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二年级,因为个子长的高,我被选进跳高队。这是种我喜欢的活动类型:向跳杆冲刺,翻身,把自己扔在垫子上,不管那杆是不是能跃过去,我通常都能摔得很高兴,拿得巧还可以来个后滚翻。跳高教练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子,姓郎,被我们称作“狼老师”,大腹便便,心情很好。狼老师爱气功,吸口气大肚子象石头一样硬,总是很热情地号召小朋友们往他肚子上撞。我们象群小牛犊,甩着脑袋飞奔着顶过去,一个个被他肚子的内力反弹回来,捂着脑袋找不着北。

跳高队的欢乐记忆非常短暂,没过几个月,狼老师就来找我谈话,说田径队的廖老师相上我了。我老大不愿意,因为田径队非常无聊,每个人都上了发条一样不停跑圈,做后滚翻都没机会。可廖老师是个敏感摩登的小青年,很有一套惹小姑娘欢喜的手段,平时没事儿都能看见他被群小女同学围着。我爱画画,画了一本子美女图集(眼睛占半个脸,满脸头饰那种),他拿起来看,由衷地赞道:“画得真好,都跟你一样漂亮”,于是我就轻易被他搞定了。他还会写篆体,给我的美女一个个地题字,什么“纯洁”,“凝思”,“一帘幽梦”,小姑娘围了一大圈看,都唏嘘不已。

我就这么被收买了,高高兴兴被廖老师训练着,一不小心就跑快了。二年级结束时,廖老师宣布说:暑假别歇着,来参加集训,为迎接秋季区运动会。他还很神经质,集训搞得像集中营,大放假的也要求我早上七点到校。我非常失落,假期泡汤,还要每天六点起床,连累我爸也要早起给我做饭,蹬自行车送我到学校。我坐着二等,半梦半醒,眼睛还没睁开就被我爸放在操场上交给了廖老师。我不悦地抱怨说“我困!”,“几点睡的?”,“十一点”。于是廖老师说了句我一辈子难忘的话:“成人睡七个小时足够了。”别说当时八岁半的我觉得残忍,直到现在我也没能睡得象个成人。

真开始集训,才发现被骗了,说是集训,数来数去只有两个人,叫体罚还差不多。除了我,另外是一个不大熟的男生,想了想,他是我们年级一班的(我是四班的)。这男生比我矮不少,挺瘦,眼睛很亮。给我印象很深的是那双眼睛里完全没有怨言,没有困倦。我向他抱怨说我困,他毫无反应,他好像是天生就是来集中营当模范的。他叫便铭,后来他拿了树枝在沙地上写他叫“卞铭”。多么奇怪的姓!

集训是彻底的无聊。两个人的集训,无限地跑圈。小操场一圈才200米,眼前看到的景物无数次地重复:小树林,校门,传达室,器械室,教学楼,廖老师,卞铭,小树林,校门,传达室,卞铭。。。哎呀!这小子竟然跑得飞快,一不留神就从后面赶上我一圈!我吓得赶紧加速,要死要活跟他赛跑,被他超,追,再被他超,再追。。。一天下来,累成死人。

每天都这么重复,我们也熟悉了。卞铭那男生,话不多,不抱怨,目光清澈,衣服总是很干净,表情总是很平静。有时我跟他说点女生的事儿,他也没反应,估计是对复杂事物无法理解,但我那时小,很容易就把木讷当气质了。

我们成了好朋友,每天一起回家,我爸也不用蹬自行车了,卞铭就在我路过的小林子等我,我俩一起走路去学校。集训之后,我俩无聊,就在树林里挖土坑,捉蚯蚓,拔树根儿。我捡了个散架的鸟笼,对其复杂结构迷恋不已,舍不得扔,卞铭把它拿回家让他爸爸给修好,再带回给我,让我好不开心。

暑假就这样度过,我俩每天追来赶去,累了就一起倒吊在双杠上“倒挂金钟”。反着看世界,校舍和小树林都飞到天上,只有卞铭同学还在地上。廖老师从天上走来,别有用心地说:“你们俩还形影不离了,跟一对儿似的。”我听了不以为然,那男生比我矮,我们怎么可能是一对儿。卞铭也不以为然,他的精神面貌永远一个样,坦荡到没有任何复杂念头存在,说白了就是缺心眼儿。

