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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来,我们都会觉得小时候吃饭很香,因为那时的饭菜确实香,同时也有一个原因,是那时候我们懂得饿,能强烈地感受到饿。而饿会美味你的食物,会挖掘你深层的味觉。
小时候没有菜,我可以一个咸鸡蛋或咸鸭蛋吃两顿,用竹签挑着吃。你会仔细品味它的咸和香,会回味腌得流油的蛋黄的硬和柔软,会不舍得丢掉落到桌角上的一小块洁白的蛋清,同时还能用这一小半咸蛋,吃下去一只馒头、喝下去一碗粥,另一半咸蛋留着到下一顿再吃。
今天你会发现,那时你的每一次咀嚼,都是对饥肠辘辘的满足,都是在跟饥饿作和解。
我祖母常说,要想小儿安,三分饥与寒。你会说那是一种苦难式的养育,在苦难中才能学会生存。我想说的是,那其实更接近一种本能的养成,常在饥与寒中,你才会不丢掉本能。
譬如你看动物,因为没有食物的储备,动物的生存是艰难的,每一餐饭都要靠搏斗和撕咬,在胜利之后才能填饱肚子。饥饿是它们内驱的动力,为每一次进攻做准备。人类有余粮,然而老人们依然说,半饥半饱日子长。这个长,不单是指节约俭省可以长久,也是在说我们的身体,在机能上需要保持半饥饿的状态,这种半饥半饱是进取的本能,是征伐前的枕戈旦待。
也许老人们是从动物的生存上,看到了自己身上的动物性,亦或自己的一种动物经验。
阿城的小说《棋王》,写的是十七八岁的知青们上山下乡,北京的王一生只身去云南。他是一个为吃饱饭下乡的人,因为他从来没吃饱过,同时他把身体的饥饿转化成了对棋的饿。
对王一生来说,吃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崇拜,他对吃极其虔诚。吃饭时,他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抹进嘴里。若饭粒儿落在衣服上,就马上一按拈进嘴里,若没按住,饭粒儿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双脚不动,转了上身找。吃完以后,他把筷子吮净,拿水把饭盒冲满,先将上面一层油花吸净,然后就带着安全到达彼岸的神色,小口小口地呷。
在吃不饱的背景下,王一生极爱下棋,同时精研棋道,跟捡烂纸糊口的老头儿学下棋、学棋道,跟出身权贵人家的“脚卵”下棋,对下棋像对吃一样痴迷,对下棋吃不饱。后来地区里象棋比赛,冠军已经决出,退出比赛的王一生和冠亚季军同时下棋,赢了三人,成为棋王。
今天的人们,在这个物质生产异常发达的时代已经不会饿了。这个不饿有两层意思,一个是在客观上缺少饥饿的感受和经历,属于人生经验上的先天不足;另一个不饿,是在主观上不愿意饥饿,每顿不是吃得饱就是吃撑了,从来不会饿肚子,不会在饮食上有所节制和克制。
我们对吃不饿了,对睡觉也不饿了,现在很多人,尤其是城市里的年轻人,晚上已经不会困了。这当然有生活方式的原因,有睡觉拖延症的习惯性心理,但最重要的,是我们的身体已经不需要太多睡眠来恢复体能了,因为各种各样的能量和恢复已经从别的渠道得到补充,比如功能饮料,比如高能量食品,比如保健按摩。而且与此同时,我们的身体也不再过多需要透支体能了,因为都市生活和办公室活动,已经完全不像农业劳作,不需要再付出体力和汗水。
为了让自己饥饿,我有时候会去爬山或徒步,或者做一些体力活。虽然在少年的农村经验里,那时候我其实是恨厌恶劳作的,早上天未破晓,就要走上三四华里乡间土路,到半人高的青纱帐里蹲地锄草,因为太阳升起来后太热,只能趁着晨露未消多干一些活,虽然今天回想起来,玉米叶子上滚圆的露珠真是周邦彦说的“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白天有时候是点花生,或者浇地,再或者是掘翻田里的土壤。因为太阳很毒,劳作很累,你可以感觉到出了一层又一层汗水,而阳光一次又一次地把它们蒸发到空气里去,你会有一种干渴和饥饿,而那时候渴是远远超越饥饿的,你对于水的需要,会远远超过对食物的需要。这是人体的系统决定的,因为在只吃饭不喝水的情况下,人只能活三四天就会脱水死亡;而在只喝水不吃饭的情况下,人是可以坚持相对较长一段时间的,一周或是几周,甚至是几十天。
然而从古代到今天,很多人一直都想超越饥饿,超越干渴,跟食物和水做一个较量。
在19世纪的英国威尔士乡村,有个名叫莎拉•雅可布的女孩说可以16个月不吃不喝,轰动一时。有些医生对此怀疑,对她一天实行24小时严密监视,结果10天后雅可布饿死了。
这样的例子中国也有。1948年,四川省石柱县桥头坝村一位农家女杨妹据说“九年不吃饭,照样活着”,重庆市卫生局对之做了三周观察,确认实有此事,由国民党中央社发稿“证实确属不食”,成为一大国际新闻。然而一些科学家和医生对此质疑,重庆市卫生局又对杨妹进行更严格的检验,并秘密监视,终于发现杨妹“凭其聪明及极为敏活之手法窃取食物”。
只要还是人类,还有生物的本能,饥饿就是没有办法超越的。对于饥饿,你只能把它作为一个可敬的、永远不要打败的敌人,因为只有敌人的强大,才能让你自身也保持一种强大。
2
孔子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然而人类却总想超脱,炼丹求仙,让自己置身于温饱之外,而不从愿意去体味饥饿和饱暖、干渴和畅饮,去回到简单的本能中。
