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故宫为了推广自己,曾请大导演侯孝贤出马拍了一组纪录片。侯孝贤的第一部片子只有55分钟,他做了整整一年,并且亲自上阵担任解说配音。片子的名字叫《盛世里的工匠记忆》。
在浩如烟海的绝世藏品中,侯孝贤选取了三件乾隆时期无名工匠制作的器件,对它们展开了细微的刻画和久远的联想,你仿佛可以看到,在那三位无名工匠专注、温暖、细腻的手工下,三件作品是怎么样一一登峰造极的。乾隆好奇巧工艺,一般器件很难入眼,这反而成了一种巨大的助推力量,迫使工匠们把手工艺发挥到极致。
侯孝贤说,文化的历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手工技艺的历史,“我们之所以喜欢古的东西、手工的东西,是因为我们的美感来源,就是由这历时久远的技艺中,逐渐形成”。所以在片子中,他反复引用斯特劳斯的那句名言:“技艺,是人在宇宙中为自己找到的位置。”这部片子的深刻,在于他选的是三位无名工匠,他们被淹没吞噬在岁月人潮的洪流中,但是他们的手艺却留了下来。
在所有职业中,我对手参与最多的职业最为佩服,比如木匠、手艺人、樵夫和厨师,都靠手吃饭。我小时候,家中做家具桌椅、盖房子锯木料椽子,或者堂姐出嫁打嫁妆的时候,往往是我最兴奋的时刻,几乎总会跟在木匠们的屁股后面,嚷嚷着要做一个木刀或木枪。即使不给我做,只是帮着他们按住墨斗里线头的另一端,看着刨子里刨出的木花,闻着钢锯新拉出来的锯末,也会有一种莫名的快乐。
有个邻居是木匠的好手,不但做的桌椅四平八稳,打的嫁妆结实美观,而且甚至可以一整件家具不用一个钉子,完全用的是他自己砍削的楔子,钉上去不露一点痕迹和缝隙,看上去就像是一整块木头。我那时就在想,怎么可以有这样精妙的手艺,被遗落在这穷乡僻壤里?
不单单是木匠,我以前还见到各种各样的手艺人,做炮药擀制烟花炮竹的,给十里八乡刻碑的,游街串巷给各家憔猪的,到新去世的人家里扎纸车花圈的,还有挨家挨户补锅修伞的,他们凭着一双粗糙的手和精细的手艺,在乡村世界里建立起了一道技艺的风景,用手赢得了糊口谋生的微博收入,也用手艺赢得了四邻的需要和些许的敬意。
我小时候家里的锅破了、伞裂了、铝盆儿穿孔了,总要再修一修、补一补接着用,那时候补铁锅、磨剪刀的江湖手艺人天天走街串巷,在院子里每每听到外面有人拉长了音在喊:“补铁锅嘞磨剪刀,补铁锅嘞磨剪刀。”父亲就让我连忙出门拦下。而每次我都搬个小板凳,端坐在那里看他们怎么修怎么补,我对他们零乱但丰富的工具箱、对他们手下的一举一动有着超越我年龄的异乎寻常的兴趣和热情。
后来有一次,在动手心切驱使下,我竟把家里唯有的一个手表拆了,我的初衷是弄明白它的工作原理,然后再一点一点装回去,殊不知无论怎么努力,那些散落一桌子星星点点的零碎部件,都安置不到表壳里去了。那时候,我甚至还异想天开,拆了随身听里的小马达,用硬纸板剪成螺旋桨的形状,要制作能飞的模型飞机,但是因为不懂原理,怎么都飞不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盯着螺旋桨在呼呼空转。
虽然安装手表和造飞机都没有成功,但那时候的我却对此有着极大的热情,我甚至可以一整天一整天地在房间里摆弄。我至今记得,午后的阳光一点点的在墙壁上移走,天色慢慢地暗下去,屋子里极其安静,我几乎可以听到鼻头呼气的声音,可以感受到心脏的剧烈跳动。
到今天我也弄不明白,少年的我何以对手工操作有那么大的兴趣,是天性?是熏染?还是单纯的好奇和玩耍?后来是读书了,整日沉浮在课本和课堂里,对这些手工的摆弄一日疏远一日,最后竟兴致全无,每每想起从前的种种不觉哑然失笑,笑自己当年的无知无畏、闲得发慌的打发时间,亦或者是笑长大了就丢掉了最初的虔诚和兴致。
在拆装手表和制作飞机模型的过程中,我感觉到手的力量和精细,感觉到手的婉转自如。而少年时在田野里的少年游,我闲不住的手不是握一根藤条横抽竖抽,就是拾起石块和泥土用力扔向远方,看着它们被抛上去又落下来的曲线,或者是爬树时用手把住粗糙的树皮树杈,也都让我觉得跟手有一种相亲,觉得在什么工具都没有的时候,在山穷水尽的时候,这双手就是最好的工具、最好的柳暗花明。
人类在直立行走之后,最先解放出来的工具就是手。在漫长的使用、纠正和打磨中,手对我们来说,就像是心底生长出的一对须,帮我们感触的外面的世界,在一握一按一摸中,实现对周遭的把握和改变。我们常常说“十指连心”,指尖的疼痛不是疼在手指上,更是直接疼痛在最心底,这其实就是一代代的使用和沉淀所建立起来的一种对应,它们最细微的感受都是通于心底的,心中一思一念、一爱一恨都可以通过摩挲、挥手、抚摸和握拳表达出来, 每一个手的动作,其实都是心的动作,只是它们太紧密了,紧密到你根本觉察不出来。
