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发生在童年的一件事。
在我小学三年级时,全校的女生都为同一件事疯狂:每天上学时大家同声哼着电视剧“排球女将”的主题曲,一下课,女孩子们就沖到操场上练排球。训练在假想中成了一种癫狂状态,要嘶吼着,火眼金睛着,血汗飞洒着,跳跃翻滚着,视死如归着,才能打出拯救世界的“晴空霹雳”和“流星赶月”的魔幻排球来。
学校里几个排球打得最好的高年级女生组成了引人注目的“魔鬼排球训练队”,领头的是五年级的楠木。她们霸占了小树林中的排球场,以热血喷张的专业集训方式牵动了所有中低年级女生的心。她们额头上系着必胜的飘带,校裤上绑着绑腿,接球时忘我地在沙地上滚来滚去,扣球时勇猛得有如陨石劈大地,她们燃烧的青春把小树林都点燃了,其他女生们只能在球场外做球屁,眼巴巴地围观训练,流着口水,包括我在内。
魔鬼训练队不轻易接受新队员,她们十分挑剔。但楠木的妹妹萍木是我的同班好友,她心里抓挠着想要成为魔鬼队队员,并且拉着我也去面试了。五年级的楠木神色狐疑地上下打量我,让我接了几个刁难的发球,我表现不赖,楠木便勉为其难地收纳了我做队员。我受宠若惊,欣喜若狂地保证自己将是最能吃苦的魔鬼队员。
用不着我的保证,楠木总是給队员足够的苦吃,每天我们首先研究电视剧里出现的新动作,然后是重复式地疯狂练习,动作不标准的要被罚,而那个受罚者往往是我。说实话我有些害怕楠木,她对我很苛刻,总是说我的动作象跳天鹅湖,罚练时她一次次把排球往我身上砸,让我趴在地上翻滚接球直到满脸是泥。做得最好的队员会被赋予“小鹿纯子”的角色,那永远没我的份。即便如此,我并不介意,我仍然激昂着,为能在集体中为了一个幻想的荣誉去拼搏而幸福,虽然没人能说清这种荣誉到底是什么......
就在我满心都是排球和热血的日子里,有一天课间,有人喊了一嗓子:“美国人来了!” 于是好多学生趴在窗沿上往外看。我看到校园里校长陪同着几位家长和两个学生往教学楼走来。其中一位家长是个金发碧眼的女人,令同学们很是好奇。那时候,我们不常见到外国人,尤其是在校园里。而大人后面跟着的两个男孩子一高一矮,一个黑头发一个棕头发。他们走进教学楼消失了。班里的小灵通说:那是美国来的转校生,中美混血,一个上三年级,一个五年级。
他们消失的结果是,校长带着棕色头发的个子较矮的美国男孩在我们班出现。所有同学都把眼睛睁圆了。交接仪式一般,校长把男孩交到班主任手里。美国男孩看起来十分害羞,眼睛一直盯着脚趾头。“咦——?”班里发出这样的声音。同学们议论纷纷,因为他看起来很特别,他有着外国人的五官,棕色头发蓝眼睛,皮肤白得像奶油蛋糕,梳着郭富城的蘑菇头,窘迫得脸颊发红,整个人像是画报上的洋娃娃一般。班主任清清嗓子说:“这位是翁子宇同学,从美国来,从今天开始加入我们班和我们一起学习,大家要多帮助他。” 班主任瞥了一眼我旁边的空位说:“你就坐在安小霏的旁边吧,她是学习委员,可以帮助你的中文。”在我发愣的同时,翁子宇盯着自己脚趾走过来,成了我的同桌。想到自己援助国际友人的责任,我不由得直了直自己的背。
