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一段时间,哦不,这十几二十年,一直在和这个世界纠结。

小时候,小学以前,打过人咬过人。打比我大的。自杀、自残什么的也想过,胆子太小,小刀割大腿之类的事没干过。

我知道我的狠,所以对于人总归是有罪的这件事从来就不曾怀疑。

而且,爱憎分明。

我想我从小就仇富了,我说的“富”指的就是特权阶层,优等生、班干部什么的;跟富二代没啥必然联系。

我最好的朋友通常学习成绩最差,或者人缘差的也成。我有时也会欺负他们,但我从不看不起成绩差的,也没啥优越感。当我看到班干部趁老师不在把我的朋友叫到黑板前,用力把她的头抵到黑板上去的时候,我知道我的仇恨已经扎根儿了。那时我巴不得班上所有的班干部、优等生去死。那时我还是小队长,这让我觉得羞耻万分。后来我把小队长的徽标埋土里了。

然后我成了班里“特立独行的猪”。学习成绩第一,却拒绝当干部,最后一批入团,和小混混勾搭,晚上彻夜飙车。

从童年、到青春期、到大学,我一直与“特权世界”划清界限。老师是特权阶层,班干部是,优等生是,八面玲珑人缘好的更是。家庭富有的倒不一定。因为他们通常不快乐。我和不快乐的人在一起比较快乐,觉着我们有着战友一样的情谊:能并肩作战的、犀利的、富有洞察力的、愤世嫉俗的。

在愤怒中度过了大学。找到工作之后的生活四平八稳,工作的人大多不快乐,我的仇恨失去了所指。

为了将革命进行到底,我决定出国学人类学。然后就是如鱼得水。

你知道西方的人类学是愤青的阵营么?

就这样,我与世界的战争具有了合法性。60年代以来的人类学跟西方较劲儿、跟自己较劲儿。文化研究变成了文化书写。但谁在做出表述?又是谁的故事被表述?反思把我们带到何处?解构难道不是另一种建构?太多的焦虑。其中失去表述合法性的焦虑最大。对于初来美国的我来说,我最大的焦虑也是语言和表达。于是我和我的学科一起失语了。接下来就是,当我可以把我渺小的个人的危机与话语体系内的困境以这样奇妙的方式联结起来的时候,我得到了释放。

但问题是,失去这层联结的时候我就抑郁了。

来到明尼苏达,人类学这层外壳就被拿掉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过去一直以来的愤怒和苦毒再次在我心里破土而出。

我四面出击,胸中充满暴戾。

但这一次,我没有坚持太久。因为赫然看到了自己的恶毒。伤害了爱我的人和并非什么特权阶层的无辜的观众们。

保罗说,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却没有爱,我久成了鸣的锣、响的钵一般。我若有先知讲道之能,也明白各样的奥秘,各样的知识,而且有全备的信,叫我能够移山,却没有爱,我就算不得什么。我若将所有的赒济穷人,又舍己身叫人焚烧,却没有爱,仍然与我无益。

我一直以为我恨的是恶人,发的怒是义怒,痛斥的是虚伪,就像主耶稣做的一样。可是怎么一转身就走到了这一切的反面了呢?我赫然发现,当我选择去恨的时候,我是无法控制它的方向的。换句话说,即便我的初衷是针对伤害过我和我的朋友的人,这恨意却往往同时伤害了我丝毫不很、有可能还很喜欢很爱很尊敬的人。

《诗篇》37,说,“你当倚靠耶和华而行善,住在地上,以他的信实为粮。” “他要使你的公义,如光发出;使你的公平,明如正午。” “你当默然等候倚靠耶和华,耐性等候他;不要因那道路通达的,和那恶谋成就就心怀不平。” “当止住怒气,离弃忿怒;不要心怀不平,以致作恶。”

这最后一句话从英文直接翻译过来就是,心怀不平导致做恶。

在我的战场上,我一直企图、用力的、不懈的在做的,就是以我的“义”,来对抗世界的恶。殊不知人的“义”和世界的“恶”本是一个妈生的。

好像耶稣说的:“你们是在人面前自称为义的,你们的心,神却知道;因为人所尊贵的,是神看为可憎恶的.”(路加福音16:15)

保罗的话也是一样决绝:“没有义人,连一个也没有!没有明白的,没有寻求 神的;都是偏离正路,一同变为无用。没有行善的,连一个也没有!” (罗马书: 3:10-12)

像我这样的人,这世上多了去了。我们总觉得不被理解,总犯失语的毛病,总焦虑,总觉得人家都假、都不真实。

好像贾宏声。

这两天正在反思自己,无意中看到吴飞写的贾宏声的《昨天》,惊出一身冷汗。

因为看到自己的影子。我可以说我远没他那么严重,但这是自欺。因为不是程度深浅的问题。而是我们是被同一种东西感染,或者是传染,infection,我不知道哪个词更确切。每人每天有成千上万的机会被感染上疾病,可是由于人的免疫系统、成长环境、吃喝的东西什么的差异,有人就病了,有人就没有。那没病的人没什么可骄傲的,因为如果你同样出生的时候营养没跟上、生活在那样的环境、吃那样的东西,你照样会病。

所以,我能理解他的行为:那样的逼自己的父母,那样的和世界死磕,那样的拨开自己的伤疤,那样的死。

也许我即便没有遇到耶稣,我也不至于走上这样的路。谁知道呢。但这不重要。即便我不至于自绝,也永不能和我自己和解,与世界和解,与人和解。我会一直拧巴着、热衷与打仗、与世界纠结下去的。我永远也无法拥有理想中的自己、理想的社会、理想的人际关系。

前两天把C. S. Lewis 的Mere Christianity又读了一遍,读到最后一页,

There are no real personalities anywhere else. Until you have given up yourself to Him you will not have a real self. Sameness is to be found most among the most 'natural' men, not among those who surrender to Christ. How monotonously alike all the great tyrants and conquerors have been; how gloriously different are the saints.

我没有遇到耶稣,还以为只有我们一小撮人特立独行,脱离了低级趣味,追求有意义的生活;直到有一天看到原来每个人都以为自己这样。如果贾宏声也知道像他这样的人真的很多的话,我想他也不至于死。

因为真正特立独行、有尊严、有意义的人生,不是战场。不是拼命的往自己身上加东西,知识也好,大麻也好。其实应该是一个减法。直到最后把自己减掉,以为了牺牲了什么,其实不过是扔掉一件本已破旧不堪的衣服,还一直当作是自己的肌肤呢;扔掉以后,才发现上帝所造的那个本来的我是多么的美好。而这个与神和解了的我,才真正与自己和解。

这个减法,是我一生要做的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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