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人常说 “一方水土一方人”,这水土,说的其实就是饮食。
在一个地方,河流里捞上来的鱼虾、每天喝的水、淋的雨、下的露称为“水”,田地中长出来的稻子、麦子、蔬菜和水果称为“土”,正是这种通于五谷的水性和土性才形成一方人的性情、禀赋和脾气。
我们讲湘女多情、川女泼辣,那源头其实都在辣椒,都在水土。
广西、贵州、湖南和四川都喜欢吃辣椒,可以说是无辣不欢,这跟气候有关,譬如四川因是盆地,天气上比较闷,散不开,所以要吃辣椒发汗,把体内的毒素、淤积和心里的郁结排出去。
细嚼慢咽的人,大多都出身于富贵之家,起码是不愁衣粮的小殷之家,不会有一种太强的饥饿感,正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所以吃饭时举箸有节,性格里也大多是温柔细腻的,很少会发火,你看林黛玉;而暴饮暴食的人,一般都生长在贫寒困顿的环境,至少是有过这样的经历,他们多有一种慷慨和性情,耿直而易喜易怒,譬如武松。
事实上饥饿通于动作、通与性格,你每一次牙齿的咬合、嚼动和吞咽,每一次喜笑悲怒,在深层都有饥饿的关系,没有哪一种是哪一种的因,也没有哪一种是哪一种的果,就像鸡和蛋的关系一样。
不但动作,食物本身也有对应。俄罗斯有一种面包叫大列巴,个头大,分量足,对应起来的俄罗斯人,则是大块头,粗犷豪爽,有一种森林的性格;而在法国,面包通常做成一个个外形精致的面包圈、面包条,而对应起来的法兰西人则有一种浪漫柔情、精致细腻的性情。
俄罗斯的大部分地区,都处于高维度的寒冷地区,是难以耕种的不毛之地,素来缺衣少食,所以他们要把食物夸张化,在形状上、个头上去满足每个人的饥饿感,因为人见到食物的第一个器官是眼睛,然后是手,最后才是嘴巴,所以他们要最先满足眼睛和手里的饥饿感。
而法国则处于欧洲的中心,农业发达,有着悠久的农业文明历史,仓廪饱满,已经能够发展出“礼”的部分,所以杯盘精致、刀叉闪闪,面包也是小小的圈和卷,不像大列巴那么粗糙硕大,因为他们身体深处没有那种长久以往的饥饿阴影了,才能在形状、手感、质地上做文章,才会形成一套有品位的、优雅的、贵族的饮食和生活方式。
其实在胃的饥饿感之外,很多其他形式的饥饿的表现和转化,我们都很难察觉到,是因为它的隐蔽以及表达方式的问题,还有就是成人的过程中,太多的积累、叠加和反复已经遮蔽了感受。
我有个朋友的小孩,小时候特别爱吃糖,过了一段性格就怪起来,上课时注意力不集中,交头接耳,好做小动作,下课后便与同学打闹,学习成绩直线下降。医生说,这是嗜糖性精神烦躁症,这是一种轻微的精神症状,发病的原因就是食糖过多,如果这病症发生在婴幼儿身上,就表现为不听哄、爱哭闹、易激惹、睡眠差,或者是夜惊。
小孩子的感受和表达系统,很敏感也很发达,饥饿不行,过饱也不行,吃糖太多就是打破了他的饥饿感,导致那样的奇怪性格和行为。
其实不单单是小孩子,很多身体感受敏感的人也都会有这种饥饱与性格的反应。譬如吃高脂肪的饮食能使人变得烦躁、忧郁,而体内长期缺钙则会使人心神不定、易动肝火,缺铁和锌可使人急躁、多动、爱哭;而体内缺乏维生素A、C时,就会使人变得胆小怕事,没胆量。
这种缺,其实就是一种饥饿,但是这种饥饿我们通过胃感受不到,而是转化到脾气上、行为上去表现出来,这些都是饥饿造成的性格。
30多年来,中国的农村人口大量出走到都市,也在各个地域之间不断迁徙,但是我们饮食的根,都还停留在故乡和童年。很多人都有这样一种感觉,每一次再吃家乡的饭菜、喝家乡的水,会有一种格外的亲近,这固然有一种情感和思乡情结参与其中,但是在物性本身上其实也有一种渊源,因为你从小吃喝的就是那一方水土,长期吃家乡的食物,会比吃外地的更健康,也更能消除掉身上的杂气。
离开那方水土十几二十年后,再吃到那样的饭菜,喝到那样的水,你甚至会在性格上、细微的行为方式上,突然找回以前的自己,找回自己许久未有的顽劣和调皮,找到多年不谋面的安静和忧伤。
而今天的人,其实每个人都像变得没有家乡了,这还不单单是地理上的丧失,而是时代和科技的力量太发达,让你在时间上也找不回家乡了。物质的大发达和输送能力的提高,让每个地方都变得那么没有地域性了,在饮食上、在风物上,都在渐渐丧失原来的东西,逐渐为商业时代的消费主义和便利主义让道,为大范围内的物质交换让道。
就在这种让道中,我们丧失了故乡的、地理的、风土的饥饿感,丧失了那条河、那片土地,同时我们也丧失了对那种饥饿感的饥饿感。
今天我们来到都市、来到西方,我们不但丢了故乡,丢了故乡的水土和饮食,还丢了那些贫瘠的、落后的、蛮荒的同时也是朴素的、单纯的、活泼的河流、田地、蔬菜、雨露、山川,我们的吃不专一了,喝也不专一了,所以所有人都成了一个人,性格也都扁平化了,不再带有辣椒的烈和热,不再带有腌菜的咸和涩。这是进步,还是退步?
那些根植于一方水土的性格,也许乖张,也许暴虐,也许寡淡,也许狷介,也许不惹人喜欢,但那却最是我们的饥饿,最是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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