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打来电话,说这周末要回老家盖房。我很震惊,虽然这件事他说了很多遍,但从未想过居然开始去实施了,毕竟,盖房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他跟我说了他的计划,先把老屋拆了,清空宅基地,把围墙砌起来,年前争取盖好第一层。工人也找好了,到时候找个熟人监工,也不需要他看着。
我特别想问他,你把房子盖好了谁住?他没等问,开始说,“等我退休了,我也许会搬回去住。”他又提到退休后回老家住这件事情,我张口跟他争论住在乡下的诸多不便利,即使他离退休还有11年。“你还年轻,理解不了我的心情,等再过些年。或者,你们可能永远无法懂得这种情感牵连,哎,只有故乡才是游子灵魂和双足栖息的地方。”

灵魂栖息之地,好深刻的话题。正好前两天跟人讨论对北京归属感的问题,我又沉思了一下。

老家是海南儋州中部的一个村子,村前有水沟,村后有山岭,几百亩平坦的稻田围绕着村子,属于这片地区少有的“平原”。那里一个村子基本上只有一个姓氏,住着都是远近的族亲。

老屋就在村子的东边,前面有好几个大鱼塘,曾经种满了荷花,鱼塘两周是一圈的香蕉,靠路的一侧则是灰竹和苦楝树,再望远一些,就是村子前面的水沟,风景极美。老屋两进院子格局,大门—正堂在中间,两侧有厢房,厨房在大门旁边。后院则是堆放谷物和工具,饲养牲口的地方。


老家旧貌


当我还小的时候,每年春节都会回老屋过。那时候阿婆和阿公都还健在,住在老屋里,屋里屋外总被矮小的阿婆打扫得干干净净。老屋是爷爷年轻时候自己从山里跟黎族原住民买回木材建造的,正堂全部是菠萝蜜木封板,柱子则是笔挺巨大的荔枝木,一水的青砖和灰瓦,砖瓦都是专窑烧制,建造之初想必也是整个村子最为华丽的房屋之一吧。当阿婆和阿公都健在的时候,爸爸也是一个小孩,作为这个拥有8个女儿1个儿子的大家庭中那个唯一而且最小的儿子,他自然从小到大饱受宠爱。他回老家也不用干活,通常是坐在大门内乘凉,周围一圈村子里的文化人,一起谈古论今,是何等惬意。阿公总得意跟我们讲述爸爸从小到大展现出的过人聪颖之处,例如成绩出类拔萃,从十岁起就能写一手好字。能文能武,仅仅是课余时间偷学到村子避难的功夫师傅锻炼就学会一套拳差点被那个师傅当做闭门弟子带走,是村子里唯一一个会给竹编簸箕编收尾部分的人……爸爸总不以为然。那会儿家族也还有人在村子里住着,我们一回家大家就围拢过来,这家分一点地瓜,那家摘来一把芹菜蒜苗,在竹林下生起一堆火就围着烤火开始讲故事。夏天放暑假也会回家,帮着晒谷子,晒花生。晚上的时候躺在“巴栏”(一种竹制长椅,也是爸爸亲手编织的)上缠着阿公给我和哥哥讲故事,灰姑娘、金斧银斧、白雪公主、三只小猪还有三国演义!虽然阿公只念过几年私塾,但勤于认字,这些故事书都是他当年要念大学的爸爸给他买回来的。

后来,我们慢慢长大,阿公阿婆越来越老。念初中的时候一年基本上就过年才会回老家,阿婆已经病了,手拿不住东西,发抖,本来矮小的她越发显得矮小了。一直以来,爸爸就要求他们搬去和我们一块儿住,阿公偶尔会去,但阿婆一天都没去过。或者作为9个孩子的继母,她觉得只有这处老屋才是她真正的家吧。高一的时候,阿婆去世了。我十一回家,她刚办完丧礼。爸爸和爷爷都变得沉默了许多。长假第二天,爸爸说,走,我们打扫屋子去。那是我第一次那么接近这处宅子。我抬来水,用刷子认真刷着每一根柱子所够得着的地方。每年春天都有燕子跑到家里房梁下筑巢,那年因为阿婆生病了,没人清理,地上堆了一层。把里屋收拾好又出到外面打扫院子,忙了一整天。阿婆过世后,爷爷就彻底搬去和我们同住了,老家自此大门紧闭。

