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花

最早开始对琼花感兴趣,还是因为小时候在《隋唐演义》中读到的隋炀帝赏琼花的故事:隋炀帝远远地望见高台上琼花洁白如玉,正待近观,哪里想到刚一走近,一阵狂风就把花吹散,盛开的花朵再也不见。炀帝伐尽琼株,一代的繁华也终究烟消云散。于靡丽的佚游之中,自琼花的摇落而道出隋室气数将尽的苍茫。孔尚任的诗句“花死隋宫灭,看花真无谓”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讥刺之情溢于言表。

然而,隋炀帝为了赏玩琼花,开了迢迢的运河下扬州这一流传广泛的故事却有个很大的漏洞:隋时的扬州并没有关于琼花的记载,最早只能追溯到唐代。据北宋宋敏求的《春明退朝录》所载,“扬州后土庙有琼花一株,或云自唐所植,即李卫公所谓玉蕊花”。除此之外,其它地方再也没有跟它一样的花,是以韩琦有“维扬一枝花,四海无同类”之语。宋祁在笔记里记载,琼花的名字是王禹偁见此花莹洁如白玉而起的。而据《说文》,琼专指赤色玉,用来作为白色花朵的名字就不那么确切了,王禹偁因此还被讥诮为不解“琼”字的本义。

可是《春明退朝录》里提到的琼花即玉蕊也不准确,宋敏求《长安志》载“安业坊唐昌观旧有玉蕊,乃唐昌公主所植”,刘禹锡《和严给事闻唐昌观玉蕊花下有游仙》里形容玉蕊“雪蕊琼丝满院春”,可知玉蕊的得名是因为它有着明显的花蕊,而这一点并非是琼花的特色。此外,唐人诗文中提到种植玉蕊的地点不止一处,除了唐昌观,集贤院及翰林院中也有种植,这与琼花独此一株的情况迥异。因此早在南宋,周必大就在《玉蕊辨证》中反驳了当时流行的“琼花即玉蕊”的观点:“宋子京(祁)、刘原父(敞)、宋次道(敏求)博洽无比,不知何故,疑为琼花。”

然而周必大也没有解释琼花的由来,于是关于琼花的来源,仍旧只有宋敏求“或云自唐所植”这样一个模糊的说法:唐代的某一天,扬州城后土祠里,忽然就有人种植了一株世上绝无仅有的花。这样的解释无疑是不可思议的,于是到了各种演义、小说里,就很自然地变成是仙人种玉而生,而非凡世所能成就。

南宋的周密在《齐东野语》里记载:“扬州后土祠琼花,天下无二本,绝类聚八仙,色微黄而有香。仁宗庆历中,尝分植禁苑,明年辄枯,遂复栽还祠中,敷荣如故。淳熙中,寿皇亦尝移植南内,逾年憔悴无花,仍送还之。其后宦者陈源命园丁取孙枝移接聚八仙根上,遂活,然其香色则大减矣。今后土之花已薪,而人间所有者,特当时接木,仿佛似之耳。” 可知数次移栽都是徒劳的,即使勉强嫁接成活,也不能保持原来的香色,终非人力可以达成。蒋正子在《山房随笔》里提到:“扬州琼花天下只一本,士大夫爱重,作亭花侧,榜曰‘无双’。德佑乙亥,北师至,花遂不荣。”周密的词作里因而有 “杜郎老矣,想旧事、花须能说”之句,在与宋同亡的琼花身上,寄寓了宋代遗民的身世之感。宋亡之后,有人开始把聚八仙当作琼花来栽培,后世所谓的琼花,其实是与琼花相似的聚八仙。南宋的郑兴裔在《琼花辨》中,最为明确地指出了琼花与聚八仙的三种不同之处:琼花花色淡黄,叶子较为平滑,不结籽而有花香;聚八仙则花色微青,叶缘有锯齿,没有香味。这三点差异之中,香气的有无是最主要的区别。古人赏花,以若有若无的清香为贵,所钟爱的梅花、兰花,并不以花色见长,而纯以幽香取胜,这便是古人最为看重的韵致,瑶台仙花与凡品的不同也正在于此。

《花史》里讲到一个故事,说宋理宗景定年间,濠州的曾主簿住在驿站里,驿站旁有户人家的主人邀他前去做客。曾主簿见主人器宇不凡,庭院中又有奇花数种,便询问主人是否也种有琼花。须知琼花以独一无二著称,花卉中没有比琼花更珍奇的。没想到主人竟做了肯定的答复,并且到屋里折了一枝送给了曾主簿。曾主簿回到驿站后,回望那户人家,却再也找不到,手中的琼花也变成了茅草。这个故事与郑交甫汉水逢二女的情节极为相似,郑交甫邂逅汉水边的女子,女子解佩相赠,郑交甫没走几步,发现怀中的玉佩消失了,女子的身影也忽然不见。在飘渺的气氛中,又别有一丝悲哀的意味。史籍中有关琼花的材料语焉不详,一路追寻而来,仿佛就在不远处明晰可见,可定睛细看,又觉得芳迹杳然。就像手持茅草,而心里回想着琼花的曾主簿一样,会有一种亦真亦幻的惆怅之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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