之后的几天,翁子宇的日子并不好过。他的中文似乎很糟糕,上课听讲两眼发直,好像老师在说天书。一下课他就低头看手指或看脚趾,装作很忙的样子,以避开周围明晃晃的好奇目光。但这并不成功,周围人的关注总是橡皮糖一样粘在他身上,因为他长得像个姑娘一样好看,还是个外国姑娘,皮肤像是能掐出水来,水汪汪的蓝眼睛拢着长睫毛特别无辜。所以一旦他在楼道里出现,几步之遥就会有嬉皮笑脸的三两个同学挤在一起喊他“白雪公主”。这个词太恰当了,以致于立即在全校叫开了。“白雪公主”更慌了,眉头皱得更紧了,总是畏畏缩缩。放学是他唯一释怀的时刻,他总是会立即跑到五年级二班的门口等他的堂哥翁子凉下课,然后两个人一起回家。每当翁子凉精神飒爽地从教室踱出来,翁子宇就一副松口气的样子。但同学们连这个情形也不会放过,大家都说白雪公主去找白马王子了。
那个五年级的男生翁子凉和白雪公主则是完全不同的境遇。他虽然也在美国长大,但父母都是华人的长相,因此他有着黑头发黑眼睛,个子也很高。他的中文也不差,交流自如,最重要的是他体育突出,再加上超级有自信,很快就在篮球场上凸显出英勇来,没多久就获得了一大票簇拥。所以一夜之间,排球女将魔鬼训练队在操场上的风光就被美国来的小子抢走了不少,我们有一小半低年级的球屁都滚到篮球场当啦啦队去了。楠木本来一肚子气,亲自去篮球场那边调研,可当她看到翁子凉连续得分的英姿之后,眼神变得有些发直。她不仅不介意丧失了观众,还在训练时有些心不在焉,好几次我发现她眼神往篮球场飘,以致于被飞来的排球闷到了脑袋。她一光火就罚我滚地接球,也不管是不是我闷到了她的头。我忽然想到楠木也在五年级二班,也不知她和翁子凉说上话了没有。
我也经常看到放学后白雪公主就坐在篮球场外小树林的树桩上等翁子凉回家。他烦躁又百无聊赖,翁子凉总是唤他加入他们的篮球比赛,但白雪公主绝不参加,宁愿干坐着等待。在学校里如鱼得水的翁子凉似乎总也搞不懂堂弟的脑子里都在经历什么。
有天放学后,我结束了小树林里的魔鬼训练,疲劳又满足地回教室收拾书包。我惊讶地看到教室里只有翁子宇一个人,他趴在桌子上把头埋得低低地写作业。他怎么没去找翁子凉?我有点纳闷。走到我的书桌收拾书包时,我斜眼偷瞄到他的语文作业本。他正在抄写今天要求的课本段落。我的天呐,他的中文写得比一年级小学生都不如,一笔笔象画画一样描着,整篇的错误让我这个学习委员看得是百爪挠心。终于我忍不住了,大喝一声说:“沉闷的闷里面是心,不是人二!” 他吓了一大跳,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害得我也吓得差点掉下椅子。
“你说话和我?”他用奇怪的音调问,蓝眼睛瞪着我的神态就好像我刚刚空降到教室里。
我左右看看,理直气壮地说:“不和你说话难道这里还有别人吗?”
他脸颊微微发红,这个美国人对害臊的免疫力好差。他一字一顿地说:“但是,每个人都见我,不过,没有人从不说话和我。”
我倒吸口凉气,他的中文不是一般的糟糕啊,一句话语法不通而且完全是外国人的口音。但我又感到有些愧疚,他转学来两个多星期了,大家只是叫他的外号,还从没人和他说过话,包括我这个同桌。
我的口吻温和了些:“不是大家不和你说话,是因为你总低着头,不理别人。”
谁知这句话没有什么帮助,他条件反射地又低下头,盯着课本说:“我说中国话是非常的很不好。很难。”
“翁子凉呢?你怎么不去找他一起回家?”
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满,蹙着眉头说:“他玩游艺机去,在同学家。”
我俩沉默了一小会儿,空气里幽怨的气压让我快喘不过气了,于是我一把扯过他的作业本说:“你这样的作业是不行的,全部都是错别字,语文老师会崩溃的。我来教你写吧,反正我也要写作业,我带着你重新写一遍。”
就好像我刚刚宣布了我是救死扶伤的特种兵一样,他又一次不敢相信地瞪着我:“你完成我的家庭作业?你说笑话我?”
