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丈母娘打电话。上次一通电话过来,说是出大事了,不得了啦,吓得我心一跳一跳的,一问原来是她藏在五斗柜中间那层的五百块钱不见了。阿哟!五百块啊,我省吃俭用的五百块啊,就这样给偷光光了。怎么办啊?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安慰了一通,好容易挂了电话,过一会儿电话又来。阿哟!真不得了啦,厨房的油壶也不见了,卫生间的马桶刷子也不见了,这房子是住不得了,肯定是要被偷光啦,防盗门也不顶事啦。直到我说今晚打一千块钱过去,她才终于挂了电话。再上一次,也是出大事了,不得了啦,高压锅爆炸啦,那只鸡给炸到大厅里去了,真的要死人了,给你和我闺女告个别,没准今晚煤气坛爆炸就再也见不着了。妻子来安慰了好一通,又答应第二天买新的高压锅才了事。
平日里那电话总是在晚上响起,这次却不寻常,大白天我正上着班,那电话就响起了。接起电话,那边却没有声音。喂——喂?——喂!我还以为是手机信号不好,正待挂了打过去,那边却好似从幽暗的水底浮出一个声音的气泡——呜。听得出来还是丈母娘的声音。可是又不像。那股子一接电话耳边就炸起她大呼小叫、一惊一乍的大嗓门,今儿个却挫了锋芒,变得绵软无力。妈,有啥事啊?唔唔唔。什么,你说什么?唔唔唔。那边的声音好似面团给擀面杖碾平了,听起来就没骨头。妈,你要是没事,我就挂了哈,我还在开会呢。我要死了!那边又炸起熟悉的声响。什么?死什么?呜呜呜呜呜呜。你哭什么啊?什么事啊?呜呜呜呜呜呜。那边的呜咽声让我好生奇怪。老丈人的声音冒出来。没啥事啦,就是医院检查你妈身体有点不舒服,你工作好了。什么叫没啥事啊?什么叫没啥事啊?电话那边响起丈母娘的大嗓门。我都要死了的人,你还说没事啊!只听见电话被她抢过去,声音又衰弱下去。医生说我得了糖尿病!是早期的,调治调治就没事了,你就放心上班吧。老丈人凑过去说了一句。李——大——国!我都要死了,你还说没事,我现在就死给你看!电话好似被扔到了一边,那边沸沸腾腾老两口子吵起来。
还能怎样?请上几天假,跟妻子买了当天的汽车票连夜赶回去。老丈人开的门,接过行李后,引我们进了卧室。丈母娘睡在床上,大热天的还盖着棉被,说是冷得慌,头上还搭着湿毛巾。平日里一进门,哪里不是她的声音?那西瓜搁在冰箱里,你们切着吃。女儿啊,就不能跟你公司领导客气,一定要求涨工资。李大国,我跟说了多少遍了,不准在家里抽烟。现在她就这么安安静静缩在棉被里。妻子一坐到床边就眼眶红了,伸手去摸她的脸。她听到动静,转身睁开眼,见是我们,手紧拽着妻子的手哆哆嗦嗦挣扎起身。她的脸显得有些苍白尖削,头发蓬乱,染黑的头发发根露出银白的本色。惠玲啊,我放不下你啊。我要死了你该怎么办啊?妻子听不得这样的话。母女两个抱头嚎啕大哭起来。老丈人听见那哭声,扔下菜篮跑进去。哭啥哭啊你,不就是一个糖尿病早期嘛,至于死啊活的嘛。她猛地抬起头,恨恨地盯着老丈人看。李——大——国!我死给你看。她手要掀开被子,妻子赶紧压住。她又靠在床上。你评评理,你看看你爸爸怎么对我的啊。我都要死了,都要死了啊,他还要来气我。我赶紧上前掏出早准备好装了五千元的钱袋,插到老两口子中间。妈,这点钱你先拿着。她也不慌着跟老丈人吵了,也不哭了,接过钱袋,掂了掂,迅疾掀开被子坐起来,两只脚在床底下找拖鞋,妻子把拖鞋递过去,她利索地穿上起身。只听得她跑到隔壁的房间,乒乒乓乓打开只有她能开的五斗柜的声音。钱放好了,她看起来也精神了。从厨房又传来她熟悉的大嗓门。你们坐车挺累的,我给你们做饭去了。
这边饭菜正做着,老丈人又接到电话,妻子的妹妹和妹夫也从外地赶回来了。这边电话刚挂,那边又响起了她的声音。阿哟!阿哟!要死了,要死了。在厨房帮忙的妻子搀着她出来。又怎么了?我们围上前去看。她捂着心口,说是身子没了力气,想必是糖尿病发作了。老丈人在沙发上翻看报纸也不言语。我们又把她扶到房间躺下。妹妹妹夫一来,又是一番嚎啕大哭。妹夫躲出来,在客厅里跟我们在一起说这病情。那边房间传来她越来越奔涌的大哭声。妻子很镇定地在厨房里择菜。我把妹夫拉到阳台。你快去啊。我去干嘛,让他们母女两个哭一场也好啊。不是啦。是这个。我手做着数钱的动作。懂了?妹夫啊的一声说明白。才要去,我又拉住妹夫。上次五百块钱被偷的事情你知道?怎么不知道,我还给她打钱了呀。她也给你打了?
