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对外界的摄入,在五官上其实是有分配的,在不断的进化和使用中,其实很容易落下一种感官,而过度地开发另一种感官,比如皮肤的感觉,就是最容易被我们忽略的。

记得有一次,我到宁波去,和一个朋友去看天一阁。没去看天一阁前,在巷子里进入眼帘的是一些老房子,那是在中营巷和天一巷,大都是一些等待拆迁的老房子,砖墙斑驳,野草横生,原来住的人家基本都搬空了。那应该是民国年间,或者更早一些时候的房子,基本都是私宅,上面有宁波市的文物保护单位标志,但也一样被油漆刷上了大大的“拆”字。

我自顾自地惋惜,在巷子里、院子里拍了很多张照片,唯恐有什么景致被漏下了。

朋友却很少拍照,她会摸一摸那些斑驳脱落的墙壁,会摘一些荒草的穗子和果实。后来她问我,你为什么不摸一摸它们呢?拍照是没用的,仍然是隔了一层,只有触摸到它们的温度和纹理,感觉到它们的萧瑟和荣枯,那一刻才是真正和它们在一起的。我突然一怔,是啊,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用眼睛观察多过真正的触摸呢?我的手什么时候藏起来了呢?

小时候到树林里去,我会用手摸那些干枯生涩的树皮,摸那些疙疙瘩瘩的树钉,那种树皮、树钉的坑坑洼洼和粗糙的纹理,会把手掌划得涩涩的、辣辣的,但是却很有质感;我还会在碧绿的苔藓上,摸那种绿色和阳光照在其上散发出的绒绒的温暖,会摘一片树叶把它揉碎,看着它的绿色汁液染满手掌,感受那种汁液的清爽、淡淡的冷以及它散发出的气味。

记得那片树林里还有一片沙土,跟别处的土质不一样的是,它没有粘性,也没有土块,都是那种细细的像沙粒一样的土壤,哪家建房子没有细沙了,可以挖一车代替使用。那种沙土握在手掌里,有一种细软的、温润的感觉,傍晚的时候,沙土里还有太阳的余温,我经常穿一条短裤、赤裸着上身卧在沙土里,细细的沙土覆盖在皮肤上,一点一点地传递着热量,直到沙土慢慢冷去,我才恋恋不舍地把身子拉出来,在夜色中穿着沙土的温度回家去。

水的比热容比沙土大,所以吸收同等的热量,沙子冷却的快,而水却冷却得慢,可以藏热。同样也是夏天的傍晚,我们从田地里忙了一天回来,汗水早已和灰尘一起凝结在皮肤上,头发里也藏着各种各样的赃物,就去村里的池塘中洗个澡,那一池塘的水白天被晒了一天,到傍晚还是暖暖的,把全身都包围住,比沙土的热更是无孔不入,让你觉得像婴儿在羊水中。

直到今天,我还记得皮肤碰到各种各样的水的感受,早上的露水是清凉的,汗水是粘粘的、咸咸的,从井里打出来的水是刺骨的,小河里的水是流动的、拨弄皮肤的,池塘里的水是安静的、包围你的,各种水都划过我的皮肤、到达过我的心扉,我心底还有它们的余温。

很多次,我打赤脚走在路上、草地里,或者树林中,有时候脚底被槐树的葛针扎到,有时候哦被路上的碎玻璃划到,或者被树根拉到。我就停下来坐在地上,把葛针或者玻璃,从脚底板里拔出来,拔不出来的就回到家,用绣花针的针尖拨出来,疼痛是难免的,但是你能感觉到那种丝丝连心的疼的状态,会感受到皮肤的紧绷和收缩,那是一种疼痛的经验。

一般来说,我们皮肤的感觉主要可以分为四种,也就是触觉、冷觉、温觉和痛觉。

从少年时候的田园世界,到了一个工业的世界之后,我们的皮肤感觉能力,其实下降得非常厉害。因为生活条件好了,我们不会再赤脚在路上走,不会被葛针扎到或被玻璃划到,所以疼痛的经验就少了;我们不会去玩泥巴,不会去爬树,不会去河里、池塘里游泳,我们的皮肤不再感受到自然的粗糙、细致和冷暖。一个工业化的世界、人造的舒适世界,不知不觉地把我们跟自然分割开来,我们不再感受冷暖,不再感受细致和粗糙,不再感受疼痛。

