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有一位高级小学的教师,在上国文课的时候,提出几句鬼话文来,要学生讲解:
问:“顾字怎么解”?
答:“回头看”。
问:“兹字呢”?
答:“这个”。
问:“寡字”?
答:“孤独无亲”。
问:“什么是昧”?
答:“不晓人事”。
问:“怎么叫眇”?
答:“瞎子叫做眇”。
问:“予就是什么”?
答:“予就是我”。
问:“小子是什么”?
答:“小孩儿”。
我想,这位教师,听了学生的答案,一定很满意:如果记起分数来,一定给他一百分。
假如教师又提出一句来:
问:“昆字有什么意义”?
答:“昆字有明字的意义”。
问:“命字怎么讲”?
答:“命是命令,就是告诉,也就是说”。
问:“怎样叫做元”?
答:“元可以解作大”。
问:“龟是什么”?
答:“龟吗?就是乌龟”。
我想,教师听了,一定点著头说,“对啊”!随即在分数册上又记上一个一百分。于是教师提出整句来了:
问:“‘顾兹寡昧’,如何讲法”?
答:“回头看这个孤独无亲,不晓人事的人”。
问:“眇予小子”呢?
答:“瞎子的我这小孩儿”。
问:“你怎样解释‘昆命元龟’”?
“明明说像大乌龟”。
这是无可疑的,那教师一定又在分数册上给他记上一个一百分了。
但是这几句鬼话,据说是皇帝的诏书和诰命里面的句子。有人给皇帝当代笔,在诏书和诰命里面用了这几个句子;皇帝不能懂得,叫翻译的人来翻译成当时的人话。皇帝听了,大怒起来,以为代笔的人挖苦得他这样凶,就拔出剑来,把那位代笔的嘴巴割开,并且把他剁成肉酱。咳!小学生在教室里,把这几句鬼话翻译成人话,解释得很对,可以得到教师的赞许,得到一百分的分数;但是在皇帝的龙廷上,把它翻译成人话,翻译得一丝不走,就可以使皇帝龙心大怒,一怒而砍杀了代笔先生,而且剁成肉酱。你想,这是多么矛盾的事情!
所以我想,如果贵族阶级存在一天,鬼话文当然也存在一天。因为他们是要利用鬼话文来摆他们的臭架子的。他们既然要仗著鬼话文摆臭架子,咱们不妨借了他们的摆臭架子的工具来挖苦他们。例如那位皇帝的代笔先生,在诏书或诰命里面做了那样的句子,明明挖苦他是孤独无亲,不晓人事,瞎子的小孩儿,明明挖苦他说像大乌龟;但是给翻译先生串通了,叫他不要学小学生的样,马马糊糊地给他翻译成几句比较好听的人话;那么,不但没有剁成肉酱的危险,而且把那位皇帝骂了一个“一概弗得知”,可不是很有趣味的事!所以一面拿鬼话文给贵族们摆臭架子,一面就拿鬼话文挖苦他们,倒也是合算的事。这个办法,和旧戏里邹应龙打严嵩的法子,差不多有同样的痛快。
在贵族阶级没有消灭的时候,我承认这的确是鬼话文的妙用之一。
选自《白屋文话》,1929年8月版,上海世界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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