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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去菜市场,我徘徊留恋最久的,一定是卖花椒、茴香、桂皮、枸杞的小铺子。即使什么都不买,唯是定定地看一会或抓一把闻闻,也觉得是好的。那是远去的味道,也是家的味道。
从小我就有个毛病,在小事上计较,在大事上含糊。所以对物什,也是只喜欢小件,不贪爱大家伙。对菜也是如此,每每是对不忍下箸的肴馔美味,其实我都没有那么醉心贪吃,反而是对各种辅料和配料念念不忘。吃饭时别人经常把葱姜蒜和花椒茴香剔开去,我不舍得,总要把饭菜都吃完才把它们丢掉。我觉得有它们依偎着,菜才成为菜,才有主有仆,也不会那么快散尽滋味。
在我才三四岁的时候,父亲就是乡间远近闻名的厨师,谁家的红白喜事,都不会少得了他。我每次早上起床,父亲已经起来多时了,他给我穿衣服,我靠在他胸前的,那衣服上就散出一股好闻的葱花味儿,还不全是切碎的生葱花的味道,还有在油锅中烹炸过的葱花的香味。
父亲白天要在事主家忙活一天,晚上回到家,已经是十点之后了,他要把次日用的料备好,该下锅炸的炸好,该用蒸锅蒸的蒸好,所以每次回到家,他身上就有一股浓的化不开的伙房里的味道。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亲情之故,也许是熏染之故,我对那味道有一种偏爱,总要闻到之后才能安然入睡。父亲一早出门,于我就像花神出游,晚上回来就是为我归位了。
就因了这些从小建立起来的经验,建立起来的情感和偏好,所以我对各种佐料心心念念。
有很多人挑嘴拣饭菜,对味道很敏感,吃饭时不吃葱姜蒜,其实葱姜蒜的味道,是饭菜里最家常的底味儿。我们平常家里炒菜,习惯于在炒菜前将葱和姜切碎,一起下到大火的油锅中炒至金黄,俗话称为“爆香”,然后再将其他蔬菜下到锅里翻炒,那香味无可匹敌,一屋子满满的都是热气的、盛放的、微呛的香味,青菜放进去,浸入这味道里翻滚,是根根皆染其味。
我家里做清汤面时,会用小葱做伴料,是那种半尺来长的小葱,细细的。面还在锅里煮的时候,就先把小葱切成碎段,放在碟子里用芝麻油和盐腌起来,等开锅时撒进去,那种油盐浸到葱段里的味道,鲜香夹杂一股辛气,最是可口入味,因为是清汤,所以更是衬得它有味。
日本料理中也有这种用法,比如味噌汤,碎葱段也是不可缺的,可以提鲜,可以增香。
以前我家田地里,夏末会种一畦葱,或者种在菜园里,不时浇水,再施以农家肥,一两个月就可长成,冬天里埋入地窖里,或者厚实耐寒的土壤里,一捆捆地排着,可以吃到来年四月间。那时的葱都比较小,也就尺把长,味道烈,也比较辣,远比现在的葱野,今天的葱多是大面积种植,有化肥养着,个头尺寸可抵其两个,然味道却不足,吃起来糠,口感逊了一截。
跟葱一样,家常做饭蒜和姜也离不开。蒜蓉青菜最好吃,也是在油锅里煎至微黄,再下入青菜,用大火热油烹出来的蒜香比葱香味道更浓郁,是因为蒜的味道本来就重,生吃时口鼻里一天都是消散不了的味道,人前言谈时极为不礼貌,然而乡下无碍,捣碎成沫的蒜泥蒜汁,是上好的冷拼调料,无论是浇盘还是蘸着吃,都极为爽口。我家乡有一种吃法,是用白水煮好的鸡蛋切成块,浇以用芝麻油和盐调好的蒜泥,简单素朴地做出来,吃起来简直是人间至味。
蒜可以作为配料,也是可以作为主料的。每年家里都会腌糖蒜和腊八蒜,糖蒜要用红糖、 白醋、清水、盐和酱油腌,浸泡半月余即可,腌出来是半透明的,有红糖和酱油的深红色,糖蒜的蒜皮也可吃,亦酸亦甜,也解腻也祛腥;腊八蒜是冬天腌的,一般选在阴历腊月初八,用料比糖蒜简单,唯醋和蒜瓣,把它们放到密封的罐子里,封口放到屋内阴凉处,腌好后蒜瓣儿通体碧绿,所以我老家称为绿蒜。糖蒜不辣,绿蒜辣,仿佛融进了十冬腊月的萧瑟和冬寒。