空调的使用,对我们的冷暖感觉是一大破坏,冷和暖的轻易使用,造成了我们自身温度系统的退化。我们都能感受到,即使是再炎热的夏天,我们也不再轻易出汗了;即使是再刺骨的冬天,我们也不会太冷了,因为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都是暖气和空调,就连在车上的时候也都是温暖的。夏天不再七月流火,冬天不再冷彻刺骨,我们四季如春地麻木。

我们的触觉在消失,冷觉和痛觉也在消失,如果说还有一些温觉的话,那么我们其实一年四季都处在温觉中,那么这种无处不在的适宜的温度,也让我们对温有一种麻木了。

曾经看到一则新闻,是说日本人为了锻炼小孩子的意志,在白雪皑皑的冬天,让小孩子们赤裸着上身在冰天雪地里跑步,用极端的天气去培养他们的极端品格,挖掘他们的潜力。然而我却想的是,这样的方式固然是一种培养,但同时是不是也是一种破坏呢?小时候皮肤的冷暖感觉,其实是一生的感觉,在天寒地冻里建立起来的,应该是一种坚硬和迟钝吧!

在我们小的时候,其实人和人的身体接触,是频繁的。长辈们会抚摸你的头;老师会握着你的手写字,那写下的每个字,其实都是通过手掌传递过来的,带着老师的体温、抚摸和用心;父母会把熟睡的你从沙发上抱到床上;你会亲昵地揽着伙伴们的肩;会和邻居牵着手一起上学、春游。但是在长大之后,每个人觉醒的独立意识,会渐渐把这些排斥在外,女性之间似乎还好一些,而男性基本上彼此不会有身体接触,男女的身体接触渐渐成为唯一。

世间的各种交际礼仪,让我们成为一个个单独的个体,掌握着精准的、隐私的法则,小心翼翼地和别人接触,人与人之间,握手似乎成为最简单的、最平常的一种身体接触。但是在我们心底,其实最缺少的、最怀念的,还是小时候皮肤直接感受到的每个人的温度。

曾经看过日本的一部电影《入殓师》,年轻的入殓师小林大悟,对每一个死者都仔细擦拭过抚摸过一遍,那些死去的年轻的、年迈的、如花的、苍老的身体,都是冰冷的,但是小林大悟却用自己的肌肤、温度和用心,把干净、尊严和体面给予他们,那是阳间人通过皮肤的力量所能给予阴间人最后的东西,小林也从中感受到了肌肤死亡的温度和纹理的变化。

这样的经验,并不是谁都有的。一直到父亲去世,其实我都没怎么真正触摸过他,我对他的触觉的感受,只有小时候他用胡子扎我的经历,和半夜里用蹬出被子外的冰凉的脚搭在他身上的经历。父亲去世前,我握着他粗糙的、温热的手,似乎接通了小时候触摸的经验,有一种安定和温暖。他去世后我没触摸过他的身体,因为不敢,等到最后一次摸到他的时候,已经不是皮肤与皮肤的接触了,而是拿着他火化后的骨殖,一块块撒到棺材里面去。

我记得,那一块块骨头,或者细碎的,或者粗粝的,拿在手里面涩涩的,既轻飘又沉重,那是细嫩的、儿子的皮肤,划过苍脆的、父亲的骨头的感受,那是生者和死者的触摸。

父亲去世的时候,哥哥是握着他的手的,后来身体趁身体还有温度、还柔软,是和父亲生前交好的两个邻居,给他穿的寿衣。想起来,我有时候会嫉妒他们,因为他们在父亲从生到死的时候,感受到了他皮肤的从温暖到冰冷、从柔软到僵硬,那曾经是属于年少的我的触觉的经验。而这一切,在父亲把它们都带走的时候,我却没能去亲自地、细细地感受。

在这世间,一个人的皮肤,究竟能感受到多少东西,又究竟能留下多少东西?也许没有人会知道,也许我们在感受的时候,忽略掉了这种感觉,或者从没有意识到这种感觉。

幸运的是,十几年的农村生活经历,都牢牢镌刻在我的皮肤上,至今还留着树皮的粗粝、苔藓的碧绿、沙土的温热、树叶汁液的清冷、露水的冰凉、葛针和玻璃的刺痛和骨头的生涩,还留着小时候爬树时肚皮上的血痕,留着池塘里洗澡时太阳暴晒后的余温,我的皮肤把它们一一收纳过来,精细地、分门别类地贮藏在岁月的方格中。因为我觉得,有一天它们将是会苏醒的。

我想,这些会是我一生一世的经验,生生世世的记忆,在我身体深处,它们会拼凑出一个辽阔的江山,而我则是那江山上的王,即使纵马驱驰,两耳生风,也山高路远,永无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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