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时在五姑家,一堆人谈起家族里近来最大的事:六婶的改嫁。她女儿小琴平日里温和,如今也有些情绪激动:“我确实接受不了那人,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然而六婶和“那个人”事实上还是在乡下老家住在一起了。亲友们在旁出主意:过些天你爸忌日时,你自己来烧羹饭,别让那人插手——他不是我们家的人;甚至六婶,也不再是了,五姑父很早前就扬言:改嫁了就不是我们家人了,以后生什么病也不用探望了。

小琴接受不了“那人”,倒不是因为和自己父亲有多深的感情,事实上他们父女感情一向淡然。六叔颇有些重男轻女,更何况他生前一直觉得这段婚姻不幸福。那时奶奶看中六婶家境好,安排了这门倒插门的亲事。六婶不漂亮,有点木,公认是几个媳妇里最“老实”的,但她是工人——她那个早年在供销社上班的养父让这唯一的孩子顶替自己,在国营商店里当营业员。六叔是这样一种性格:尽管他默许了(他从未公然反抗过父母),但内心的抑郁却像灰堆下的火星一样长久地闷燃。他是个很好的木匠,他看自己妻子的眼光常常也像是在看一块木头,有时不免让人觉得他把自己的精力主要都发泄在了木匠活上。他在岳父母家过了数十年后虽然早已是一家之主,却仍有点像是这个家里的陌生人;他最亲的是还是自己的兄弟姐妹。直到他临死前,六婶都不知道家里有多少钱、放在哪里。女儿自出生后他也不甚关心,小琴曾和我说过,小学时她要订份报纸,向爸爸讨5块钱他也不肯给;最后是爷爷给的——她在家里管外公叫“爷爷”。她后来也习惯了不去向父亲提任何要求,放学回来也总是先去外公外婆的房间。两年多前在六叔的葬礼上,她直到父亲的遗体最后推进火化炉的一刻才终于哭出来,那时我妈对我说:“小琴看上去脾气这么好,心肠也挺硬的,你六叔在医院里九个月,她一个晚上也没陪护过。”对此我倒并不惊讶。

那天她说:“我妈找的这人不好,叫我怎么接受?他和我妈好了以后竟然还去勾搭别的女人!”后来我问母亲:“这事小琴是怎么知道的?”母亲说:“你六婶自己说给女儿听的。”“她自己?都知道女儿已经反对了为什么还要说出来?”母亲叹了一声说:“她家里已经没别的人了,也只剩下女儿可以说说了。遇到这样的事,你知道憋在心里有多难受?”我默然片刻,问:“那这人人品真有这么差?既然如此为什么还好上了?”母亲说:“我问过你六婶。她说,这人个性比小六好。人热络,每天来个电话;而小六那时,就算她病倒,也是把药放到床头后就再无一句话了。”这我知道,六叔确实如此。他只有喝酒多了才会话多一些——然而他也很少喝酒。

这次在五姑家过年,六婶没来。我问母亲是不是五姑没叫,她答:“叫了,但没叫那个男人。你六婶就说‘你们还是看不起我’,于是她也不来了。”尽管亲友们对她究竟看中这人哪一点众说纷纭,但这确实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平日里这个老实且略显懦弱的六婶在一件事上如此坚定。这人是个北沙人,在岛上做点小生意,并无多少稳定的保障,是她在县城里为女儿带孩子无聊了,黄昏去广场参与中老年妇女跳舞时有人介绍才认识的。事实上,让我爸和五姑他们最想不通的也是这一点,就像那天五姑一直叹气时对小琴说的“你妈嫁的这是什么名堂?在县城女儿家不是也很开心?自己又有退休金,没什么后顾之忧。”每个人都说:自己都是退休工人,要嫁干嘛不嫁个退休工人?六婶则说:“那小六生前也不是退休工人。”我爸毕竟兄弟情深,也是一样的态度:“自己都有退休金了为什么还要改嫁?”说到这,母亲以她一贯的犀利对他说:“你弟弟是自己病死的,又不是她掐死的”,言下之意,改嫁也不是她自己蓄谋的,能怪得了谁?她说:“她要嫁谁是她自己的权利,没人能干涉,就算现在扶你爹妈活过来也一样。”