农村人吃蒜,至今还是生吃的多,吃面、吃包子、吃饺子都就生蒜,我也爱这吃法,吃生蒜的人有脾气,故此我至今倔而乖张。蒜越大其实越不辣,尤其是一瓣瓣的大骨朵儿蒜,味道较淡,反而是小蒜瓣儿辣,老人常说“葱辣鼻子蒜辣心”,辣心就是烧了胃粘膜。蒜里面,以独头紫皮的蒜最辣,汁液也最丰裕,一瓣独头蒜可抵其他一头蒜的辣,蒜是越辣越为上品。
姜的特别,首先在于它这个字。古人造字有指事、象形、形声、会意、转注、假借六种,然而“姜”字却不在此解,“姜”从羊从女,羊为驯顺,驯顺的女子为美,古代姜和美一家,然而却不与吃一家,不与植物一家,这在象形的汉字世界里,以两种它物代表,绝乎少见。
在饭菜里,姜可以去腥去膻,且可以提鲜生味,是最常用的几味佐料,老话说“饭不香,吃生姜”,姜之生味可见一斑。姜也可以吃,广西有一种腌制的姜,用新鲜的细芽嫩姜,放糖放盐后,把沥出的汁液滤干,装瓶封好,几天后就可以吃,吃在嘴里生脆鲜嫩,咸中有甜,冲淡了姜的辛辣,嚼在嘴里会有绵长有力的回味。然而姜有热气,不可多吃,偶嚼几片就够了。
我小时候淋雨感冒,父亲会煮一大碗姜汤,好生哄劝着灌下去。因为我幼时厌吃姜,吃菜时总要挑出去,偶尔吃到一块姜会哭闹,那时候觉得,怎么会把这么难吃的东西放到菜里。
对姜,我们大多见的是姜块,一头头棕黄色的根茎,而对于它地上的部分则不常见。我敢说,绝大数多人看到地里的姜时,都不会认得,姜的叶子是长条形,开麦穗一样的花,跟土豆、红薯、萝卜一样,我们见的多是果实,平时又缺少农业的经验,所以即使走到它们跟前,也一样不辨菽麦。然而,唯是这样的食物最好,既可得水土之力,又接风饮露、吸雨承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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葱姜蒜是基本的生活佐料,一般人都不会生疏,每天也都常吃常食,然而对于其他的作料却多不相识。我是因为父亲做厨师的关系,家中多备有一些八角、香叶、桂皮、花椒、沙姜、党参、黄芪、甘草等干料,我即使少时不知,慢慢也耳濡目染,对它们有一层亲近和相知。
八角又叫大料、茴香,秋冬季摘来,晒干会后变成红棕或黄棕色,闻起来,芳香中带着一股甜味。有个朋友以前跟我一起住,我每天做饭,他有一次跟母亲诉苦说:“东林炒鸡蛋也放八角!”其实,这不是我不会炒鸡蛋,而是欢喜八角的味道,所以会换一种法子来炒鸡蛋。
炖肉时,是一定要放八角的,它能除去肉中的臭气,使之重新添香,所以叫做茴香。我父亲炖肉,在地锅里煮鸡或者大肉,我在灶前烧火,等水滚过三巡,锅中鼎沸已极,那肉香即从锅盖的缝隙里扑扑而出,呈一条细细浓浓的白线,直扑鼻来,闻一闻简直比吃肉要好多了。如果细品,在那样的肉香中,你是能嗅到八角味道的,只是两相混合,八角与肉香已为一体了。
后来禽流感盛行的时候,传言说八角能抵御禽流感,以八角为原料提取莽草酸的药物“达菲”在欧洲近乎脱销。这不得而知,我们从小用八角做菜,是为了有味道,而不是为抗病。
还有一种小茴香,如麦粒般大小,可以入包子和饺子的馅,茴香馅儿的饺子,让人百吃不厌。小茴香还可以做鲫鱼汤,既去腥味,也可以增鲜。只是我不大用小茴香做菜,因为小而散,落在汤汁里很难剥离,很容易咬中。唯是它的黄花可爱,星星点点的,在绿丛中最亮眼。
花椒我以前不大吃,因为太麻,吃了一颗口腔里会麻麻的、凉凉的,半天都消不去。花椒是以前的贡椒,自唐代就开始入宫,可知其味道的高贵。今天川菜的百味千重,更是取自花椒的“麻”字当头,而若要得正宗的川味,这花椒又必要出于汉源,所以花椒精贵,从此可知。