“我不替你完成,我只是教给你。因为......” 我别扭地板了下肩膀找了个借口,“我是学习委员。”
那天我教了他很多中文字,怎么写,怎么念,怎么用。遇上难字,我在纸上写得大大地,让他看清每一道笔画。有时他的错误惹得我开怀大笑,他便立即脸红地畏缩起来,很受伤的样子。但是一来二去,他也学会腼腆地嘲笑自己了,放轻松了好多。白雪公主笑起来牙齿白暂,脸颊上带着酒窝,好看得像个瓷娃娃,让我这个排球女将油然而生了一种想要保护他的奇怪冲动......总之,自打他转学以来,我第一次看到他笑这么多,说这么多话。
俩人写完作业,交流了一下发现我们两家离得不远,于是共同走了一段路回家。他用蹩脚的中文告诉我,他的爸爸和翁子凉的爸爸是兄弟俩,因为爷爷前阵身体不好,便全家回国到爷爷这里照顾他。他们的爸爸们一起做生意,和中国有关联,因此决定住在中国一段时间,他和翁子凉可以在学校里学中文。
“中美混血儿不是应该黑眼睛的吗?你是二分之一混血儿还是四分之三混血儿?”我条理清晰,很学究地问到。
他完全迷惑:“什么是二分之一?四分之三?”
“二分之一是一半;四分之三是四个里的三个。”
“什么是昏睡儿?”他捉摸着自己是四个里面的三个什么东西。
我也两眼一花,放弃了。
打那天之后,翁子宇羞涩的性格放松了很多,偶尔能看到他和其他同学说话了。白雪公主从他的空气泡里走出来,让同学们十分好奇,和他对话的时候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放慢速度很有耐心。我们成了朋友,我时不时纠正他的语法错误和错别字,他的中文进步很快。语文测验时我也时常帮他放水,把胳膊让开好让他可以看到我的卷子,因为他说如果中文分数好,他的爷爷会高兴。
另一方面,排球女将的魔鬼训练更加如火如荼。楠木似乎还是没能和翁子凉说上话。她时常眼巴巴地朝篮球场方向看。翁子凉打球却打到越来越晚,有时翁子宇等他不及,就和我一起走一段路先回家。
有一天,翁子宇显得兴奋异常,一整天眼睛都亮晶晶的,脸颊上时不时地浮现出酒窝,和之前那个低头害臊的白雪公主判若两人。他在课间时忍不住跟我说:“我有了一只chipmunk今天。”
“什么是奇普茫克?”我睁大眼睛。
“你知道迪斯尼?就是迪斯尼动画片里的那种奇普茫克,我爸爸带来了给我一只。”他着急地向我说明,可我就是想不透那是什么。于是翁子宇扯过一张纸,歪歪扭扭地画了个动物,我一拍大腿,激动地说:“食蚁兽!好棒啊,你爸爸竟然給你一只食蚁兽!”同时我拼命回忆着到底哪个迪斯尼动画片里有食蚁兽。
他急得脸都红了,头摇得象拨浪鼓:“不是食蚁兽,是奇普茫克。”
我把脸凑近他画的图,仔细研究,纳闷地说:“难道是米奇老鼠?”终于,他脱口而出:“要不要放学你到我的家看奇普茫克?”说完我俩都有点愕然。我看了他一会儿,点头说好,因为我太好奇这个奇普茫克到底是什么东西。
放学后,我破天荒没有去魔鬼训练队,翁子宇也没去篮球场等翁子凉,我俩一起往他家走去。
翁子宇家在科学城安静精致的小区内,那里的几座漂亮的红砖洋房是奖励給科学院杰出贡献的院士科学家的。我这时才知道翁子宇的爷爷是个生物学家,在美国工作过。踏进他家的一刻,我惊叹得合不拢嘴。我只在电视上见过这么宽敞古朴且优雅的住房,房间高阔明亮,檀木家具古香古色,到处都是古董和字画,巨大的盆栽植物生长在青花瓷器皿中,书房里面整面墙都是密密麻麻的画册书籍,还有一间温室里种满了花草植物,屋顶挂着的鸟笼里养了许多颜色夺目的小鸟,另外一个走廊里还有好些奇怪的动物标本。我象进了博物馆一样眼睛忙极了,唏嘘不已。翁子宇却对周遭视而不见,直接拉我进了起居室,然后他人就消失了。
我在客厅里呆呆站了几秒钟,才忽然发现沙发上坐了个人。他很老,满脸都是老人斑,眼睛快被眼袋挤得看不见了,他拄着一根拐杖,略微驼背地坐着,纹丝不动。我吓了一大跳,赶紧鞠躬说爷爷好,可他没有反应,直直地盯着电视上播放的自然频道节目,那电视是无声的。他眼睛一眨不眨,而其实我也不是特别确定是睁着还是闭着。我感觉有些发毛,正觉得别扭退缩的时候,翁子宇从另外一个房间跑了过来,手里领着一只笼子,兴冲冲地放在起居室中央的地板上,喊到:“你快看,它就是奇普茫克!”
