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件事情记忆犹新,可是细算起来,已经过去二十五年了。
当时,屋里幽暗,盘腿坐在垫着稻草的地铺上,斜眼望望钉死的窗户。那年的雪怎么那么大,窗外见天见雪像破碗破罐破摔下来。
忽然,眼前出现一个图像:我,是我自己,站在一个花圃旁边,花圃是圆的,干着,硬着,不用说花,连草也没有。这个图像的四周模模糊糊,好像摄影的洗印技术中有一种叫做“虚光”……整个图像是灰暗的,但可以看出来一个铁栅栏门,栅栏上边铁条扭曲,看不清图案,只是生硬,清冷……花圃旁边还有两三个人,黑糊糊认不得是谁。
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什么年月?我怎样来到这里?旁边是什么人?
竟想不起来。心跳。
图像竟不能忘记,想不起来可又觉着有过这么个场面。心惊。
铁栅栏关着。一旦打开,必有一个天地,那里有过我的生活,怎么都是些“虚光”呢?心慌。
我丢过钥匙,门钥匙、车钥匙、抽屉钥匙。肯定是把钥匙丢了,准有生活锁在那里边。心乱。
心跳、心惊、心慌、心乱……我累了,睡着了,忽然又心跳、心惊、心慌、心乱起来,啊,铁栅栏门打开了,不等我抬脚走进去,过去的生活涌了出来,把我包围在生活的过去里。那是二十多年前——又一个二十多年,加起来是五十来年了。
原来生活没有忘记,没有褪色,没有残缺,难道一点也没有变形变声变态?我只肯定没有干枯。过去和过去一样虎虎地活着。不过很久没有想起来了,其中有的图像,好比站在花圃旁边的那个,大约每次想起来时,都没有出现。深深沉沉在记忆深处,忽然冒冒失失冒出来了,倒把自己都唬住了。我伸手到腰里,探手到内裤腰上。在过去的生活里,传递句把背人的话,常常用极小的字条,缠在内裤的松紧带里。现在不知不觉也摸起松紧带了,不料发生了多少年前的感觉,没错,有字条!想想时间相隔那么久远,论空间,应当是两个天地。啊,后脊梁出来冷汗了,一粒一粒可数。
这一惊,我回到现在的生活里了。其实我早已惊醒,梦中那铁栅栏门一打开,一惊一喜就醒来了。但我又有一副精神在过去的生活里,继续生活在梦中的过去。
我相信精神中,有另外一个世界,也是活生生的。我不觉得只是我觉不出来。现在已经有精神学家心理学家的许多探索,有证据了吗?我盘腿坐在稻草地铺上,仿佛面壁,悟那开口闭口要的证据,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刚才不过是偶然撞着了两个世界的接合点,要什么证据?哪里去讨证据来?
眼角看见了钉死的窗户外边,大雪连片,难道要把我现在的世界,封闭在“虚光”里?
二
我在北方住了十年的时候,得到一个当时十分难得的机会,到云南去转一圈——那时候走动走动都要和体验生活联系起来,见识山水当然联系爱国主义教育,因此口头上,没有旅游这样的词儿。
这之前,我没有去过云南。石林、滇池、瑞丽江、佧佤山都是大开眼界的去处,兄弟民族的风采,更是不可替代。在在见所未见,时时相见恨晚。
有天,顺脚走进一个山谷。忽然,四面都是竹林,除了头顶一圈天,六合都是竹枝竹叶。
忽然——后来我在小说里,写过这个“忽然”,“一个思想蒙头盖脸,从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钻了出来。”“这个地方我来过,”另有一个我正在新奇之中旅游,不假思考,武断回答:“不可能,不可能。”那一个刚钻出来的我,也不退缩。“来过来过,很久很久了,给忘了忘了。”
无数血丝,牵动肺腑,勒住心头,如抽如缩如碎如裂,我手脚棉软,真叫自己把自己吓瘫了。
我的小说有一些描写,是片段实录。
“那里明亮的阳光,照得竹林仿佛刷了层金。那阳光,不是匆匆忙忙赶过城市的阳光。那阳光,一动不动站定了,站在那里做起梦来了。”