我们升到三年级,新一轮训练又开始,卞铭被分到中长跑队。虽然训练都是在操场上,但不是同一个教练,队员也多起来,我们不怎么碰面了,我就把他忘了。

直到第一学期期末,有一天廖老师突然跟我说,卞铭得了区运动会四百米冠军。我大为吃惊,这才想起那个和我修鸟笼倒挂金钟的男生。

那天上操,我特意往一班方向看,卞铭就在全班前面带队。我非常意外的发现,半年没注意他,他竟然长高了!而且,我以前从未留意过他的五官竟然很好看,眉清目秀,眼睛很黑很亮,表情是一如既往地平静。我忽然发现自己的视线完全粘在他身上移不开,我忽然发现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为个男生心跳得猛。我的胸膛里升起一股小气流,粒子般一颗颗打在我的脑子里,我很舒服地晕头转向。

于是我恋爱了。我的心脏最敏感的那个尖尖儿喜欢上了这个叫卞铭的男生,风向标一样转着,忽痛忽痒忽麻忽自我怜爱地感觉舒畅。我的精神世界立即深刻起来,周遭一切事物急流勇退变得平淡无聊。父母老师同学,都面目模糊做着平庸琐事,只有他是唯一明亮的焦点。每次路过他们班门口,我都脚步放慢,脖子变长,左顾右盼。每天都要做念咒般的功课,吃饭时念他名字,上课时念他名字,跑步时念他名字;迈左脚他喜欢我迈右脚他不喜欢我,看哪只脚先踏进家门;每天刷牙定点骚扰老天爷:“求求您了让我将来嫁给卞铭!”,计划得非常长远;伟大的秘密不跟任何人说,只有在同学取笑他名字说“大便铭”的时候,我才正义严辞纠正道:“是卞,不是便!懂不懂啊你们!”

可每当我真的见到他,我那气势凶猛的计划全部缩回蜗壳。我没办法让自己主动去和他说话,我生生等着他来和我说话,未果。训练休息时,我一个人坐在操场一端,他和他同学坐在另一端。我目光似剑死死的盯着他看,当他的眼睛看过来,我就立刻扭头看树。我的骄傲不允许我们目光相对。

他的同学叫朱柯,也是训练队的,他俩总在一起聊天。一个叫蒋仪的女生走过来,和朱柯推推搡搡嬉笑打骂,卞铭在一旁笑着看,三个人玩得好不热闹。我在一旁看红了眼,十分嫉妒蒋仪可以满不在乎地和卞铭打成一片。她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我咬着牙想:我也要满不在乎!我也要打成一片!于是我盘算好,吸口气,穿过操场,面带微笑走过去。朱柯正在喝水,我很挑衅地把他的水瓶一拍,水飞溅,洒了朱柯满脸满身满裤子,全体傻眼,包括我。这结果不是我想象,我只好说“我是开玩笑。。。”,朱柯惊诧到“好你个。。。!!”话也接不下去了,赶紧擦裤子。大家都没料到半路杀出个我,卞铭也很纳闷地看着我,我感觉无趣,说了句对不起就走人了,象吃了虫子一样窝心。

我本以为自己是所向披靡的优秀全能儿,谁也不放在眼里。我万万没想到自己在卞铭面前却是如此捉襟见肘,僵硬别扭,无路可走。我的骄傲大有挫败感。

一连几个月都没和他说上话。到了第二学期,又是区运动会,这次我和他所在的队都要参加比赛。运动会在西区一所很破的小学举行。上午比赛完毕,中午吃了点饭,我便四处游荡,发现小学里面还有个附属幼儿园。因为是周末,幼儿园很安静,周围树木环绕,场地中间是半生锈的滑梯攀登架,地上是没扫的树叶,一副破败景象。我百无聊赖地滑滑梯,登上去,滑下来,再登上去。。。刚转身再要滑下来时,忽然发现卞铭就站在不远处看着。我大为吃惊,心狂跳,但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卞铭走过来,站在滑梯底下看着我,眼睛黑黑亮亮。我一直难以忘记他踩着树叶“咯吱”响着向我走过来那一幕,我的心脏有点难以承受的紧张。他不说话,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心一横,很扭捏地撒娇道:“你在下面接着我呀!”他手插兜,又一次很纳闷地看我,不屑地说:“幼儿园小孩玩的,你还要我接你干吗。”他肯定觉得我神经病,我讨了没趣,脸发烧,自个儿滑下去,不说话了。卞铭大概看出了趣味,也入伙玩起来,两个人默不作声,爬上去,滑下来,一个接一个。虽然没有对话,可我的心已经飞了,脑中那些飞散的颗粒让我又晕眩起来,我开心极了,一瞬间好像回到一年前我们一起倒挂金钟的默契。