“啊!”我惊喜地睁圆眼睛蹲下来看,那小动物果然是迪斯尼动画片里出现过的,它很像松鼠,但尾巴是短的,背上有条纹,有一对黑眼睛。它正在啃一只坚果,营造出一对硕大的腮帮子。我笑开了:“原来你画的是松鼠,不是食蚁兽。”
翁子宇有点恼:“不是松鼠,已经说了你了,是奇普茫克。”
“那你告诉我中文怎么说啊。”我不服气。翁子宇无奈地搔着头,答不上来。
“花栗鼠。”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吓得我跳了起来。我回头一看,是翁爷爷给了答案。他的脸仍然朝向电视一动不动,眼睛也看不出是否睁着。
“就是它!谢谢爷爷。”翁子宇心情很好。和奇普茫克玩了一会儿,翁子宇带我去看起居室尽头的温室, 那里有许多我从未见过听过的珍果奇花和鸟类,翁子宇象一个小生物学家,一一给我讲解那些花草的生态习性和来源,他此时格外有自信,滔滔不绝地说着,只有在他只记得英文名说不出中文名时,才会又窘迫起来脸色发红,每到这时,坐在沙发上的爷爷就会直愣愣地冒出中文翻译,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象一个花草百科的翻译机器......
我又看到了走廊墙上挂着的许多照片。翁子宇的爸爸和翁子凉的爸爸都仪表堂堂,翁子宇的妈妈是那个在校园里出现过的金发碧眼的美人。更多照片则是翁爷爷穿着白大褂在实验室的工作照,和外国同事的合影,以及手捧奖状和证书的留影。照片上的翁爷爷年轻很多,看起来充满睿智,精神矍铄,不像沙发上坐着的那个人那么老态龙钟。翁子宇有点难过地低声告诉我,爷爷以前教给他很多生物知识,还带他去实验室,但前一阵大病一场之后,他几乎不能动了。看到翁子宇的眼珠变得跟透明玻璃似的,我也觉得喉咙里打了个结,我说:“但是爷爷还是和以前一样智慧,你看他什么都知道。”翁子宇点点头。
不得不承认我感觉自己正走在梦一样的房子里,拜访着一个梦一样的家庭。这里太完美太奇幻了,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想往和好奇。我当然羡慕极了,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家,这里的情景对我平日的现实生活来说遥不可及。尤其是当翁子宇打开他自己的房间门时,我站在门口惊鸿一瞥。那里面五彩缤纷,地板带有图案,墙上贴满好看的画报,到处堆满美国带来的奇妙玩具,绚烂得我的眼睛都快瞎了。想到我家小小的房子,我没有自己的房间,只有爸妈大床旁边的一张小床,我也没有很多玩具,他的房间简直就是我渴望的一切......但那里完美得有威压感,我不敢走进去,往后退了一步说:“我们还是去和奇普茫克玩吧。”翁子宇也忽然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点头。
我们回到客厅,看到一个金发女人正在用英文对翁爷爷说话,那是翁子宇的妈妈从照片上走下来。我看着她,难以移开自己的眼睛,她有着金色瀑布长发,和翁子宇一样蓝的眼睛,她打扮得优雅高贵,美得让我心脏扑扑直跳。她看到我,脸色亮起来,过来亲切地拉起我的手,如沐春风一般对我用英文说着什么,里面好像还有我的名字。我好喜欢这位女士,脸发烧地看向翁子宇说:“你妈妈说什么?” 翁子宇脸却更烧,一直红到耳朵根。他没回答我,而是很不耐烦地和他妈用英文嘟囔着对话。我看着他们二人,摸不着头脑,便求助地看向爷爷。翻译机爷爷居然开口说话了:“她说子宇每天都提到你,你帮他学中文,是他第一个中国朋友。你以后要常到家里来。”翁子宇脸红的象番茄,用力把边说边笑的妈妈推出了客厅。我觉得有点遗憾,因为这位美丽的女士在我身边时,我都感觉自己被她的光芒照亮了。