高中念的寄宿学校,回老家的次数更少了。高二暑假时候,阿公非要回老家去造自己的棺材。他年轻时候在大山深处的黎族寨子里买下一棵菠萝蜜树,现在那棵树已经长得很大,他要雇人把树砍回来,做成一个棺材,他自己的棺材。此举遭到了绝大部分人的反对,但最终他还是去了。我仅有的几天假期陪他一同回老家收拾屋子,几年没人住,阿公住的厢房布满了蜘蛛网,院子的地砖也被密密麻麻的杂草覆盖了,各种蕨类占据了墙角潮湿的地方,前院后院的果树更因为没人修剪披枝散叶。又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收拾好屋子,阿公请的工人第二天就到,他和他们一同住着,造着他的棺材。半个月,棺材造出来他才回城里。那个棺材特别狭小,因为看似巨大的菠萝蜜树锯开之后才发现外围有一个很大的虫洞,厚厚的一层是不能使用了。那具棺材一直放在阿公的厢房,旁边放着一小碟清油,每次回去,他总是一个人默默刷上一遍。

上了大学,回家就成了一年两次,回老家更是少之又少。某年的一次台风中,老家的厨房倒塌了。等我回去看的时候塌下的砖瓦已经被族人收拾到一旁,厨房的大灶上长了一棵很大的地桃花。妈妈把厨房的地面凿开,种了一棵番荔枝和一排的番木瓜。那次,阿公和爸爸都背着手在院子里踱着步,他们在想什么,没人告诉我。后来,爸爸就告诉我们,他要回老家修房子。阿公特别开心,那时候他已经像个小孩子般,经常闹着要回老家住,听爸爸说要修房子急忙点头。

回老家修房子这件事情自提起后一直耽误着,阿公前年春节过世了。那年初一,他非要跟着我们回老家,自从四公大前年过世,家族中再没人居住在老家村子里,但每年大年初一,分散在各个地方的族人都会一同回老家,见一见,说说话。阿公已经不能走下车,我们也不让他下车,防止他摔倒。他冲着我说:“你要回家去看看,草多的话把草拔一拔,扫一扫地。”“哪有人大年初一扫地的!”爸爸接了一句。我很听话,回去看了一看,满院的荒草,都要没过我膝盖了。但出来我还是跟阿公说,“草并不多,就几棵我拔了”“哦,那就好。”阿公冲我笑了笑。初五,阿公摔了一跤,自此再不能起身,也不能说话。遵照他一直以来的愿望,我们把他带回了老家。那是多年后第一次在老家居住的时间,亲人纷纷从附近、遥远的地方赶过来安慰我们。阿公的厢房瓦已经掉了一些,哥哥和嫂子住在那里面。我住在正堂右边的房间,那是阿婆生前的房间。左边是爸妈的房间,还睡着他们的婚床。正堂中间放着阿公,他躺在他亲手造起来的棺材中。这具棺材仅仅能容纳收殓后的他。我们一直住到正月十五。住在乡下,时间过得特别慢,每天晚上8点后村子就格外安静,我们全家没人使用手机、电脑,就聚在火堆旁烤着火说说话。爸爸也许就是那时候下定决心回家盖房子的吧。

爸爸跟我说他的计划,拆了原有的房子,用砖把围墙砌起来,中间盖一栋二层的小楼,把水电装好,以后我们回家每个人都有一间房子,以后的小孩子也有自己的房子。前后院的树保留,地面全铺上铺路砖,防止生草。

这几年爸爸也遭受了许多的变故,这当中有许多的挫折和困苦,他写了好多首诗我每读必哭,父亲的故去,职务的变更等等。也有收获和喜悦,儿女学业工作的顺利。爸爸属于非常传统的文人,他也一直立志当一个纯粹的文人,无奈世道的推搡,他也做了许多非他愿意的事情。他立志要回老家盖房子并非真得回家住才盖。或许和他说的一样,乡村的孩子疲惫的时候不必像城里人一样去唱歌喝酒发泄情绪,而是坐上回家的车,看一看那家乡的老屋,无论在外面历经了多少,回到这里,都有信心从头再来。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有这种情感,只知道即便不在那里成长,那里也有我生命中难以割舍的人与事。如同那间老屋,即使被拆掉了,只要在原址上有新的建筑出现,那也是家,一个可以栖息的地方。想到这里,我似乎明白了爸爸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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