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是一场百年迷乱,是阳光和噩梦共同繁育的一个怪胎。
阳光曾在黑暗中穿透噩梦,使得噩梦也发出光怪陆离之色;而噩梦醒来后,却发现阳光仅是一种虚妄的幻觉,人类被笼罩在更深重的黑暗之中,不知何去何从。
我生于1950年,恰好活在20世纪的后一半。四舍五入,应算是年过半百。在这块土地上浪迹了近50年,该有资格对20世纪说三道四了。
何况,那种种质疑和困惑,都源于自己的切肤之痛,源于对自身的追问,源于存在与环境的冲突。思考为一种缺乏诗意的现实所迫,周而复始。
少年时期,我们曾从20年代出生的父母,以及三四十年代出版的译著、书籍和戏剧中隐隐得知,人是万物之灵,人是至高无上的,人具有尊严和理性,人和动物的根本区别,在于人有独立的意识和思想。
经典人道主义是十八、九世纪人文主义时代的遗产,却也是一张无法在20世纪兑现的过期支票。当我们尚未出世时,它们就在两次世界大战的炮火硝烟里化作齑粉,并在共产主义乌托邦的营造过程中,被宣布作废并严密封存。我们后来在真实的生活中所见到的,仅仅是那只旧箱子上一把生锈的锁。
不知是否是一种巧合,对于20世纪的中国,1950年确实具有断代的作用,这一刀切得利索,使这百年华夏的前半叶和后半叶,泾渭分明,宛若隔世。
尚在幼年,我们就被告知,“私有制是万恶之源”,在刚刚废除了私有制的新中国,遍地都残留着封建阶级的、资产阶级的毒素,帝国主义将和平演变的希望寄托在中国的第三代或是第四代身上。因此,人需要“狠斗私心一闪念”,需要要“斗私批修”,“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只有彻底排除私心杂念,才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新建立的公有制,将共产主义理想的实现,寄希望于制度对“人”的改造。
这种占绝对统治地位的理论,持续近三十年,塑造了三代中国人。
于是,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几乎每一个中国人,都不可被新政权所信任,人人都是企图破坏新制度的怀疑对象,随时可能被审查和非法监禁,强加于人各种莫须有的罪名,即便如潘汉年那样曾经出生入死、像刘少奇那样曾经代表政权的高官,也不可幸免。人与人之间充满告密的诬陷,若是非无产阶级家庭出身,就被认定终身带有私有制万恶的烙印,成为与生俱来的异己异类。
私心杂念——资产阶级思想——无产阶级的叛徒,这个必然逻辑使我们人人自危。那是一种近于宗教原罪般的恐惧与焦虑,人人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全中国的人几乎都带着强烈的自虐倾向,陷入近于疯狂的状态。
至70年代末期,在我有限而坎坷的人生阅历中,我所看到的人的品性,是卑微而低贱的。周围凡有尊严和独立意志的人,下场和结局都是悲惨的。图书馆里,那些散发着霉味的世界名著中关于人的高谈阔论,同我们现实的生活是何等格格不入。我竭力驱除着空气中以及我体内,那前半个世纪残存的毒素,渴望使自己成为一个脱离低级趣味、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人。
然而,几十年过去,公有制对“人”以政治运动的形式,近于残酷的反复改造,却似乎成效甚微。
公有制的大锅饭,使人变得越来越懒惰,侵吞公物一时成为地下风潮。
强大的政治压力下,更多的人,变成虚伪的两面派和传播谎言的工具。
还有那样一些人,血液被抽换成信条,成为僵死的植物和机器人。
若有少数不愿戴假面具的人,惟有监狱和精神病院两个去处。
“人是最宝贵的”,但人的权利和愿望却是最不宝贵的。
偌大的国土,茫茫十亿人中,还有几个人,真能担得起“人”这个称号呢?贫穷和压抑之下,无情的事实是:人已非人。
就在那个时候,处于地下状态的有识之士们,开始捡拾起早已荒疏的“人性”那个词语,并一次次试图解读它。他们在迷茫和混沌中颤声发问:既然私有制是万恶之源,为何在公有制下,人性恶仍然无法杜绝?如果是私有制社会导致恶,那么私有制本身又是从何而来?
若干年后,大量新发现的史实证明,在私有制出现之前的原始公有制状态中,部落间人与人之间的仇杀所表现出来的兽性和暴行,丝毫不亚于法西斯。
正是这一条极细的裂缝,在70年代末期,艰难而缓慢地,从本世纪最后20年,逐渐分离出已近老迈的母体。
其实那时世界上已经飘扬起现代主义的旗帜。在本世纪两次世界大战的惨痛创伤下,人类开始重新思考自身的问题,尼采曾说上帝死了,到了后现代,都说人也死了。西方各国在战后的废墟上,着手重建现代人道主义学说。
曾经延续几个世纪的人性崇高的光环,在短短几十年中,被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法西斯血腥、被南京大屠杀的累累白骨、被广岛原子弹遮天蔽日的烟尘无情熄灭。人类至高无上的尊严和理性,已在人类不可思议的暴行中彻底崩溃,在对于人性的解构中土崩瓦解。人类开始追问自己那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会发生?人类关于真善美的自我认定,究竟是一种自我欺骗还是遥不可及的理想?