我和翁子宇在沉默的爷爷面前喂了会儿奇普茫克,这时翁子凉回来了。他打完了篮球,满头是汗,衣服脏脏的,一进门就大喊到:“子宇你放学怎么没等我?”他走到客厅,看到我们和奇普茫克,愣住了。他的黑眼珠滴溜溜地打量我,忽然露出一道狡猾的笑。我尴尬地站起身,和翁爷爷还有兄弟俩告了别,便回家了。
第二天放学后我去了魔鬼排球训练。几个女生练得十分投入,来一个球就要大喝一声扑倒接球,象迎接敌人的炸药包一样英勇。只有楠木漫不经心,当楠木的眼睛又飘向篮球场那边,我就知道是谁又驾到了。果然楠木又漏掉了一个球,排球飞过她头顶滚到了篮球场边上。无奈我年纪最小,所以总是我捡球。
我乖乖朝篮球场走去,发现翁子宇也在。兄弟俩在篮球场边说着什么。翁子宇蹙着眉头,脸颊发红,一副焦虑扭捏的样子想往后撤,翁子凉却牢牢捏着他的胳膊,兴致勃勃地盘问着什么,时不时迸发大笑。他忽然回头,看到我过来捡球,亮出一副“说曹操曹操到”的贱表情,两眼都快放光了。我感觉不妙刚要离开,却被翁子凉喊住:“安小霏!”我停住脚,看到翁子凉笑着搂住翁子宇的肩膀,死命把他往我面前拖。翁子宇象是恐慌症发作,拼命挣扎,却被翁子凉卡住了脖子动不了。
翁子凉笑得浑身发颤,像是在宣布天底下最让他骄傲的秘密般大声说:“安小霏,你猜我堂弟说什么?他说他喜欢你!”我完全傻眼,僵在了那里,排球从我手里落到地上。翁子宇此时如同被电击了般,脸成了紫色,边挣扎边喊道:“我才没有!” “他不好意思,”翁子凉嬉皮笑脸对我说,“昨天你来我家看chipmunk之后,他一晚上都高兴得不得了。” 翁子宇像是收到极大羞辱一般,眼睛都红了,他用尽全力从翁子凉胳膊底下挣脱,瞳孔里象卷着风暴。他狠狠地往翁子凉胸口推了一把,一阵风似的跑出了学校消失了。
翁子凉似乎没料到堂弟的举动,发愣地揉了揉胸口,又看到石头人一样站着的我,便故作轻松地笑着说:“欢迎你随时来我家看chipmunk。”然后他就没事人一样跑去打篮球了。
可我完全冻结成了一尊石像,好半天才能再次移动双脚弯腰捡球,可脑子还僵着,不知该如何理解刚刚发生的一幕。可我万万没想到,当我回到排球场,排球女将们看我的眼神显示出她们比我更理解事件的严重。我无法忽视楠木的表情,她的瞳孔里象在放映着无数个小电影,当突然定格时,她决定了一个毫不留情的批判性画面。她屏着气盯着我说:“你去过翁子凉和翁子宇他们家?”
我直觉自己做错了一件大事,畏畏缩缩地“嗯”了一声。
“为什么翁子凉说翁子宇喜欢你?”
“我,我不知道”我踌躇极了。
“一定是你在勾引他们!”楠木目光似剑,斩钉截铁地給我定了罪,“你想入非非,你勾引美国人,勾引有钱人!”所有五年级女生都象忽然受到启发一样目光炯炯有神,频频点头。
我又惊诧又害怕,这样的指责,我再有想象力也想不到会在自己身上出现,更何况我根本不很明白勾引的涵义,只知道这词很严重,甚至比我听到过的其他一切词汇都更严重。我快哭了,哽咽地回答:“我没有勾引他!我也没有喜欢他!”