对我们来说,手在生活中的功能,是任何别的工具都代替不了的。通过手获得的快感和成就感,达到的效果,也是别的感官完不成的。
明朝的皇帝大多都不寻常,明熹宗朱由校也是。这个一心想当个木匠的皇帝,他不但心灵手巧,对制造木器有极浓厚的兴趣和天赋,宫中凡是刀锯斧凿、丹青髹漆之类的木匠活,他都不假他人之手,要亲自上手操作,他手做的漆器、床、梳匣,均装饰五彩,精巧绝伦。
明代天启年间,匠人们所造的床都极其笨重,要十几个人才能抬动,用料多,样式也普通。朱由校便自己琢磨,设计图样,锯木钉板,用了一年多工夫造出一张床来,床板可以折叠,携带移动都很方便,床架上还雕镂有各种花纹,巧夺天工,连当时的最好的木匠都叹服不已。平时在宫里,他还用木材做小玩具、小木人,他做的木偶无论男女老少俱有神态,五官四肢都备具,动作表情惟妙惟肖。
朱由校不但自己做了高兴,还派内监把他做的玩具木偶拿到集市上去卖,赶集的人都以重金购买,他因此更加高兴,做木工活更加勤奋,常令太监做助手,他自己干到半夜也不休息。朱由校还喜欢在木制器物上发挥他的雕镂技艺,在他做的十座护灯小屏上,就雕刻着他费心费时构思的《寒雀争梅图》,逼真到活灵活现。以至于有人为此写诗道:“御制十灯屏,司农不患贫。沈香刻寒雀,论价十万缗。”
不但做木工,朱由校对双手能雕琢把握的东西,都很在行,他雕玉石也颇精工,他常用玉石雕刻成各种印章,赐给身边的大臣和太监。
手在与自然的摩挲中长了老茧,老皮脱了又生,这是用手去触摸万物,去获得赐予。我觉得明熹宗就是,他用手接触的世界带给他的参与感和成就感,要远远大于帝王这个职位带给他的满足感。用马斯洛的话说,他是在做木匠的过程中找到了最高层次的自我实现的需要。
无独有偶,我那在东莞做黑社会的堂哥,平时有个雕刻的爱好。春节的时候回家碰到他,闲聊中发现他早已厌倦江湖中事,平日里唯两件事放不下,其一是喝茶,另一个就是雕刻。他买了几千块钱的工具,没事时就自己在家里雕,雕花雕鸟,开石凿木,有一次为了雕一个大件,他在房间里不吃不喝雕了一天。他说:“雕东西费手费脑子,不过雕完后就觉得值了。”也许他和明熹宗一样,在一个手工的江湖里找到了自己,找到了在生活中、在这个世界上能安心的价值。
今天的工匠和手艺人越来越少了,虽然在我们的生活里,手依旧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但是其登峰造极的能力似乎在慢慢下降了。
我有时候到偏远的地方旅行,总喜欢看看街头巷尾的物什零碎,喜欢在山坡上孤立的坟头石碑前看那上面一笔一划的字,喜欢看庙宇廊柱或者牌坊上的雕刻,那些无名的乡间手艺人,他们的体温、汗渍和用心都沾染在这铁钩银划的字、栩栩如生的花鸟中,一年一年的风吹日晒雨淋,岁月青苔漫漶,总应该等来一个虽然迟到、虽然陌生但是却热心切意的驻足观看者吧!为了那份手艺,那一个时刻的开凿和雕刻,为了那钢刀和铁钎,我有时候会看很久,会想拍下来带走,不舍得那样的用心孤独地伫立在风霜中。这是一种怀念,也是一种祭奠。
对于拥有完整双手的我们来说,很难理解独臂人的经验,也很难想象如果哪天我们自己失去了一只手,或者两只手都失去了,生活会是一种什么样子。也许等到失去的那一天,我们才意识到双手很多细微的重要,意识到手还可以被开发出各种各样、无穷无尽的潜力空间。
我见到很多独臂或者双臂尽失的人,他们有的在路边摆个破碗乞讨为生,有的用双脚代替双手,不但能衣食自理,还能用脚趾夹着毛笔写字,我的意思不是说乞讨比自力更生低等,也不是说双脚为手就更值得高看,而是我们没有那样的经验,甚至一辈子都不会有。那么,我们有什么资格去说哪一种行为更高贵,哪一种行为又更低贱呢?
目盲的人听力会很好,嗅觉会很发达,直觉和第六感会很灵验,耳聋的人视力会很好,四肢会很灵活,身体平衡能力很强。失去一只或两只手的人,当然也会在五官和下肢上有所开拓,只是不是所有人都用脚写字刷牙,他们的开拓深藏体内,我们未必能全部看到而已。
今天,在敲击键盘和触摸手机屏幕时,看到白皙细嫩、无茧无斑的双手和十指,我突然发现它们和生活的距离、和心的距离、和汗水的距离是那么遥远,我对小时候拆装手表、做飞机模型、削铅笔、紧握锄头的那双有粗茧厚皮的那双手,是那么的怀念,而对在山坡石碑上刻字、在庭院里刨木锯树、在宫里雕花雕玉的那些手,又是那么的遥不可追,唯有空怀一腔遥远的敬意和感慨,聊聊以为祭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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