在产品销售上,有一种方法叫“饥饿销售”,是企业把生产规模控制在比市场容量小20%—30%的范围内,这是一种有意识的压缩产量,以达到产品畅销为目的的销售策略,乔布斯和苹果就一直在用“饥饿销售”。今天,我们在很多方面和领域,都学会了饥饿,用我们的身体和本能做迁移,做得风生水起,然而却唯独丧失了对身体的饥饿,这是一种本能的悲哀。
我一个朋友在吉尔吉斯斯坦打钻井,他有一次被暴风雪困在山口,弹也尽粮也绝,前不能行,后不能退,几天几夜没有吃东西,饿得实在不行,已经准备写遗书了,幸好暴风雪停了。
在听他讲的时候,我竟然有一种羡慕,不是羡慕这样的生死经历,而是羡慕那种饥饿和劳累。这样的饥饿感和生存经验,是都市人所没有的,在一个时代性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中,我们的饥饿感在退化,物质的富裕和取得的便利是一把双刃剑,在让人感受到它丰富便捷的同时,却也在造成肠胃的退化、消化的退化,以及本能的退化,我们不会饥饿了。
中医说,有胃气则生,无胃气则死。胃气其实就是知道饥饿、感受到饥饿,有了饥饿感,吃了饭才能被吸收,没有胃气的话,吃的饭就等于没吃,吐故纳新,胃气就是吐了故纳新。
很多时候,我自己都有这样的体验,白天如果做了一些劳动,或干体力活儿,你虽然会觉得很累很饿很渴,但吃饭却很香很甜,饮水有感,晚上睡觉也会很快入眠,一夜无梦。甚至很久没劳作后,你会有一种怀念,这种怀念,不仅仅是出于一种为了劳累和饥饿的怀念,也是对一种对动作的怀念,对弯腰、拉伸、抬腿、用力的怀念,是身体对它自身本领的一种怀念。
这其实就是一种新陈代谢,是《黄帝内经》里的“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食饮有节,起居有常”。然而我们的不累,是把睡觉的出口堵住了,很多人甚至得了晚睡综合症,不到点不会睡,在本能上对睡觉不再有特别强烈的嗜求,丧失了睡觉的“饥饿”,成了不会睡觉的人。 不会饥饿的人,正在把不会饥饿迁移到很多方面,不单单是对睡觉缺少饥饿,对知识也没有,对爱好也缺少,对运动也缺少,对成就也缺少,对爱情也缺少,丧失了本能上的进取。
要学会饿,先要对付饿的敌人,饿的敌人是馋。还是《棋王》里王一生说得好,你家道好的时候不会对饿有压力,“有,也只不过是想好上再好,那是馋,馋是你们这些人的特点”。在饿的时候——不单是肚子的饿,我们不都在尽力吃饱么?不但是吃饱,而且还要吃好——吃好的,譬如一次玩个够,一次爱个够,换着花样地玩,换着花样地爱,而等到吃饱吃撑时,是再也没什么兴致去玩去爱了,因为吃腻了吃顶了,这就是馋,饿可以吃饱,而馋是要吃撑。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我们的馋,不但在身体上被喂饱了,在精神上也被喂饱了。
比较一下,我们可以明显感觉到对食物的需求,已经远远不如小时候了,再没有了那种美味和饥饿感。这是因为,我们现代人的生活方式是需要原罪的,对饥饿要原罪,对食物也要原罪,只有重新回溯到小时候的吃饭状态,回到正常的饥饿和满足的状态,才能领会一吞一咽。
英国的杰克•伦敦写过一个小说,叫《热爱生命》。一个美国西部的淘金者比尔,在返回的途中被他的伙伴抛弃了,他独自在荒原上,没有食物了,而且腿在流血,偏偏又遇上一匹饥饿的狼,狼舔着他的血迹一路尾随。两个因为饥饿而濒死的生灵,在荒原上互相猎取对方。为了活着回去,比尔最终在与狼的战斗中获得了胜利,他咬死了狼,喝了狼的血。
后来,比尔被 “白德福号”捕鲸船救了,他跟船员和科学家们在一起吃饭,每逢别人下咽时,他眼神里就会有一种深深的惋惜,同时他老怕船上的粮食不多了,他向厨子、服务员和船长打听还剩多少食物,自己去检查。在早饭后,他像叫化子一样向一个个水手伸出手,把水手递给他的硬面包,像守财奴瞅着金子般地瞅着它,然后把它塞到衬衫里面。
因为不解比尔,“白德福号”上的科学家和船员们常常去暗地检查他的床铺。他们发现比尔的床铺上,摆满了一排排的硬面包,褥子也被面包塞得满满的,每一个角落里里也都是面包。然而比尔并没有不正常,他的神志非常清醒,他只是在防备可能发生的另一次饥荒。比尔是懂得饥饿的,王一生也懂,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他们比今天的我们更像个人。
而我们欠缺的不单是劳累和饥饿,更有对饥饿缺少一种饥饿,同时也学不会饥饿了,这是比饥饿更可怕的。而只有学会饥饿,才能在身体和精神深处找到新的河山,酝酿新的披荆斩棘。
很多次,在街头巷角看到收破烂的人或者马路上的人力车夫,他们在一上午的劳累后,躺在树荫下旁若无人地酣睡不起,或者津津有味地啃一个馒头,我对他们会有一种深深的羡慕。这种羡慕,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深刻的本能的羡慕,是对他们不因为懂得才去做、因为知才去行的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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