“你自欺欺人。”楠木的词汇量比我想象的多。她用反问排比句咄咄逼人地指着我鼻子说:“你明明喜欢美国人。你敢说你不喜欢他家吗?你敢说你不想再去看什么其普马克吗?你敢说你不向往美国吗?”
我愣住了。我向往吗?我昨天回家以后,一直回忆着翁子宇的一屋子玩具,温室里的花鸟和他妈妈的美丽面孔,那做梦似的美好感觉现在还记忆犹新,可此刻我却在为这种心动感到莫名的羞耻。
看到我词穷,楠木得意地扬起下巴:“你承认了!就是你爱上美国人,想要混到他们中间。我们排球女将为国捐躯,你却在勾引美国人,你可耻!我们不要你这样的队员,你被开除了。我们走!”她招呼着所有队员朝小树林另一侧走去,其他女生也呼喊着:“勾引美国人,开除!” 然后全都转身背对着我走开。就连好朋友萍木也犹豫地看了我一眼,跟着姐姐走了。
我震惊,愧疚,委屈,却仍旧想不透发生了什么。我绝然无法接受我就这样被踢出了魔鬼训练队。脑海中飓风闪电暴雨冰雹,让我全身抖成一片树叶,终于所有的困惑都化成热泉从我眼窝里奔出。我站在小树林的角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看着不远处队员们开始了没有我参加的训练,我的心都要碎了。边抹鼻涕边思考的过程中,我忽然想明白了一点:“排球女将”明明是日本电视剧楠木她们怎么就为国捐躯了?我用泪眼看着她们跳起扣球倒地救球,心里一万个委屈,十万个不甘心。终于,我抹掉眼泪,深吸口气,马力十足朝着楠木她们冲刺过去。
“你们不能开除我,我没有勾引美国人!”我坚定地冲到训练场中间,女生们惊诧地停下了正在进行的动作。我忽然找到了无限勇气和理由:“我是学习委员。美国人中文不好,我有责任帮助他提高学习成绩!”
楠木不敢相信地瞪着我。我乘胜追击,理直气壮地指着她鼻子说:“喜欢美国人的是你!你明明喜欢翁子凉,因为每次他在篮球场出现,你都心不在焉,总是漏球。要不要我去告诉他......”在场的女生们都惊讶地张大嘴看向楠木,可我真不明白这么明显的事有啥好吃惊的。
楠木的眼神一下子变得狂野,就好像突然有野兽抓了她的脸,她嘶声说了句成语:“你血口喷人!”然后就火车一样朝我沖来。
在女生的惊呼中,楠木一拳打中了我的下巴。我的下颌感觉要脱臼了,嘴唇肿起,嘴巴里有血腥味。可这一拳也释放了我身体里的禁兽,我本能的朝楠木反扑过去。她比我大两岁,但我很争气地长得和她一样高。我轻而易举地把她推倒在地,骑在她身上揍她。在其他女生尖叫着把我从嗷嗷大叫的楠木身上扯开时,我一个拳头打出了她的鼻血......
那天在学校里的最后两小时是在教导处度过的。主任老师发出牙疼一般的吸气声,痛心疾首。我,一个三年级女生,学习委员,竟然在学校老师的眼皮底下把高年级同学打出了鼻血......那一天,我不仅彻底失去了魔鬼训练队的队员资格,还失去了两个星期的表现评估小红花。我泄气地低头看脚趾,不想再哭,但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心里被碾死时发出了尖叫。
接下来的一天,我的情绪处在极端低谷。下嘴唇还肿着,心里全是刺。翁子宇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还在为昨天尴尬的一幕战战兢兢。他不好意思看我,迟疑地低头保持距离。他这样比较明智,因为他如果抬头看到我的脸,就会发现我的眼睛里全是怨恨。
我确实怨恨他让我一下子失去这么多。我不过是作为学习委员去困难学生家里参观小动物,他凭什么宣布他喜欢我?他干嘛偏偏告诉那个自以为是的堂兄?而且早不说晚不说,非要当着所有排球女将说?是他害我背上那么严重的罪名,我简直气得咬牙切齿。
