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涵兄在《垂死的“流氓文化”》一文中提到御用文人的无能,慨然于中国这个腐败专权的统治集团中的人物,如果写《流氓经》、《杀人术》……也许可以写得精彩,对文化一类的事实在是不内行的。但这个腐败专横的统治集团扮演伪君子已经垂廿年,到今天,在全中国老百姓一片呻吟叹息声中,这群官僚党棍仍旧拉长面孔装正经,喝血的嘴口口圣贤,声声国家,怎么肯写《流氓经》呢?但是知“公仆”者莫如我们这些小百姓,知压迫者莫如受压迫者,所以我愿意为此辈一画脸谱。
中国人的口头禅中,有一句叫做“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或者为“三十六着,走为上着”。这话首次出现于唐人著述的史书中,以后越流行越广,终至成为一句无人不知的口头禅。除了“走”,其他三十五计是什么呢?线装书中极难稽考,但普通人有这么一说:其他的“三十五计”就是什么“金蝉脱壳”,“借刀杀人”,“欲擒故纵”,“李代桃僵”,“张冠李戴”,“笑里藏刀”,“掩耳盗铃”,“含血喷人”,“狡兔三窟”,“朝三暮四”,“釜底抽薪”,“下井投石”,“斩草除根”,“顺手牵羊”等等,反正这一类的所谓“成语”流传极多,举一反三,不难想见其一般内容。这一说本十分牵强附会,因为从来没有一部经史子集这么解释过,而且那些四个字四个字的成语,出处各自不同。例如“李代桃僵”,出自《汉乐府》,“掩耳盗铃”,是李渊读《吕览》的感慨,“朝三暮四”,见《庄子》,“金蝉脱壳”出自关汉卿曲,“斩草除根”,见于魏收《移文》,三十六计包含这些内容,大概出自明清人的臆度拼凑,但却臆度拼凑得十分好。这些内容有一个共通点,就是流氓的精神,“三十六计”无妨称之为流氓的经典,流氓的哲学。姑不论唐人著作中所说的“三十六计”内容是否如此这般,但当作一种流氓精神看待,可谓得其神髓。我们无妨把世俗所说的“三十六计”,认为就是某种人生活信条的总汇,这是一种破坏一切,利用一切,自私第一,小我至上的生活哲学。
不管自觉与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世方针。资本主义国家一般人的生活态度表现于马尔腾,卡尼基等处世专家的著作中,他们教人如何温文尔雅地跑进经理室去鞠躬求职,如何逢迎一般人心理去做推销员。这种处世专家的著作不但风行海外,早几年也曾风行海内,港沪渝蓉等地曾连销七八版,这说明一部分人在现实的铁壁里碰得头痛以后,开始在寻求新的处世方式了!但一般的中国人,包括大部分的农民,那处世方法,生活态度却显然还是古老的。儒家的重名分,别尊卑,中庸主义,道统观念;道家的逍遥无为,不滞于物;释家的悲天悯人,绝欲自制;一点墨子的爱,一点申韩的法治威力,彼此交互激荡,错综复杂地形成一般人的生活观。这种生活观具体地体现于《菜根谭》,《治家格言》,《增广贤文》等书中,尤其是那本《增广贤文》,简直就是中国的处世专家的著作,无数中国人的处世态度,全给它包括了!“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啦,“知足常足,终身不辱”啦,“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啦,“今朝学得乌龟法,得缩头时且缩头”啦,“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啦,……我们可以从而体味到那种种生活观念来源的复杂,各种文化力量,或多或少的融合,加上对惨苦现实的适应经验,使无数中国人产生类似《增广贤文》的人生态度,这本书是一个坐牢的读书人摭拾田夫野老的口谚编纂而成的,十足洋溢着中国的人情味。