下午回到比赛场地,很多人比赛完了先走了,卞铭是下午的四百米,廖老师在操场上忙,只有我和卞铭在操场外围的垫子上坐着。不知怎么搞的这男生忽的开始腹绞痛,痛得很厉害,大颗汗珠往下落,脸煞白,牙咬得紧紧地,不说话也不喊疼。看他那么难受我不安极了,很想替他受罪。我难过得想哭,可不是时候,我当机立断抄起廖老师的瓷缸子跑到食堂去打热水,拿回来给卞铭喝。他喝下去,看起来好受了点,脸色回转,闭上眼睛睡了20分钟,我便坐在一旁默默死守。一会儿,他醒了,表情有些忧虑,看得出还有些难受。我手足无措,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高兴起来,于是翻自己书包,竟翻出个变形金刚和模型汽车。我也忘了为何书包里有这些个玩意儿,好像是表弟的,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一股脑塞进他手里。他看看我,开始玩,玩得投入了,忽然就有了笑容。把玩具还给我时,他看起来心情好很多。他看着我,笑了一下说:“你挺温柔的。”然后就起身比赛去了。

我的大脑卷起暴风雨。一个九岁男孩跟一个九岁女孩宣布说“你挺温柔的”,这太严重了,太美好了,我一瞬间成为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我轻飘飘地,飞了。那天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全忘了。之后一天好几天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过的。

在破败小学的一幕幕好像坏了针的唱盘,没完没了在我脑中反复播放。我想,他是喜欢我的。这种心情好象胸口端了个聚宝盆,沉甸甸金灿灿,好不欢喜,很想骄傲地露给人看,可又是伟大的秘密要藏着掩着。

当时我们班有个叫刘洪冰的男生,大耳朵瘦猴样,半个死党,经常跟我一起混。他喜欢上隔壁班女生,找我出谋划策。聊得高兴,小子来劲了,使劲逼问我喜欢的人是谁。我本是那种打死不暴露最高机密的性格,可那天“你挺温柔”几个字在我脑中拼命闪回,心里一醉,舌头一甜,就把秘密给说了。说完还不忘提醒:千万别告诉别人!

几天之后,我走到操场,刘洪冰在打篮球。看见我,他嬉皮笑脸过来,说:“我跟卞铭说了你喜欢他的事。”我脑子“轰”的一声,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瞪圆眼睛,颤着声音说:“他说什么?”刘洪冰笑着说:“他说可以分泌给你百分之一的感情。”一句话变成全世界最锋利的尖刀,直戳我心窝。我眼前一黑。我用最后一口气歇斯底里把刘洪冰推倒在地,怒吼:“谁让你说了!你说什么说!!”然后疯了似的跑回教室。

缩在教室的角落,我象个木头人一动不动,眼泪却流成河,衣服都打湿了。心一瓣一瓣碎掉,往下落,掉在地上,一片片化了。我浑身寒冷,我被狠狠地刺伤了。这个男生,我每天都在心里说一千遍我喜欢你,而他的回答是给我百分之一的感情,还是分泌的。多滑稽,我就象个笑话一样。

我说过,我的成长,就是践踏着喜欢我的人,并被我喜欢的人践踏着走过来的。我的高高在上的骄傲,被这个眼睛清澈心无城府比我还矮的男生击得粉碎。从那天起,我再也不想听到他名字,不想再看到他,但那种被击败的心情,过了很久才得以痊愈。

很多年之后,到了高二,我的小学同学从美国回来,找我团聚。她以前是卞铭的朋友,聚会把卞铭也叫上了。我考虑了一下,坦然去了。这个曾经比我矮的男生,长到一米八三,很结实,戴眼镜,推着自行车,样子还是很好看。我们很礼貌地谈话,没有一句提到以前。他大概早忘了“分泌百分之一感情”的事,他大概根本就是另一个人。我早已失去了全部感觉,看着眼前的陌生人,我心里的“卞铭”二字,已经永久地定格在那个眼睛漆黑踏着树叶向我走来的小男孩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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