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先天乐盲,五音不全,加一对木耳朵,是非常可悲的。但凡稍有点音乐细胞的正常人,都没法理解也不肯原谅这种“春风过驴耳”的冥顽不灵。
  有一次,在科大艺术馆碰到两个蒙古小伙,弹吉他,胖子说弹得极好,不顾年龄悬殊,前去搭讪,又竖拇指又拍大腿,哄小伙子们弹了一首又一首,听得我脚在地上前后蹭,两手无处抓挠,终于溜之大吉。出得门来,看见风从老远的树梢上一路溜达过来,树叶子此起彼伏地叹气。我也叹一口气,想,果然风声,鸟叫声,比任何音乐都好听。
  对于我,任何乐器都是差不多的。有时候实在需要点声音打破寂静,就用电脑听古琴。古琴为什么能凑合听呢?因为还算安静,若有若无的,不吵。有一次去杭州见友人,瞅着没人注意,拨了两把客厅里的古琴,顿时心中暗喜,觉得有闲钱的话,也可以弄一架放在家里弹弹。曲调根本不重要,也不可能学得会。只需要偶尔踱过去,屏气凝神,手挥五弦,就一下,“咚”的一声,余音袅袅,确实听着清爽。过半天,再来一下,又是一声,感觉像到了森林里,昨夜下了雨,树叶正在滴水,水珠在头顶上冰冰凉地悬坠着,要落不落,叫人缩着脖子等着。四下里绿阴阴的。
  人常见的弱点是,对不懂的格外放肆。有一次在饭桌上,听人讲流行的新“四大俗”:玩玉、香道、茶道,再来一个就是学古琴。我一听就毫无心肝地哈哈大笑起来,当然这是不对的。只是,事物若分了雅俗,但难免合了这条规律:雅比俗,更架不住流行。而贩雅比贩俗更令人难耐,俗还有俗的热闹与放肆。
  从绝对的私角度讲,玉,想到那些石头如此易碎,如此昂贵,大部分还是假货,我不觉义愤填膺。而且认识过一个玩玉的坏人。香道和茶道,也流行到我们三线城市了。都开着名称仿古,又塞满仿古家具,灯光暗沉的店,里面的人都爱穿个白布唐装,打门口一过,檀香味往鼻孔里直钻,下死劲地肃穆。主事的若非手戴佛珠的汉子,便是胸前挂玉的妇女,悄言细语的,没事就开讲座讲传统文化。我怕听讲座。
  学古琴的人我倒是很喜欢,因为有学古琴的朋友,非常温和有趣的一个妙人。从她那里知道确实是要付出血汗才能学会的手艺。
  孔子向师襄学琴,说在老师的琴声中见到了周文王,文王长得一副黑皮肤,高个子,眼眺远方,通身的领袖气派。此话一出,吓得师襄避席。圣人就是圣人,这都看得到!至少从孔圣这块儿起,琴已经是礼乐中的高端了。汉魏以降,古琴更直接被呼为“雅琴”,连蔑视礼教的嵇康都讲:“众声之中,琴德第一”,眼见着登王称圣了。
  汉代《风俗通》中论道:“雅琴者,乐之统也,与八音并行。然君子所常御者,琴最亲密,不离于身,非必陈设于宗庙乡党,非若钟鼓罗列于虡悬也。虽在穷阎陋巷,深山幽谷,犹不失琴。以为琴之大小得中而声音和,大声不哗人而流慢,小声不湮没而不闻。适足以和人意气,感人善心。故琴之为言禁也,雅之为言正也。言君子守正以自禁也。夫以正雅之声,动感正意,故善心胜,邪恶禁。”
  如此正风俗,实不知司马相如如何用它勾引卓文君的,难道是一帮一,一对红?
  “世以琴为雅声,过矣。琴正古之郑、卫耳。今世所谓郑、卫者,乃皆胡部,非复中华之声。自天宝中,坐、立部与胡部合,自尔莫能辨者。或云,今琵琶中有独弹,往往有中华郑、卫之声,然亦莫能辨也。 ”
  这段话却是苏东坡讲的,惊世骇俗,未必没有道理。中原正音,天子之乐,到春秋末期已不多,所以夫子闻韶乐而三月不知肉味。秦汉之后,荡然无存。郑、卫靡靡之音,隔代之后翻为雅声,是很正常的,且也似乎是历史趋势。“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谁想到昆山腔会成为后日高雅的标杆?所以琴能雅到哪里去?