吃饭的时候,我们都在饭桌就坐。她不肯上,说胃不舒服,要躺在阳台的藤椅上,只好随她。我们这边吃着,阳台那边隐隐的呻吟声传来。妻子不放心,放下饭碗跑去察看。又说没事,让妻子回去吃。吃着吃着,那呻吟声又传来了。问又怎么了。还是说没事。妻子终究不放心,端着饭过去要喂她。她哪里就病倒要人喂的地步啊?老丈人气闷地把碗丢到桌上。 呻吟声没有了,藤椅吱呀呀响起,她颤巍巍起身,驮着背,踉踉跄跄挫过来。李——大——国!说着手直抖抖地戳向老丈人的方向。我这一身病就是你给气的!好啦好啦。妻子和她妹妹赶去搀着她。我和妹夫拉着老丈人到楼下去打牌。
陪着她又去医院检查了一次,病情看来也不是好生严重,只需平日里好好调养即可。我们便计划着再各自留些钱,就打道回府了。走之前,看见她身上穿着的还是皱巴巴两年前我们给她买的衣服,妻子又给了一千块,一定要她自己买点好的来穿。老丈人说了,哪里是没有好衣服穿?现在那市面上流行些什么,她都想要。好了,你和你妹妹倒是给她买了。她又舍不得穿,扔到了橱柜里。搁到快发霉了穿上身,过时了,又要你们买新的,这不是糟蹋钱吗?这边话还没落音,那边她在卧室大叫着心口疼。过一会儿,又是关节痛。半夜爬起来,敲我们的房门,说自己透不过气来。我们犹豫着是不是要再待几天。老丈人干脆,说你们走你们走,家里还有工作孩子的,赶紧回去上班。她就是这样。让她闹腾去。
回来后,我跟妻子查阅了好些治疗糖尿病的资料,也整理了一些日常护理注意事项,在电话里一一说与老丈人听。过几天,电话炸起。我真要死了,我不是病死的,是被李大国给打死的啊。哭得妻子好担心,又让我去一趟,把老妈接过来,好生照顾。我到的时候,妹夫也来了,我们相互一笑。老丈人默默在厨房用火炉煨中药。她躺在房间,见我们来了,身子抖起来,眼泪大颗大颗落。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她卷起衣袖,指着手臂一小块淤青。看到没?看到没?这就是李大国那个祸害打的凭证!你们不在,他就天天欺负我。不让我吃这个,不让我吃那个。让我饿死好了!不让我吃还不说,还打我!下楼倒垃圾的时候,我问了问边上的街坊可真有打人一事。那街坊笑个不行。你那丈母娘前天跑出门捡垃圾,说李大国要饿死她,她要靠自己挣钱讨口饭吃。你那老丈人觉得丢人不过,跑去拉她,莫让她丢人现眼。两人推来推去的就这样的嘛。上楼进门,老丈人正端着中药等在床边。不喝。不喝。你要毒死我,你这个老祸害。我和妹夫在边上劝。她伸出细瘦的脚。你看看,你看看,这个老祸害把我折磨成这样。你看看,你看看,皮包骨头,皮包骨头。
妹夫陪她上医院复查。我跟老丈人在家做卫生。移开沙发,一堆甜食的袋子零散地堆着。简直是打游击。老丈人气得把扫帚扔到一边。让她不准吃甜的,她嘴头上硬说谁吃来着,背地背着我买。又要跟我分床。我就知道她一个夜里在房里偷偷吃嘴。那股子甜味,能瞒得过我?发现了,就跟我闹。说我栽赃。说我陷害。你们上次走的第五天,我出大院买份晚报回来,老远儿就看见她跟着隔壁家的小子要冰棒吃。看见我来,赶紧把冰棒给那小子。装作没事人似的。说自己哪里有吃,是买给那小子吃的好不好?自己管不着自己,闹到现在这个样子,你叫我有什么办法?什么办法?你别气我!正正好她进来,齁着身子,被妹夫搀着。她又颤巍巍地挫过来,拿着复诊的单子递给我看。你看看,你看看,不得了啦,那个什么癌细胞,什么白血球,都占了百分之六十。百分之六十啊!她又把单子戳到老丈人眼前。大夫说了,心情一定要愉悦,一定要放松,你摸摸你良心问问,你怎么让我心情好了啊?你就知道天天折磨我气我!老丈人不言语,转身扫起那些甜食包装袋伸到她面前。阿哟!她头突然往厨房那边转去。厨房水龙头没关紧啦,你们怎么弄的嘛。才说着,人已经速速跑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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