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今天就要返乡,我决定去超市买条鱼回来。妈妈在我这里的日子,一直是她烧饭做菜。今天我让妈妈在家里收拾收拾行李,而我下楼到街对面的超市去。超市今天买鱼的人很多,鱼铺垒着双层玻璃缸,鲈鱼、鲫鱼、鳊鱼、海蜇、螃蟹各自在喷吐着泡泡的水缸里等待。等待网兜一叉子下去,正正好逮着了自己,死神马上就如期降临。死神现在等待着借助我的手。我的手拿着网兜在水缸里划来划去,各色鱼四处游动。而我要挑选其中一只,作为我和妈妈的离别餐。它们都在从左到右,从右到左,鳞片在暗哑的水中闪着微光,尾鳍摆动,等待。我要决定一条鱼的生死了。它们现在是活着的,吐着泡,在我眼皮下沉寂地活着,我边上的人群各个迅即挑好他们的猎物,交送给服务员拍切砍剖。我绕过鱼摊,向前走,我挑选好豆瓣酱、生姜、蒜苗、豆腐,一切齐备,我不得不又回到鱼摊,拿起网兜。

这条选中的鲫鱼,一斤重,正好够两人吃。服务员拿过鲫鱼,扔到砧板上,手按着鲫鱼小小的三角形鱼头,熟练地拿着菜刀哧哧的刮着鱼鳞,一面刮干净,又翻一面刮。鱼尾还在跳着,刀子已经剖开了鱼肚,血从鱼腹里淌了一砧板。它没有死,它的尾巴只是徒劳地翘上来垮下去。它如果能发出声音,像宰杀中的猪一样刀砍进肉里迸出震天的叫喊,我兴许会稍微平定一些。它的声音是肉体拍打在砧板上的啪啪声,连血流的声音都微小得可以忽略。它没死,它的肚子里藏着黄褐色的鱼子和乳白色的鱼泡子,在塑料袋里尾巴间歇刷过胶膜。

妈妈在卫生间清洗我昨天浸泡的衣服,见我回来要接过菜。我摇头,妈妈伸出的手没有缩回,又去翻我没有穿好的衣领。放水清洗鱼身,乍一入水,鱼儿的嘴巴张开又闭上,闭上又张开。我的手去触摸它已经没有鱼鳞的身体,血染红了一个盥洗池。它依旧不死,我掏出它的鱼子和鱼泡,手肚感觉到它内腔微薄的暖意。它的肉很薄,能摸到一排排弓起的刺。它为什么还活着?我把它放在砧板上,它的眼睛像是一枚钉子,向我戳过来。妈妈晾完衣服,走进厨房。见我看着鱼发呆,过来接过我手上的菜刀。鱼又张了一下嘴,妈妈一菜刀往它头上拍了去。我立在那里,眼睛却躲开了。它还不死,妈妈又要拍下去,我截住了。妈妈看着我,把菜刀递给我。

小时候杀鸡,我都要晚上趁你睡着了才敢杀。这些年,你怎么还是没改变?妈妈蹲在门口清洗蒜苗。我摘去了鱼头里的腮,现在要把它切成块,油炸。菜刀卡在鱼坚硬的背脊骨里。出了社会,要多长个心眼,脑子放活一点,现在人心坏着。妈妈又剥大蒜。它到底有没有死?我拿起它小小的身子,它的脑袋现在对着我,嘴巴张开,没有再合上。有钱别光省着,我们不缺钱。你自己多买点好吃的。妈妈拖地上的水渍。我托起它的下嘴唇,让其与上嘴唇合上。又托起又放下,鱼好像在说话。它对着我,眼睛像是两枚黑钉子,它在说话,无声的说。说话要经过脑子,别由着性子来,莫管的事情莫说,人心隔肚皮。它的肚皮被我划上三条口子,炖汤的时候方能入味。它不再动弹了,它是什么时候死的?是在我摘去它的腮后吗?是菜刀剁入它的背脊之时吗?它的灵魂在我的手指间悄然地飘散了。对不起。真对不起。妈妈从厨房门口伸进头,问我在说什么。我紧紧咬住嘴唇。

吃鱼的时候出了点状况,细细的鱼刺戳在我的喉咙里。妈妈急着让我喝生醋、吞饭团,她欲速却慢的步伐从客厅犁到厨房。它淹没在混白的汤里,唯有小小的尖头浮出汤面,像是溺水而亡的人最后留给世间的形象,眼珠死白地凸出。妈妈看着我喝下醋。你该找个伴儿。我回家给你留心。你还是这样毛手毛脚怎么能行?我和你爸爸趁着还动的时候给你带孩子啊。鱼子被油炸得金黄,盛在兰花碗里。它如果现在湖里,过了多长时间就能产子了?碧绿的水底,一群小鱼苗围着它摆动尾巴。现在它们一个在大碗里,一个小碗里。妈妈给我舀鱼汤,夹鱼肉,还小心的剔掉小鱼刺,又要我把鱼子吃了,营养丰富。

送走妈妈回来,已经是傍晚了。推开门,房间整洁得过分。妈妈每日不忘拖地擦玻璃,她做饭时候围着的宝蓝格子围裙被风吹到了地上。又要做饭了,中午的鱼还没有吃完,晚上热热该是好的。弯腰拾起围裙,打开橱柜,它依旧卧在汤里,死白的眼珠凸出。我眼睛跳到橱柜上面的番茄酱上,又扫到被妈妈擦拭得露出木纹的柜壁上,然而那眼珠始终好似紧紧拴住我了。我嗓子涌上一阵细细的疼痛,那刺中午一番折腾依旧没有下去,种在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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