于是,本世纪之初便创立了精神分析学说,1939年客死伦敦,此时几乎已被人忘却的奥地利医学家弗洛伊德,终于在二战结束后,朝着迷失的人群折路而返。弗氏的主要著作《梦的解析》,被认为是“改写历史的奇书”之一,与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及哥白尼的《天体运行论》同列为导致人类三大思想革命之书。他虽姗姗来迟,却以其缜密的例证和天才的推论,发掘了人性真正的主宰——潜意识。
潜意识的发现与确认,使人类对于自身的非理性行为和集体无意识行为,第一次得到了接近人性的阐释。人类在对于自己创造的社会制度和伦理法规极度失望之后,转而正视作为自然人与生俱来的真实本性。人类真的是可以达到尽善尽美的么?人的欲望是否只能作为罪恶消灭,有没有一种更为符合人类利己原则的通道,能将其引流或是释放呢?
那是一场惊世骇俗的革命。在20世纪中叶,它影响了人类知识的每一部分,尤其在文学和心理学方面,几乎具有某种剧烈的颠覆性。当它波及到东方时,20世纪只剩下最后两个10年,但它正本清源的内在魅力决定了它不可被跨越,中国国内迅速掀起了一场思想的飓风,将原先处于蒙昧与一知半解中的关于人性和人道主义的研究,揭开了被掩藏半个多世纪的真面目。
那个从上世纪中叶就游荡在欧洲的幽灵,徘徊一百年之后,终于以苏维埃的名义,昂首阔步地走进了历史。幽灵们托生于劳动阶级,现形为人,并成功占领了一部分欧亚国家,风起云涌地席卷了大半个地球。人类在漫长的岁月里梦想的平等、公正的社会已经到来,一切美好的期盼都指日可待。
那是人类历史上何等壮丽、何等辉煌的胜利呵。作为后辈,我们至今仍对所有那些怀抱着伟大理想,为这场革命流血牺牲、前仆后继的志士仁人,怀有深深敬意。我们曾立志将自己毕生的精力,献给那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新时代。回望本世纪初的辛亥革命,打倒封建帝制、埋葬专制王朝,已为人民民主革命奠下基业,新民主主义革命继而大功告成。我们与共和国同生的新一代,将会以怎样一种史无前例的“新人”形象,创造历史的奇迹呢?
20世纪多灾多难的岁月,犹如九十九道湾的黄河,似乎注定了要在这里拐一个大弯,留下一道隐患重重的河堤,在洪水到来时,向堤下的人发难。
临近世纪末,“新人”们回首往事,说自己是喝狼奶长大的。
然而,60年代中期,红卫兵惨无人道的暴行,难道真是用愚昧无知以及受蒙骗,所能轻描淡写地一言蔽之么?究竟还有没有更接近人本的诠释,来无情地剖析和揭示那场浩劫的本质?广场上的红海洋和当年三呼万岁希特勒的场景,在人的意义上,有没有一种共同的疑点?
冠冕堂皇的理性注解,或许暂且可以敷衍了事,但理性无法包容所有的罪孽——有谁敢正视并承认自己体内的非理性部分和潜意识因素呢?在人的所谓自我的更深处还有没有一个自己所难以察觉、难以控制,甚至绝难分离的另一个隐我与非我?它是人性中最隐秘最顽固的内核,它与生俱来、与人相伴终生,它在根本上支配着人的行为,使得理性的约束常常无能为力。它在人成为“人”之前的千年万年,就存在于原始人的遗传基因之中。它是自然人朝着社会人进化发展的过程中,被保存下来的基本生理特质。人本来是不必避讳它躲闪它憎恨它的,它就像你的身体你的器官,无论美丑,都是大自然天赐。你必须懂得它理解它,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人。其实,欲望即人类的利己原则,并无真善美和假恶丑之分;利已是人类进步的动力之一,而利他也常常出自本能之善;利已会是一种美,而利他也会变成一种伪;恶有时很真,而美有时很假;你若违反了破坏了人类为自己制定的行为标准,你必受到惩罚;但若你根本没有勇气审视人类的弱点,作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遗憾的是,共产主义乌托邦理论,出现在弗洛伊德学说之前,所以,先知和幽灵为人类制订的那种无私无欲、世界大同的理想蓝图,却在根本上由于缺乏对人性科学而深刻的认识,而成为一次乌托邦的空想实验。
从孔子到雷锋,从佛教、基督教到现代宗教,都曾试图扬善抑恶,教化人类。但正如肉食动物不能改造成草食动物一样,几千年过去,人的本性依然故我。削弱和制约人性恶之泛滥的最为有效的手段,是法制和法规。
当世纪末的人们回首这百年纷乱、惊心动魄的历史时,在无数惨痛的教训中,发现了一条似乎微不足道的真理,那就是:一个合理的社会制度是不可违反人性的,一种符合人性发展规律的社会理想,应以善恶平衡作为最终目标。
人惟有认识和正视人性之恶,才能驾驭和控制恶。
进入20世纪最后一个十年之初,地球又一次猛烈震荡,辛苦工作了70余年的幽灵们,痛苦而绝望地率先离开了欧洲,悄悄飘然而去。
东西方持续了半个世纪的冷战,以苏联解体而告终。
中国持续十余年的改革风潮,已进入市场经济阶段,从农村的土地承包制,一直发展到企业股份化——在不断嬗变的社会形态之内,无不是以对人类本性认识的逐步修正作为前提的。
世纪末的地球,不再是一个由意识形态统治的人类社会。如今地球上除了植物动物微生物,只居住着这样一种高级动物,他们是东方人和西方人,白人黑人和黄种人,男人和女人,富裕的人和贫穷的人,聪明的人和愚蠢的人……
今天的人类所共同面对的严酷事实,将是地球资源的匮乏和自然环境的日益恶化。人类贪婪的本性,在20世纪的百年长痛中,是一个无法抹去的集体人证。
20世纪是充满杀戮、破坏和谬误的百年,我们将怀着永别的心情,送它离去。
人类是否能迎来一个和平、自由和富足的新世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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