小琴承认,她从未想过帮妈妈找一个,“倒是我老公之前还说过给妈妈在县城找个退休工人,这样的话以后在南门,日后我们下班了也可以去吃晚饭,还能帮我们带孩子。”事实上,她对妈妈就这样离开颇有些怨愤,如今,有了那个人,妈妈也离开县城回乡下去住了。那天我妈劝小琴:“你爹也没了,现在就你妈一个人也很苦。”小琴回道:“现在不苦了,她有另外一个人了。”我妈说:“你不理解她心里的苦。在县城,你们小夫妻仨热热闹闹,你妈呢?”小琴默然了一会说:“这是事实,回到家里我和我老公每人一台电脑。但珠珠陪着外婆。”我妈又问:“那孩子大了后呢?”“大了以后?珠珠才四五岁,也就这两年需要外婆,过几年我也不要了。”

六婶和那人回老家住,原因之一也是做得怨了。女儿女婿和年轻一代一样,都懒散得很,她和母亲说,觉得自己就像个不要薪水的老佣人。我不知道小琴对六婶离开的怨愤,在多大程度上是因为她所托非人,又有多少成分是因为失去了一个劳动力而造成的不便,说不定后者的比重还更高一些。不过,现在是“妈妈有用”,那如果妈妈卧病,不是她照顾你,而是你照顾她呢?那时你可能觉得她还是嫁了的好;而这个时刻,最迟十多年后大概也就要到来了。

那天因为确知六婶要改嫁,亲戚们都紧张地询问小琴:“那你爸留下的钱,你妈给你了么?”小琴说:“都给了。要是没给,我更不理睬她了。”五姑父厉声说:“把她工资卡也收了!”五姑的大女儿也给表妹出主意:“别让他们进门,你就说这房子是我爹手里攒下的!”小琴看了他们一眼,慢慢地说:“娘总是娘。我不能那么做。而且,我家里不同。地基是我外公外婆的,盖楼的钱也大部分都是我外公出的”,当年盖楼的三万八,六叔只出了一万(虽然他后来即使在看病花去巨资后遗产仍有十八万);她歇了会说:“我自己有脑子,不用人教。”

事后和母亲谈起,我不免感慨五姑父父女的这番话,犹如不满自己子女婚姻选择而威胁“断绝父女关系”及“断绝你经济资助”的专zhi父母,虽然如今辈份相反。在乡下我甚至还听说过这样的事例:有人年轻时自由恋爱受父母阻止但反抗成功,二十年后,他父亲要续弦时他却做出了自己父母当年一模一样的决定,甚至说法一样(“我是为你好”),手段也一样(威胁断绝父子关系)。我说:“还好小琴关节上还是头脑清楚的。”我妈白了我一眼说:“她要也那么说,那大学都白去了!无知无识的人,尽出馊主意。虽然是亲娘,那工资卡也要她愿意给你才给你,收走?你倒是试试!现在也是法制社会。”

我不知道六婶什么时候改嫁,或许已经算是了?因为她并不打算正式办酒。她对母亲说,办什么酒,娘家没有人了,到时女儿女婿都不来,办了不也很尴尬?她说,我和小六处了三十年夫妻,寿长的话后面还有三十年,我也不能不为自己想想。

我知道那种难以熄灭的孤独感。子女也无法替代和填补那个幽暗的窟窿。就像那时Suda的死党对我们说的那样:“你们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再好的朋友也替代不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不管和你们在一起多愉快,回到阁楼上熄灯后的一瞬间,我还是感到无尽的孤独。”

那天和母亲聊到最后,六婶眼圈红了,她说:“我这个女儿,只知道妈妈就是妈妈,从没想过妈妈也是个女人。”——那是六叔过世两三年来母亲第一次看到她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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