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搬家之前,我已经在东直门一处房子住了四年。身为北漂,四年而不搬家,实在有悖城市游牧民族的光荣传统。尽管之前已经用蚂蚁搬家大法向新住处输送了四五个巨大拉杆箱,但在搬家公司上门的前夜,我还是打包了五六个小时。我发现,这绝不仅仅是打包技能生疏的问题,而是东西比起四年前多太多了。

像我这样一个不名一文的臭屌丝,何以竟能攒下这么多家当,几乎装满了一金杯?

而这满满一金杯,又分明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许多进了家门就自动找到居所,再未挪过地方的破烂,都趁此次机会纷纷粉墨登场。他们消失多年,此刻却硬硬的杵在面前,证明着自己不容置疑的存在,提醒着我许多大大小小几乎忘却的记忆。在一个地方住了四年之后突然搬家,就像一缸死水静置四年后突然搅动起来,沉渣泛起,恶臭冲天,熏得我悲从中来,泪流满面。

新住处转租自一个小姑娘之手。这位小姑娘今年18岁,在北京学了一年意大利语,春节前飘然留学去也。当初看房时,她也刚好打包收拾完毕,几个小箱子随时拎起来就能走人。她的人生主旋律是轻快的冲锋号,洒脱昂扬。而我呢,我的人生主弦律早就是二胡了,没法比。

真住进来之后,才真正体会到这位小姑娘何其洒脱。她留在这个房间里的东西包括但不限于:四五瓶红酒,三四床被褥床单,一架子洗浴化妆品,一柜子精致厨房用具,一抽屉零食……每样东西都让我喜笑颜开,如获至宝。——我如获至宝的东西,人家根本不屑带走,这就是二胡和冲锋号的差别。

以往历次搬家,我都秉承坚壁清野、统统带走的原则,不给后来人留下任何福利。但此次搬家到最后,我已经身心俱疲。面对满屋杂碎,再看看几乎装满的金杯,终于决定“这些就都不要了吧!”——做出这个决定,我在轻快之余,又不由感到一丝惭愧。他们当中,有些陪伴我多年,有些经历过我之前数次搬家,我如今要像政府抛弃老兵一样抛弃他们了。

这一切都令我感到恐慌,我发现迁徙对我而言不再轻而易举。我已经不能像游牧民族那样,随时收起帐篷,逐水草而居。我的生存优势被大大削弱了。回想起来,我在北京这些年,搬家七次,有五次集中在前三年之间。那五次搬家,哪里需要什么搬家公司!拖一箱,背两包,足矣。那时的我,又何尝不是一路嘟嘟嘟吹着冲锋号呢。

2002年,老诗人曾卓已经八十岁了。他在重病中写下了这首《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

在病中多少次梦想着
坐着火车去作长途旅行
一如少年时喜爱的那句诗:
“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
也不管它往哪儿开”

也不管它往哪儿开
到我去过的地方
去寻找温暖和记忆
到我没有去过的地方
去寻找惊异智慧和梦想

也不管它往哪儿开
当我少年的时候
就将汽笛长鸣当做亲切的呼唤
飞驰的列车
永远带给我激励和渴望

此刻在病床上
口中常常念着
“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
耳中飞轮在轰响
脸上满是热泪
起伏的心潮应合着列车的震荡

写完这首诗三个月,曾卓便去世了。

我大学毕业后,回家短暂停留了几天,便收拾行礼去人生中第一个工作岗位报到。爸爸送我出门时,拍拍我身边的大箱子,说:“以后这箱子就是你的家了。”随后几年,我下广东,上北京,从清河到光明桥,从安定门到雍和宫,四处流窜,只要拖着箱子就随身带着家:“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也不管它往哪儿开”。

如今这一箱子变成了一金杯。我也不是什么火车都敢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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