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的修行

文/ 张烊

一直以来就以为人及万物都是通道,皆是用来对接天地的。

张小美也一样,也是人生和猫世间那个最柔软的小按钮,在黑白睡梦之间偷偷搬运她的那些小秘密。但是自古人就说了,一个装有沉重秘密的幼小心灵是难以飞翔的,这就是小美权且能在地板桌椅间腾挪的原因吧。我的橱柜书架上都是她寄放下的小心思,甚至随我出门的衣服眉毛胡子上也有,便总被敏感的人读出我的生活背景(据说养猫人是有特质和共性的)。尽管这些秘密是以毛毛的形式呈现的,却和狗的一样,狗们在勇闯天涯的过程中要随时闻到自己的尿味儿才会觉得生平爪控、江湖平顺。

张小美的修行和我的几乎同步。

拿休闲场所喝东西为例,十年前我去酒吧,现在多在咖啡馆,十年后我势必要偏衷茶馆。这代表了三种不同的人生观(如果张小美能认同这种看法我将十分荣幸)。张小美没我人生这么繁琐冗长,她三段式人生以五年计。前五年她清高得有些乖张专横,总是跳到居室里最高的位置睇睨一切,如今已温顺许多,我可以蹲下去把她身子翻转过来,双手抓着她的前脚与我平和对视了,我说长长短短的话她似乎能听懂,如果需要得到她的认同或者反对,她就会摇摇尾巴,比如我说“小美,对吧”,她尾巴就在我臂肋之间敲打几下,我再问“小美呀,好像不对吧”,她便又在我臂肋之间敲打几下。

这些年我尽量守基督徒本分,对凡世生物都心存敬意,经典上也说,当人学习向万物致敬,就会发现自己的心能容纳比想象中更多的自由和慈悲,这和现今的张小美一样,她对一切都心存好奇(混杂着天生的戒备),她向万物汲取趣味,以发现自己内心的祥和与童真。

特别是今年,在张小美已过中年的时候,她的作息时间和我的完全吻合了,安适得竟像我放置在家中的一个器官,妥帖地等我每天和风顺雨地接上。

我晚上读书看电影她就在边上似睡似醒地眯着,当配乐响起或者翻动书页她耳朵就会动,只要我把床头灯一关,她便趴到床脚粗布的小垫子上去一下子睡去,在早上,她先醒了也懂假寐着等我醒来,我睁开眼她就咕咚一声跳到门口等着,似乎她的屎尿和她的时间也签了协议。再过五年,张小美将步入老年期,我大约已经结婚生子,那时她老态龙钟地卧在屋角的软榻上,不再精准地留意我的日常行为,我倒反而可以像一副旧灵魂一样带着她稀薄的意识出出进进了。这想来也是仁厚和宽慰的事儿。

这几年我是向静里走,向丰富和开放的清淡里走,张小美是从高向低里走,我的心智模式随着阅历在逐渐定型定性,张小美的腿脚遭着岁月磨耗越来越不灵便,我越来越搅不匀类摇滚的那些浓烈和暴戾了,张小美越来越记不起与世无争的自我。

最近我开始学着禅宗里的打坐,因为太多先辈在书里描摹过入定的通泰美好,他们说能别开生面,能进入第二境地。我的的尝试又潦草又肤浅,先要用尽力气忘记自我,让器官与器官之间相互表达,然后迅速感觉到屈起腿的酸麻,并且试图细碎地体会和受用这种不适,最后让它慢慢消解在身体里,再把身体“融进”这个空间里……我目前只能做到这些了。据说再深入,就会发觉无止境的意念流中的那些实相,并借此看清各种日常情绪和习性的模式,以及命运里的各种矛盾和冲突。

张小美的修禅比这些实用多了,她是为了要记牢什么而开始,我是为了忘掉什么而终止。

张小美修行通常在门后,背对我,她四大皆空的禅里多了一个“碗空”,蹲在那里不声不响地专注在那个空碗上,直到我实在过意不去忍不住过去说“你赢了”(就像说“你得道了”一样),并给她加满粮食,以作为她一次修为的轮回酬报。每次看张小美这样我都会取笑她,她却心不动旗也不动地很久很久很久,也不回头,既可笑又可爱,也会让我觉得她蹲在那里一大坨因肥之又肥而又玄之又玄起来。她的饥饿让她一度再度地处于虔敬的心境中,并且滤除了杂质,直到生理习性成为生命本真为止。

在这篇的结尾我想抄一段台湾老诗人杨牧先生的诗《人生不值得活的》,送给张小美,因为我答应今年儿童节写给她的那首失信了,但是肯定会写,我用我宝贵的黑夜做保证。

我只有黑夜才能静下来,在夜深了时听着窗外风吹动树叶的响动,听着楼上那个小妈妈趿拉着鞋子来回走动,彻夜哄着襁褓中的婴儿发出“喔喔喔喔”的声音,微弱但是很有节奏,像是她在做爱叫床一样。张小美这时就蜷在我脚下,呼噜呼噜地也发出声音。这时候我就想,人类还是那么卑微琐碎,天下依旧太平,也许还可以像古代一样趁着北京的秋天去西山里砍些柴,也许还可以在某个猛醒的拐角处遇见我的贵人,他像所有陌生人一样看我一眼,递给我一张字条便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走失了,我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去心里,旅行吧”,我四下巡视了一遍见没人注意我,赶忙把字条含在嘴里,一边嚼一边向回走,边走边想,带不带小美呢……走着走着,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把字团咽了下去。

人生不值得活的,
稍早,我便有了如此预感,
稍早,早于我的相对和你的绝对,
野兔般诚实勇敢的爱欲本能,
还有那(让人难以释怀的),
驳杂不纯的气质,
倾向感伤,倾向速度,
也倾向,因梦幻而来的,
一点点耽溺与疯狂。

对我来说,回归内心的游荡或许是一场基于生计的冒险,对张小美来说,在家居厅室间的旅行何尝不是呢,区别仅仅在于,我的积极态度顺服于各种空间和人际转换,她在用无为对抗时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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