“我怎么心疼起来?好像裂了缝。是林子裂了缝?还是我裂了缝?反正裂缝里,盘旋着早已忘记了的生活……”
“那山谷的尖底,那最深最远的一小块地方,却是阳光明亮,清澈如水。仿佛往一口深井里探看,井底下清清的水里,出现了自己的影子。好像另一个自己,在另一个世界……”
我没有去过云南,当然没有去过那个山谷。那么是梦见过吗?无梦。是前世的缘分吗?渺茫无稽。
这样的竹山,这样满登登竹枝竹叶的山谷,北方决不能有,可也不光云南,我老家江南也有的是。偶然闯进云南的竹山。跳出了久远的江南山谷。久居北方,这江南山谷连同少年生活,从现实里隐退了。是不是封闭起来凝固起来好像木乃伊呢?不,鲜活,风韵更浓,情绪更厚,这才说另有一个世界。
说是潜意识,不更清楚吗?也许。不过潜意识三个字带来的清楚,不抵失落的神秘。
若说原由,说是久居北方十年。其实十年不算久,四五十年下来,也不见得会有更多的吓人的“忽然”。看来要看是什么样的十年。
从肃反开头,随着三反五反,这反那反。
放国务会议录音,各级书记部长亲自动员,有的单位摆桌子,铺台布,备清茶,还有的端茶点,点百支灯泡,或请或激或令鸣放。忽然,翻过手来,就把鸣放做成罪行,把这叫做阳谋,坦然说“引蛇出洞”。
十年的结尾是全国上下说假话、空话、大话,把这叫做放卫星。昨天还在说吃饭不要钱,粮食多了怎么办?做酒。也是忽然,也是翻过来,全国饿肚子。
难怪云南的竹山和江南的山谷,才隔十年,如同隔世。
三
记不清就在那垫稻草的地铺上,或在破了“四旧”光光的冷冷的仿佛叫大水“推”过的楼房里,总是要亮未亮的清晨,叫一个图像惊醒。
大约是从睡觉的地方看过去,对面有一间大屋子,大玻璃窗,大灯贼亮,横放直放的写字桌子,站着坐着的人……
这是个什么地方?日夜工作。这是些什么人?深夜不睡。
想到天大亮,想不起来。想到日中,想到黑夜又来到,还是想不起来,或者不是实生活,是梦?在梦里走进这么个大房间,可是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梦,这么个大房间,这么通明通夜的灯,都不普通,怎么会出现在梦里?
这个大房间和我有什么瓜葛?越是想不起来,越疑心这里隐退着一段生活,怎么隐退得这么深沉?这是封闭?这是埋藏?这越发神秘叫人想像。
我没有学过心理学,对变态心理、记忆障碍、精神错乱只知道一些名词。比方说正常的遗忘、进行性遗忘、顺时和逆时的遗忘,还有似曾相识症和旧事如新症等等。
把云南的竹山错以为江南的山谷,可以归到似曾相识症里去。
看来遗忘会选择,记忆会挑事情。早年的记得清楚,现在的记不得;或者相反,现在的还明白,早年的全忘了。也会在同一时间里,有的事情分明,有的没有印象。在同一个事件里,有的牢记数字,有的不忘形象,有的留下某个细节某一句话。
或者文章作者也有遗忘:世界上有心理学、精神病学。再,读者都是老实人。
这几年,偶然还会出现大房间图像,不过也不一样了。白忽忽好像曝光过度的相片,也许和灯有关系,那灯贼亮贼亮刹眼睛总叫人疑心……忽然,又来忽然了,由灯光的贼亮想起摆桌子,铺台布,备清茶,点百支灯泡的阳谋房间,啊!图像里的大房间是阳谋房间的里间!可是我从来没有走进里间,怎么会有里间的图像?难道是想像?幻象?这又发现大房间里的人走动,说话,都没有声响。留神静听,静如冷冻。难道是大玻璃窗的绝对隔音?或是形象与声音,可以分割开来遗忘,或说遗忘也不准确,是一部分在这个世界里出现,一部分鲜活在另一个世界。
这神秘!冷不防的后脊梁冷汗如豆,如一丝一丝的拱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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