他似乎觉出我情绪不好,一直惴惴不安地。那天赶上语文课的重要测验,老师发了试卷,定了时,全班鸦雀无声埋头应试。平时这种时候,我都网开一面,有意无意露出卷子給翁子宇看。可这天我想:你活该!谁让你令我这么倒霉。我用胳膊把卷子挡得严严实实,让他一眼都看不到。这份卷子的成绩是要給家长看的,他果然抓耳挠腮,急得火烧火燎。美国人走投无路,悄悄在桌子底下翻起语文课本来。我的胃里象翻倒了一瓶毒汁,胃酸里都是报复的冲动。当老师走过我旁边时,我突然站起来说:“报告老师,翁子宇作弊。”
我还记得翁子宇被老师点名罚站时眼神里的惊恐,象结了一层薄冰,又突然被敲碎了。我当时就后悔了,因为翁子宇站在那里实在太突兀太显眼了,所有同学都投以不敢相信的质疑或怜悯的目光,好像在看一个被绑在广场柱子上等待被火焚烧的中世纪巫师。而站在教室中央的翁子宇,不仅是个格格不入的美国人,还是一个作弊的美国人。老师很不赞同他的行为,语重心长地强调了他父母重托給她的责任,然后让他站了很久,一直到考试结束。我心里一块僵硬的东西象在硫酸里溶化了。我本以为如果他受到了羞辱就可以和我承受的羞辱打个平手,却没料到我心里的羞耻感其实双倍地加重了。我不敢去看他的脸,就像他之前不敢看我一样。但我余光感到他在瑟瑟发抖。我很难受,我忽然想替他罚站,可没有勇气。
我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自己。从那天开始,很多事都改变了。我和翁子宇虽然还是同桌,但我们不自觉地坐在桌子远端的两侧。我们再没有说话,再没有看过对方,没讨论过中文,也没再一起回家,更别提去看奇普茫克了。
我也没再去参加过魔鬼训练队。
但最让我不安的变化是,经历了那场罚站后,翁子宇又缩回他的空气泡里去了,他很少和人说话很少笑,就像担心自己额头上显示出“作弊者”三个字一般总是低着头。上课时他又开始眼神发直了。我很不舒服,觉得这是我的错。我很想找机会和他说对不起,但我嘴唇干涩,总也说不出来,而且我也担心他会不想听。
有一天放学后,我站在安静的教学楼走廊,挎着书包看着窗外。我正在看小树林里排球女将们的浴血训练。我忽然意识到我除了一丝惆怅之外也不那么心碎和留恋了。因为排球女将的电视剧就快结束了,而那份狂热似乎变得有点做作和荒唐起来。但我还是难过我失去了一个集体,我十分怀念和队友们一起拼杀的感觉。
这时,我发觉楼道阴影里有个人在看着我。我定睛一看,是翁子宇站在那里。看不清他的表情,我的心却奇怪地跳起来。他朝我走了一步,面孔忽然从阴影里暴露在光线下。他还是白得象雪人,眼睛在光照下几乎透明见底,像是被水洗过一般。他来找我只是为了告诉我一句:奇普茫克从笼子里逃走了。
有什么东西刺到了我。我难过地低下头。过了好几秒钟,我终于鼓起勇气,决定向他道歉。可当我再抬起头,他已经消失了,退到了阴影里再也看不见。
我下定决心,要在第二天向他说对不起。但他没有出现。一连一星期,他都没在学校出现,甚至翁子凉也消失了。在我惶恐不安时,班里的小灵通宣布说:“一星期前,翁子凉和翁子宇的爷爷去世了。他们全家忙完葬礼之后,就回美国了。”也就是说,白雪公主再也不会出现了。
想到获奖无数,有个美丽的家,老态龙钟坐在沙发上,像个名词翻译机一样的翁爷爷去世了,我忽然流下泪来。我也不懂自己为何这么伤心,不过是一面之缘。
但我后来想到,奇普茫克一定就是在葬礼和搬家的过程中消失的。我终于明白那天翁子宇从阴影里走过来时为何眼睛像是哭过,他是想来告诉我他爷爷的死讯,和他即将离开。他是来和我道别的。
而我,既没有机会说再见,也永远无法再对他说对不起。
后来,对他的这份歉意一直伴随着回忆沉淀在心里。再后来,我爱上了漫画,排球女将什么的,变得无足轻重了。
你可能感兴趣的
扩展阅读
你需要登录才能回应,
还没有帐号?注册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