糊啥子纸了。剩下的。就你自己做了。
青庆说,黑头你真要去跟他们做那件事?
黑头说,嗯。
那,青皮说,我跟你一起去。
你不害怕?
青皮感到心脏一阵乱跳。他咬住牙憋了—口气,把臂章撕下来塞进裤兜。他说,怕个球!
黑头撇撇嘴,拿起做风筝的刀子。天热穿得少。刀子没处放。黑头就用一件换下来的脏背心把刀子包了起来。
二哥其实就在面包车里候着的。见到黑头和一拨人下楼,他也从车里钻出来。黑头叫着“二哥”,走拢来跟二哥拉了拉手。青皮看二哥又瘦又矮,不知道他何以会大名鼎鼎。二哥穿着松松垮垮的旧式圆领T恤,脚上是圆口的黑布鞋,他说话很轻,也很少,青皮觉得他主要在用点头来示意。二哥点点头,大家都上了车,车厢里顿时塞得满当当的;车子没空调,汗气直冲鼻子,立刻有了一股动物园里的味道。二哥亲自把着方向盘,一打火,车子“嘭”地跳了一下,随后就呜呜地开了出去。
七弯八拐,上了蜀都大道,又过了天府广场。成都正在开一个西部商贸会,高楼大厦挂满了花花绿绿的气球,数不清的广告条幅把成都都染红了。二哥吐出一句话来:“都赚欢了。”没有人接话。车子又钻进小街,七弯八拐,就到了老广的楼下。
青皮看这儿同南河坝差不多,泡桐树阴森森的,房子陈旧,行人稀少。老广的楼下是个铺面,挂了块公司的牌子。一行人地上了楼,—上边的开间却极大,这里那里堆积着许多纸箱子和木箱子,像个没人管理的旧仓库。库房到头,是一间办公室,大白天开着灯,转头风扇呜呜地吹。大案后边有个戴金丝边眼镜的人在打电话,青皮想,该就是老广了。
黑头走在头里,走到大案前叉着手停下来。青皮从他叉手的三角形里看出去,老广很渺小。
老广放了电话,说,这么多人找我,有什么好事啦?
青皮听他一口的广东普通话,才知道老广老广,大概就是广东老板的意思吧。
二哥不说话,黑头也不说话,还是先前的客人在开腔。客人说,老广,你欠我们二哥的钱。你该还我们二哥了。
还钱,还什么钱?老广一巴掌打在大案上,你有没有搞错啊?
青皮听到老广的巴掌打在大案上,大案像薄层板一样发出轰轰的危险声响。老广不看二哥,也不看黑头,他用一根指头指着客人,他说,你二哥和我做生意,我的生意是有风险的,生意没有做成,我还什么钱,我还什么钱啦?老广一掌,又是一掌地打在案面上。
来的人都不说话。那么多人把老广堵在屋子里,老广既不叫人,也不站起来,他就是一掌一掌地往案子上拍打。青皮觉得,老广真是一个非常镇静,也非常可怕的人。
这时候,黑头走上去,用大腿抵住了大案的前端。老广问那位客人,他是谁?
他是黑头。
老广皱了皱眉头,似乎是知道黑头,但又想不起了。他说,噢,黑头。黑头是干什么用的呢?
黑头把手里拿的脏背心扯下来,露出明晃晃的刀子。黑头用温和而疲惫的声音说,你把欠二哥的钱,还给二哥。
老广瞅了瞅黑头手里的刀,突然爆发出一串哈哈的大笑,青皮看见他的大牙发出金光灿灿的光芒,他不待笑完,一掌重击在大案上——就在这瞬息之间,黑头对照他的手背一刀扎下去。
满屋死一般的哑寂,只有老广吐出的最后两个哈哈在冷冰冰地回响。那刀扎得很深,以至于刀柄都抵住了老广的手背。
青皮看见老广咬紧了嘴唇,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阵,有大颗的汗从额上滚落下来。先前的客人说,老广,你把钱还了。
老广不说话,
青皮觉得时间已经过了很久。
老广的被钉在大案上的手掌,试探着动了动,慢慢地从刀柄下退了出来。老广把手伸回去,拿到离金丝边眼镜很近很近的地方仔细瞧着,他没有发现一丝血迹。刀子是从老广食指和中指的指缝间迅速插下的,没有伤着一点皮肉。
被刀子戛然止住的笑声再次从老广嘴里爆发出来,他笑得惊天动地。笑着,笑着,他猛然站起来,一掌击在大案上,他说黑头,你他妈的真是个废物!接着他用广东话骂起来,一句贴着一句,满屋的人听着他骂,没有一个人吭声。
老广骂完了,黑头把刀从案子上抽回来,用脏背心包好。他对二哥说,二哥,我已经尽力了。
黑头拍拍青皮,他说我们走吧。
外边在下小雨了。雨水很细,也很密,青皮的眼睛眨巴眨巴的,不大睁得开。一路上,青皮都觉得黑头压在自己脑袋上的手掌重得厉害,就像把自己当成了拐棍。他不情愿地摇了几次头,也没有把黑头的手摇下去。
青皮说,我们去哪儿呢?这不是回家的路。
黑头咽了一口干唾沫。他说,去玉林小区。我请你吃冷淡杯。
二哥默默地开着车。刮雨刷在玻璃下慢慢地刮着。拐上蜀都大道的时候,他冒出一句话,那龟儿子的。废了。
先前那个客人不解。他说,二哥。谁废了?
二哥一脸的默然,半响,哼了一声。
于成都狮子山红砖楼
原载《人民文学》2002年第6期
扩展阅读
你需要登录才能回应,
还没有帐号?注册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