我家院子里,曾种过一颗花椒树,夏天里别的树生蚊虫,唯它无虫敢近身,因为味道重。花椒树的抗病能力强,耐寒又耐旱,只是不耐涝,根梢稍有积水就会淹死。它的隐芽长寿,强修强剪都没有问题,只要阳光照得到,就能长出来。山上的野花椒,果实极小,味道最浓,以前的人野外生炊,即使无其他佐料,只要能折得一串野花椒,也自能滋味全出,山野生香。
香叶也经常用,尤其是炖肉的时候,不过一般用得少,因为它的味道太重,不能加太多,寥寥几片就够了,不然会遮蔽掉肉的原味,也会掩盖其他作料的味道。香叶是月桂树的叶子,刚摘下来的新鲜香叶,味道是苦的,晒干后苦味就淡了,亦沉淀出了香气。我小时候,见家里一纸包的叶子,以为是杨树叶,不以为意,每次见父亲做菜时拎出,才知那是佐料的一种。
中国人讲究药食同源,做菜用的佐料,同时也都可以入药。蒜能消炎,姜汤驱寒,花椒祛虫,一味都有一味的功用。尤其是治慢性病,光吃药不行,还要食疗,在饮食中就能祛病。
所以中药铺里我也喜欢去,因为柜台后有几十上百个抽屉,每个抽屉里都有一味药,在外面贴着白色的标签,标签贴着老中医考究的毛笔字,抓药时,几两几钱地在小秤上量重。在那些药材中,你经常能发现这不是黄芪么?那不是甘草和枸杞么?恍惚间,还以为到了伙房。
曾有一段岁月,我梦想当个万山跑遍的采药人,走万里路,遍看风景。在桂林时,我在山上经常遇到采中草药的老汉或者妇女,他们的身手都极为矫健,在乱石纵横和荆棘丛生的山野里如履平地,可以从成千上万种植物中,采摘到救人一命的几片树叶,或是挖出一段根茎。
我认识一个乡间女郎中,家里堆满了半屋子的草药,都是她平时上山采来的,因为父亲传下来的手艺丢不得,女儿又在外读医学院,她就只好自己去采,风里雨里都是她自己上山。桂林的山多不高,尖而秀,然而植被却很丰茂,她背着一个竹篓,带着一条狗上山,一寸一寸地摸索着山间沟壑,在周边的山谷中,辨认寻找着拯救生命的力量,采摘天地雨露凝结的灵气。
她看病不用听诊器,也不用B超和核磁共振,而是看面部和舌苔,她的药也都很有效,一剂见轻,二剂更轻,三剂可消。即使除不了病,也能减轻病痛,这是自然的力量,是她的经验和在山间辨识摸索的力量。而真正到了病入膏肓、药石罔效的地步,也不怪罪于药和她,是因为病者的造化和命运,是病体到了无医可治,那是生老病死的循环,是另一种自然的力量。
其实,自然是可以自己调和的,一物降一物,万物可解万物,每一种生命都咬合着另一种生命,彼此结成环环相扣的链条,所以即使病了,也不觉得惧怕,因为可以结,也可以解。
今天的佐料,味道其实都没那么足了,蒜不辣,葱不呛,茴香甜腻,芫荽不冲,因为是人工种植的缘故,大面积地育种,大面积地播撒,一味为了收割和收获,为了早日上市多卖,拔苗助长,一日平地起高楼,置岁月于何地?置水土于何地?又置山川雨露和自然生成于何地?
药材也是,广告里说“药材好,药才好”,那是自然。很多人说中药无效,其实倒不是,而是现在的水和土不行了,空气也不行了,又加上化肥和农药,怎么能有效呢?要知道,漫山遍野里长出来的才是好的,因为那出于天然和自然。山路坑洼崎岖,然山枣却极甜极酸,那样的酸和甜就源自那样的崎岖。蟠桃园的桃子好吃,也是要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的。
我们经常说“道法自然”,其实自然不变,道亦不变。自然是不会失效的,人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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