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借贾宝玉之口,说女人是水做的骨肉。千万不要认定只是小说家言。
中国古代的诗人早就发现了这一真理。在他们笔下,女人的双眸是秋水、秋波:“一双瞳人剪秋水”,“望幸眸凝秋水”,“水是眼波横”,“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现代人数典而不忘祖,尽管毫无创意地袭用了“水灵灵”、“水汪汪”,还有“清水湾”、“淡水湾”什么的。古人作品一谈到美女,无不“冰肌雪肤”,极言其白么?云也白,粉也白,鱼肚也白,鹅毛也白,何以偏用冰雪?盖因冰雪者水也。甚至女人的饰物,也都用水作比拟。韩愈不是说过“江作青罗带”吗?由外貌而及于内心。从卓文君到杜十娘,都是“柔情似水,烈骨如霜”,霜自然也是水呵!苏东坡似乎最高明,“欲把西湖比西子”,赢得古往今来全体公民的赞同,西湖因此又称西子湖。半个世纪前,朱自清游仙岩梅雨潭,惊诧于“春潭千丈绿”,送了一个名字——女儿绿!至于道貌岸然的大人先生把女人喊作祸水,小老百姓叹息着:“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虽说难听,也算佐证:女人本是水做的骨肉。
与遍地高岭、矮丘、土壤、泥丸相比,我独钟爱水!水圣洁、明净、温软、静谧,水更涤荡着污垢,使泥沙日下。水就是美!我欣赏涓涓泉流,她从岩间渗出,如珠如玉,丁冬作响,织成素练,又娇娇滴滴地媚,只是怜惜着她的纤弱,仿佛随时会被渴极的沙砾吞噬;我惊叹奔腾的庐山瀑,汹涌的钱塘潮,怒浪排空的汪洋大海,她冲决着浊臭,视巍巍高丘为一,令人遥遥瞻仰,任敬畏充盈于胸臆间;也许我更会披心腹见情愫,去赞美江和湖,如漓江,如西湖,清而不浅,动而不乱,时或骄阳灿灿,耀金而不妖艳,时或烟雨茫茫,沉郁而不哀伤。
欣赏、惊叹与赞美缘于朱熹夫子的诗句:“为有源头活水来”。水做骨肉的女人其活水源头是知识。于是我唯知识女性是敬。一张生动的脸,必有文化积淀作蕴含。设若腹内草莽,纵然脂浓粉香,无异于绿头蝇。高雅的举止,大方的谈吐,原是文化积淀的外化。于是,娇憨便是流动的韵致,即使轻狂与怨嗔,也是溅激的浪花,风中的涟漪。
水就是美,当是理想。水之为水,固能涤垢,也能染污。看那枯井、涸湖,纵有“星”样的闪烁,难免夜间微生物腐败的绿光。水又无定形,在山则为泉,在江则为流,在湖作一泓,在海成浩瀚。若置之容器,则又随容器而换形。于是乎我们看到有为金钱诱惑而当“傍家”的“小蜜”,有为权势驱遣而降志辱身的“长安水边”的“丽人”。
忽然想起巴金老人的《随想录》,他写道:“我听周信芳同志的媳妇说,周的夫人在逝世前经常被打手们拉出去当作皮球推来推去,打得遍体鳞伤。有人劝她躲开,她说:‘我躲开,他们就要这样对付周先生了。’”他接着写到他已故的爱妻萧珊:“每当我落在困苦的境地里,朋友们各奔前程的时候,她总是亲切地在我耳边说:‘不要难过,我不会离开你,我在你的身边。’”水的伟大胸怀使游鱼有所安归。身为涸辙之鲋,才真正懂得“水做骨肉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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