  琴最早文献见于《尚书》,乐官夔为帝舜作《大韶》之乐,诸般乐器中,就有琴的身影。《箫韶》九成,凤皇来仪。《诗经•国风》,“窈窕淑女,琴瑟友之”,赫然放低身段,负担起民间追女仔的功能。我疑心是礼乐在周室动荡中,渐向民间流散,并为士夫阶层所接收,进行一定世俗化的结果。最初的琴,据文物考证,很可能是敲击乐,到后来才变成弹拔的方式演奏。乐器变迁尚如此,琴曲则越发难以正本清源了。
  坡公也爱琴,讲这番话,也有点看不惯大家都那样郑重其事吧。他说的胡声,却与唐玄宗关系重大。
  唐玄宗极不喜古琴,偶尔招宫廷琴师一弹,咬牙听了半曲,忍无可忍,跳起来道:“叉出去!”掉头又叫太监:“速召花奴,将羯鼓来,为我解秽!”花奴是玄宗的侄儿,大名李琎,开元盛世里顶有名如花似玉美少年,打得一手好羯鼓。羯鼓传自西域,讲究“头如青山峰,手如白雨点”,手部动作激烈,头却要稳如山峦。少年曾在皇帝面前表演,头戴绢帽,帽沿插腥红槿花一朵,奏《舞山香》一曲,曲终而花不坠地。
  这位籫花少年,便是杜甫《饮中八仙歌》中的汝阳王:“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酒气冲天,花气袭人,不愧是盛唐的王子。
  从初唐到盛唐,元气充沛,卢照邻写《长安古意》,开头就是:“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如此公然而在理的豪侈,一整座富丽空前的长安城,从世界的中央升起,状如速朽,又如不朽。后面更不得了,连篇歌颂堕落无耻的世俗生活,只在末尾点缀性地来两句政治正确:“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也不像实话,只透着股“热闹是你们的,我啥都没有”的幽怨。卢是才子,早慧,早出名,也曾混迹侠客健儿,爱慕妖童娼妇,然而得了麻风。拜孙思邈为师也没治好,最后沉水而死。 奇怪的是,旁观者并不觉得多凄惨,因为来不及。
  时代像一场盛大的群舞,秦王破阵,霓裳羽衣,紫罗裳动……来了又走,踏起一地烟尘。到元稹的《连昌宫词》,居然批判起来,批判的是杨家的美人们,这个泄了气的男人,不敢承认,所谓尤物,天生就是用来爱与颠狂的。
  敢将古琴之音称为“秽声”的,千古大概就一个李隆基。李隆基前半生英迈伟烈,是明君与英主,后半生犯迷糊,在文艺与爱情里淘涣身子。天生的音乐家,晚年爱上了擅舞的妃子,在宫里各自开班收弟子。天宝年间的将军爱唱歌,宰相善打鼓,随便抓一个御史大夫,中书舍人,扔到地上,就能来段大垂手,小垂手。
  大规模地使宫廷燕乐,杂入胡器、胡声,确实是李隆基着意做出来的。以至有人说这是安史之乱的预兆。“天宝乐曲皆以边地为名,若《凉州》、《伊州》、《甘州》之类,曲遍声繁,名入破。又诏道调法曲与胡部新声合作。明年安禄山反,凉、伊、甘皆陷土蕃。“又是汉人擅长的马后炮胡扯。
  汉文化里许多太孱弱虚伪的东西。五胡乱华,无数衣冠南渡,让标榜华夏正统的人,至今痛心疾首,但没有胡族的血脉,也出不来阳气健旺的新世界。庾信文章老更成 , 凌云健笔意纵横。到暮年诗赋才动了江关。南朝的文人,绝望地呆在北朝,以敌国生涯赋予的风霜之笔,去控诉这场家国耻辱,还真是吊诡啊。
  “婉伸郎膝上,无处不可怜”,“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这是南朝的民歌。楚楚致致的男欢女爱。北朝是这样的:“侧侧力力,念君无极,枕郎左臂,随郎转侧。”大方演出女追男的戏码:“摩将郎须,看郎颜色。郎不念女。不可与力。“坦荡荡的失恋。恨嫁恨得不知羞耻:”老女不嫁,蹋天呼地。”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北朝有的是火辣辣的女性。代父出征的花木兰,可能是鲜卑人。李雍容则是汉人。
  “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裙逐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叠双。妇女尚如此,男子安可逢。”这首民歌的作者,不知道为什么被安到魏胡太后头上。也许因为她也是个马上的猛女,有百步穿杨的本领。这女人笃信佛教,但并不妨碍政治上的手段阴狠。运用苦肉计,躲过立太子杀其母的传统,谋夺到大权后,毫不客气地自称起”朕“来,非要以女子之身去行祭天大礼,登山临水,忽然兴致来了,挽弓一箭中的,顾盼自得。还是一个自发的女权主义者,长年累月维护家族女性的婚姻幸福,跟汉儒大臣们就礼教问题争斗。
  男宠众多,有天看中杨大眼的儿子杨白花,雄伟的美男子吓得逃到南朝去了。于是写诗以怀念之:“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落南家。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秋去春还双燕飞,原衔杨花入窠里。 ”春天里来,日夜让宫女联臂踏歌,不知道改名杨华的白花哥哥会不会在南朝猛打寒战。
  牛气的姐姐,最后在政变中被扔进了黄河。其执政历程,与许多经过无限隐忍,终于攀上权力顶峰的人一样,以鼓足干劲开头,以胡干一气收尾,像终于被权力搞垮了精神与智商。
  北朝大量传入西凉乐与龟兹乐,乐器盛行鼓、钹、箜篌、琵琶、横笛、排箫、笳……大多能在马上演奏,你能想象李雍容、胡太后那样的女人,抱一架琴在马上吗?琴彻底是汉人的乐器,是文人、僧侣、隐士的乐器。胡化的唐并不特别欢迎琴。
  宋元下来,文人爱琴,又爱到了歇斯底里。赵希鹄《 洞天清录》中说挂琴的房间,不许女人小孩猫狗进入。小孩猫狗还可理解,女人却怎么了?又说,”道人弹琴,琴不清亦清;俗人弹琴,琴不浊亦浊。而况妇人女子、倡优下贱乎。“还有花下怎么弹,月下怎么放,要燃什么香……种种讲究,雅有章可循,便让人烦躁。
  赵希鹄可能是个厌女症患者。不过有一句话,他说的是对的:”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而风雨忧愁,辄居三分之二。“如果能打发掉这三分之二,雅或俗是无所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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