但如果说一般人的处世态度大抵如此,那可错过了最精彩的一种,暴虐的皇帝,荼毒生灵的权臣,清客、策士、流氓、地痞的生活观,不是别的,就是这“三十六计”。他们对什么儒、道、法、墨、耶稣、天主、回教、释迦牟尼……表面上也许服膺一种数种,也许胡诌几句,而实际上,他们最信仰这“三十六计”,只要能够达到他们卑劣自私的目的,什么下流手段都使得出,不肯直白“我是流氓”,于是假托各教道统,假托天上的虹彩,地下的碑文,假托谶纬,假托一切漂亮名词,一定要达到那卑劣自私的目的而后已。
举例来说,为了要制死异己,不惜引狼入室乞灵异族,卖国卖民,如吴三桂之邀多尔衮,曾国藩老爷之请戈登,国民党政府之靠美国,此之谓“借刀杀人”;官变匪,匪变官,或者,一个中国贪官忽然变成了美国籍,一场定案之狱忽然又要重审,此之谓“金蝉脱壳”;对异己加些诬蔑的头衔,如清廷王公贝勒之呼太平军为“贼”,呼中山先生等为“寇”,视造谣为家常便饭,此之谓“含血喷人”;好话说尽,坏事做尽,一方面满口仁义,一方面爪牙如毛,偶语弃市,此之谓“笑里藏刀”;诛除异己唯恐不力,杀一个不够,夷三族,三族不够,夷九族,九族不够,像燕王之戮方孝孺,来个夷十族,现在虽然没有夷族这个把戏,但是对龙钟老太婆,乳臭未干的小娃儿,和自己的标准稍有不合,也要杀要害,此之谓“斩草除根”;十目所视,十手所指的坏事,一做就民怨如沸,舆论哗然,但为了自己的利益,置天下公意于不顾,一面掩饰,一面胡为,此之谓“掩耳盗铃”;今天说得好好,明天完全推翻,一个诺言之后又是一个诺言,但实际却一次欺骗之后又是一次欺骗,说话完全不算数,不算数而脸皮完全不红,此之谓“朝三暮四”;领导暴行,纵容奸宄,弄得怨声载道,到头来拍几只苍蝇,掩护了老虎,不了了之,此之谓“李代桃僵”;表面上说要民主,实际上拼命搞特务,表面上给人民一点自由,紧跟着来一套限制办法,明是一套,暗又是一套,此之谓“釜底抽薪”;银钱过手,一定要揩油,不管这钱是关系国家命脉的赤字钱,还是老百姓的膏血钱,“过一次水湿一次脚”,一定非揩油不可,像明代权阉似的,监矿则矿盗蜂起,监军则大兵饿死,监市则市廛乱,监珠则国库空,此之谓“顺手牵羊”;刮饱钱后,在从前是置田地,实库藏,在现在是都市买地皮,海外建洋楼,美洲买橡树,伦敦市场买股票,准备下台之后吃喝终生,此之谓“狡兔三窟”;等到做尽做绝,昏懵的农民都变成了思想家,揭竿而起,温和的学者都忍无可忍,疯狂呼号,于是统治动摇了!威严欠佳了!假面具慢慢拆穿了!这种时代也就是“三十六计”中的三十五计被流氓统治者日以继夜地运用,无所不用其极的时代。总有一天,这套流氓经完全失灵了!他们开始溜之大吉以“走”为“上计”了!所以善用三十六计的流氓政客,流氓将军,流氓绅士,当最后审判日子降临时,少见有慷慨舍生,含笑上断头台的人物,极少极少,少得难以形容,不过其抱头鼠窜的速率,倒可以参加奥林匹克大会的田径赛而有余。
人类过去的历史是一部相砍史,所以善用“三十六计”的所谓奸雄人物——实际上是各式各样的流氓人物,史不绝书,像臭虫挤满在床缝似的,他们挤满在历史里,一点诡诈博得一点荣华,就踌躇满志,以为老子无所往而不利矣!三十五计用尽用绝,到头来只剩下逃遁的一计,逃遁未必能如愿,伦敦塔上的血,刚果广场的血,冬宫的血,石头城的血,紫禁城里的血,就有一些是这群善用“三十六计”的“英雄”们流的,后人哀之而不鉴之,就像杜牧所慨叹的,要使“后人复哀后人”了。
今天中国的买办独裁政府中的角色,尤其是那些喝血大王,顽固分子们,纵横捭阖玩弄的就是这套“三十六计”,他们早已把这套“流氓经”当做法宝了!以为祭起这套法宝就能够在政治上呼风唤雨,起死回生;唉唉,玩水者死于水,耍流氓本领者死于流氓本领,观众已经慢慢散去,戏快要收场了!我最后想说的只是马叙伦先生早已说过的一句话:“不要把坟墓掘得太深了。”
选自1947年2月11日、12日《华商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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