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版的《西游记》电视剧“祸起观音院”一集中,谋夺袈裟的金池长老由老前辈程之来扮演,让这个人物变得非常的鲜活、谐趣,似乎比原著中可爱一些。

不过说转来,我也不是特别讨厌金池长老。他最大的毛病在于贪念,佛家要破除“贪嗔痴恨爱恶欲”,“贪”是第一个要放弃的,所以枉费他做到了观音院主,枉费他活了二百七十年生寿,最终居然因贪念而引动了杀心,在熊熊火光中焦躁烦恼,触墙而死,死相极不光彩——这个“火”其实也可以看作是被他引向毁灭的物欲之“火”。

“祸起观音院”这一“难”,对应原著中的第十六、十七、十八回。其时“取经班子”也没有组建完成,仅唐僧与孙悟空师徒两人初初登上西去之路。整个故事也不复杂,打斗场面又不宏大,他们需要面对的是一个因为“物欲”而引发的冲突。可以这样说,由“锦澜袈裟——金池长老——黑熊怪”组成的故事,是一个关于欲望的寓言,在《西游记》这样具有明确的宗教语境的作品中,作者试图告诉我们:欲望不仅会使人迷失,甚至会导致毁灭。

西游记不仅是降妖的故事,“妖”只是外化,本质上是要降服的却是心魔。所以在“七十二难”中,所要面对和克服的并不完全是妖。本次事件,在黑熊怪未出来之前,矛盾的对立方也不是“妖”,而是“人”,是一个耽于物欲的“人”的一切——锦衣华服,金堂华彩,处处令人目眩神迷。故事的铺陈也是层层递进,时露鳞爪,传统章回体小说中云开月见的手法,体现得尤为跌宕生姿。

金圣叹曾批评《西游记》说:“弄不过了,就是南海观音救了。”其实,仔细看《西游记》的话,每一难的出场、铺陈、递进、收尾也都不相同。例如本回中金池长老的出场做派,就非常惹眼,似乎也是他此前、此后一生的映照:

头上戴一顶毗卢方帽,猫睛石的宝顶光辉;身上穿一领锦绒褊衫,翡翠毛的金边晃亮。一对僧鞋攒八宝,一根拄杖嵌云星。

身为出家人,本来僧衣僧帽只需整洁朴素,方合出世之道,而他却满身的珠光宝气,俗气照眼,跟现在的释道心一个德行,令人可鄙。

而他给唐僧师徒敬茶的美食美器,纵然是出于对远来贵客的珍重,实质上何尝不是以富贵骄人:

有一个小幸童,拿出一个羊脂玉的盘儿,有三个法蓝镶金的茶钟。又一童,提一把白铜壶儿,斟了三杯香茶。真个是色欺榴蕊艳,味胜桂花香。三藏见了,夸爱不尽道:“好物件,好物件!真是美食美器!”那老僧道:“污眼污眼!……”

由衣帽、而茶器;由茶器,而论珍宝;由论珍宝,而到论袈裟;由众僧袈裟,到锦斓袈裟,几叠几进,渐次漾开。而这里,圣僧之赞,赞过则已;老僧之谦,虚妄得意。一个放下,一个执着,得道与执迷,霎时间云泥立判。

而为了突出这个“物”的世界,电视剧在表现这一系列的饮茶器物时,也给了一些用心细致的镜头,只是没有与原著中一一对应:三杯茶换成了已沏好的两杯,省略了童儿倒茶的镜头,羊脂玉的盘儿换成个黑色的盘(质地看不清),而把体现“富贵气”的核心道具放在“法蓝镶金的茶钟”上。

此处所谓的“法蓝”,较多的时候写作 “珐琅”。其实又称景泰蓝,是一外来语的音译词。珐琅一词源于中国隋唐时古西域地名拂菻。当时东罗马帝国和西亚地中海沿岸诸地制造的搪瓷嵌釉工艺品称拂菻嵌或佛郎嵌,简化为拂菻。——景泰蓝工艺在明代大放异彩,《西游记》成书于明代,以当时熟知的的生活场景来描述唐代的生活用度,这就跟很多明代绣像小说中的人物形象以及戏曲服装以明代服装为基础的道理一样。

因资料有限和研究的不深入,我也不知道这个有关袈裟的故事是否源于某个宗教性的本事(猜测也许与禅宗法脉传至六祖惠能时,神秀派人追夺袈裟法印的故事有关)。《西游记》中的这次事件,因唐僧师徒的造访,锦斓袈裟的出现,引动贪欲的无限扩大,直至杀人夺物,最终自取毁灭,让人觉得可悲之余,还有某种深刻的宗教上的警示。

不仅金池长老,而与金池长老有勾连的黑熊怪、蛇精、苍狼精,其实都是些“高级趣味”的追随着,在他们身上,还体现出某些“方士“、“收藏家”、“鉴赏家”,甚至是“隐士”的特性。黑熊怪还搞什么“佛衣会”,多么欢醒的妖精啊。书中还特意写到他洞府的生活环境:

行者进了前门,但见那天井中,松篁交翠,桃李争妍,丛丛花发,簇簇兰香,却也是个洞天之处。又见那二门上有一联对子,写着:“静隐深山无俗虑,幽居仙洞乐天真。”行者暗道:“这厮也是个脱垢离尘、知命的怪物。”

这真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妖精。我不知道那些追逐生活品味和物质享受的明朝人,读到《西游记》这里的时候,心里会生出怎样的想法。但是我们知道,直到这个朝代结束,经历了物质生活从顶点摔到谷底的张岱,有这样的痛彻醒悟:

因思昔日生长王谢,颇事豪华,今日罹此果报: 以笠报颅,以篑报踵,仇簪履也。以衲报裘,以苎报絺,仇轻暧也。 以藿报肉,以粝报粻,仇甘旨也。以荐报床,以石报枕,仇温柔也。以绳报枢,以瓮报牖,仇爽垲也。以烟报目,以粪报鼻,仇香艳也。以途报足,以囊报肩,仇舆从也。种种罪案,从种种果报中见之.。

茶具也好、佛衣也罢,宗教似乎在指引我们看待物欲的心。假如金池长老不那么沉湎物欲,不那么有争竞、占有之心,也许可以有一个圆满一点的结局吧。“器”的功用,在于承载,在于运用,在于配合,在于烘托。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日常所用,坚实,耐用,端正,顺手,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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