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研究生毕业,背了一个红色旅行袋,坐火车去考博,从桂林到北京,一路白皑皑的暴雪,广播里不停地播放:某地的铁路塌了,路边树木变成雪墙,电线杆倒了一排排,机车扫雪的人埋头深掘。一国人神经紧张肃穆里,火车内却很淡然。隔着凝结了的车窗往外看。一天一夜,几千里的路程,窗外只有一个颜色:白。灰底子上的凝固白。
到了北京,下了火车,人群拥挤,车站黑而冰冷,却一点雪都无,南方全下雪,只有北京不下,第一次到北京渴望看雪的我觉得很失望。就这样到了北京。一只脚踏在北京的土地上毫无感觉,正如南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我之前从未想过自己会来北京一般。
许多人问我,你来北京做什么?问的时候眼睛闪闪发亮:你来追梦吧?福建的同学则是五体崇拜地:你是北漂。北漂两个字在我听来总咯耳,文化人觉得我是来实现作家梦或者学术梦,生意人觉得我是来北京淘金。其实我是落榜了,就顺便呆在了这里。当初为了学术赴京,几番之后,冷了这心,追溯起来也总算是个原因。
一群人一起去考博,我们学校赴京的人似乎特别多,自嘲是打着校旗率一队人马,虽然是西部边陲的学校,但在古文界的名气还好,倒不太讨老师的厌。考着考着太累了,就把下巴搁在桌子上写,龙飞凤舞,写满15页纸。有人考着考着白日梦游起来,想尽了自己最悲惨的事(马大博)。我考着考着是开始神游太虚,茫茫两不见。走出考场指天咒地,跳20层楼也不再考了。考场对面是洗手间,一排人在洗手间的哗哗水声里大声讨论考题,一个高大的姑娘说;天我们考的是填词,谁能完成?我叫起来:早知道就去考那个了!几年后在车上遇见这个导师,也连道遗憾不能收到我,古道热肠地想帮我推荐到大陆外的大学去。只是我学术的心已经淡了不少。闹哄哄到底都歇了地,进了学,娶了亲,工作了。在QQ 群上亲热而疏远地闲聊几句,谈工资谈公积金谈奶粉,很快俨然成年了。

北京很大,紫禁城的雪景很美,颐和园的水池里据说有一对黑天鹅,或许某个深宅大院里,冬天白雪深处,会有几枝红梅盛开。
这一切,像张爱玲说的那样:都是很好很好的。
还有更好的。春天一到,鹅黄嫩柳疏淡,春水微波,植物园千花烂漫,秋天枫叶颠倒一城。不在或者路过京城的人,留恋、思忆着它的美。
但你若问我,你觉得北京如何? 我是一时答不上来的。许多话,别人早已说尽了,说精彩到顶了,对北京大爱大恨,以京为荣,在京发达或落魄,都轮不着我啊。
距离产生美,或者美是否只在生活之外?好的,坏的,我都已经不知道了。
一年春节在北京过。晚上一个朋友看我无聊,带我去买烟花,天安门禁止进入,就站在天桥上对着来往车流扫射。当烟火划破夜空,心突然一起放开,快乐得跳起来,下面的汽车就看见天桥上两个又跳又叫的疯子。大年初一穿着长及脚踝的大红羽绒服,手缩在袖子里,去逛北京的一个小集市,头次看到抱不过来的大白菜,不加糖的大馒头,用马车拉的苹果山,脏兮兮的大马摇头喷气撅蹄子。最后端了一坛黄土咸鸭蛋回来。
在北京平生第一次做饭。不会开煤气炉。炒完第一盘豆芽,火苗把长发发尾舔焦了。旁观的一位男人坐不住了,抢了锅勺,煲的第一锅汤是姜母鸭汤,用一个土黄罐。北京集中了全国各地的吃食和口味,但似乎除了烤鸭卤煮,都没那么地道。于是我慢慢学会了好几个地道北方菜。
在北京郊外住院子时。刚好秋天,每次坐大公交都站在驾驶室前,看着路旁,眼睛一刻也不挪开,满路绚烂,树叶正在从树上轻轻飘落,电影里的慢动作出现在现实里。金黄叶子缓缓飘落到地面时,感觉整个世界都屏住了呼吸。金黄的叶子落得厚厚的,一重又一重,整个城市都陷进叶子去了,童话一样地舒适温暖。
后来经常去地铁1号线,傍晚5点半。全世界人口最密集的地方,往下看不见脚,抬头只看见一片脑袋林。集中混合气味产生地-----我经常庆幸自己鼻子不好使。走在人群里,可以毫不费力,脚不沾地被人流卷着走。到要关门的一刹那被背后的人用力往里推,全身站得成一条僵硬的线,吸气把不存在的肚子收到最瘪-----以免被地铁门夹住。下班了等公交,叠罗汉;打车,等待戈多。
有次去听歌剧,半夜打车回乡下。路灯在树林上面亮得特别诡异,四面寂静无声。身边的司机一路不发一语,低头,只有黑暗的剪影。恐怖片中的默片。由于过度恐惧的刺激,竟分外镇定清明。
在家里和父母亲戚描述北京的路程。说,有人去上班,相当于我们这里到厦门的车程。他们"哦"一声拉得悠长,再反应过来,眼睛睁得比茶叶蛋还大!这么远!每天!
有次带着茶罐,在公交上睡着了,醒来时,邻座不认识的男孩子双手捧着茶罐,正正的,唯恐茶漏出来,温暖。
有次租的房子下面是一溜院子,院子里上面是搭得细细的葡萄架,一嘟噜一嘟噜的绿色葡萄真可爱。
有次地铁迷路了,四下乱走去,到一条老街,路旁都是槐树,春天,树下细细密密落着一圈没扫尽的槐花,圆的柔淡光环。老店暗红的招牌横七竖八挂着,淡色的天,也都相宜。
今年年底下了几场大雪。兴奋得睡不着,一夜夜坐在窗前看着雪无声地下来。第一次发现雪落确实是无声的,而且是以全面覆盖的形式。 躺在床上,开着窗帘,雪光如昼。
大剧院把各种演出信息发到我手机里,嘟嘟响成一片。我只在那里听歌剧,穿着三角梅颜色一样的麻纱旗袍,裙裾曳地,穿过一层又一层的甬道,在上下的两个电梯前迷惑,到买的三楼斜边座位那里。眼力不好,有时羡慕地想起,基督山伯爵那个贵族歌剧窗口,白窗帘上红十字。歌剧的间歇,我会溜出来,提起裙角,坐在走廊的石栏杆上,往下看着。有人时再扑地跳下来。
有次在中山音乐堂听钢琴时睡着了。出来后,繁星满天,慢慢走去,夜气清凉如水,灯白晶莹。远处滑过一个潇洒略带熟悉的背影,却不想去追。一切如梦如幻,看着背影消失在松影背后。
夏天一到,中山音乐堂很萌地在票后面附上了冰淇淋券。我积累了一叠,也不去领,有时拿出来看看,很开心。
动物园里地上捡起来喂鹿的叶子,总有清新的味道。有年我生日,熊猫为我表演了一场。坐在中间的草地上,天空时不时有老鹰哨过,小雕在身边盘旋。
在生活里惦记这些,开始隐约有了罪恶感,周围的人要求太多。其实这些在我,都是很好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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