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一个福建沿海小县城,有着全省首屈一指的曲折海岸线,以及发达的海产养殖业。又因为夏季台风频至之前的天光云影,或是春季海带收获时的奇特场景,这些年吸引了大批外地摄影发烧友前来,在所谓的海带、紫菜之乡名头外,又有了个“著名摄影基地”的称号。

吊诡的是,我从未觉得它有什么值得发现的美。

进一步说,我对福建的山山水水,甚至是所有江南风格的小桥流觞,都没有亲切的嗜好,反倒是成年以后常年往高原跑,爱上雄伟的横断山脉、海拔四千米的空旷荒野。而且,实话说,我真讨厌南方阴冷潮湿的冬天,淅淅沥沥的新年里,我总是感冒。

尼采说,有些人知道如何利用他们日常生活中平淡无奇的经验,使自己成为沃土。就像近年声名鹊起的作家李娟,她久居阿勒泰一隅,却能捕捉到生活和天地之美,我呢……只好惭愧地成为一个反证。恐是叛逆心作怪,或是急于逃离原有环境的放逐欲。

东南沿海小县城的“年”,大体都是这样:密度堪比北京晚高峰地铁的超市和农贸市场,街头横冲直撞的各色汽车(还挂着全国各地的牌照),以及头上挂着各种花色发型的青少年。急剧的城市化运动,使得县城在春节以外显得十分冷清,而到了大年二十七八,整个城区好像膨化食品一样有胀袋的错觉。

和许许多多候鸟般往返的中国人一样,我也拥有一个陌生的故乡,同时也是一个如有雷同实属正常的故乡,最后我们都成为没有故乡的人。

不过,生我养我的地方,从来不是靠面目全非的城区规划、鳞次栉比的新建小区和我相认的,而是那遍布街头巷尾的小吃摊、大排档。一个人记忆里关于家乡味道的可信度,味蕾上对家乡的依赖,永远重于所见皮相。朋友来县城玩耍,问我有什么好的,我所推荐的都不是风景,而是半夜两点人声鼎沸的食肆。

福建名吃,也许名字不同,但做法、面目很多相似,不过相似之下又略有不同。就拿全国闻名的鱼丸来说,对我而言正宗的手法,是里面没有肉馅的那一种实心球体,以打成烂泥的鱼肉掺和面粉手工揉成,有了肉馅反而夺去了鱼的腥味,其实是为满足他乡人民想出的改良招数——当然,也不排斥有些地方确实就有加入肉馅的传统。

再比如说北方人口中的馄饨,在福建以所谓“肉燕”的形式出现,但北方街头所谓福建的燕皮馄饨,那皮是纯以面粉做成,完全不是福建本地做法,区别就在那燕皮上。作家郁达夫早年初到福州,见街头大汉拿木锥把猪肉往死里捣,不明其意,后来朋友告诉他,那就是“肉燕”原料,肉捣烂后加入面粉做成外皮,薄得透明。还有“鱼饺”,也是以鱼肉捶成外皮。这些玩意儿,享用起来里面的馅儿其实是其次,地道不地道要看外面那层皮。

我最爱的,是街头海蛎子炸成的油饼。糊状的面粉,里面放进几粒新鲜的海蛎子,再放点葱花、蔬菜,直接下油锅炸成圆形饼状,色泽深红,吃起来格外地香,是我在外多年最想念的家乡美食,却从来不曾在福建以外遇到过。即便是多山的福建,隔座山就换了种家乡话,这油饼也是移步换形,到闽南厦漳泉一带也渐渐少有了。

在这“大县”里,我还有个更“小”的故乡,那是我的外婆家,一个坐落海边的小渔村。漫长的海岸线,细腻的沙质,和海岸线一样漫长的马尾松防风林,外婆未迁到县城之前,我的学生暑假多在那里度过。养猪、养兔、下地收花生和扁豆、进山放牛,青石板路的村道,明清时期为了抗倭建成的围绕村子四周的石头城墙,到今天也没怎么变样。

那更像是我真正的精神归宿,一个书呆子的隐逸梦,幻想借劳作、隔绝而不问世事、远离尘嚣。走在村子里,熟悉的炊烟扑鼻,榕树遮天蔽日,老屋里连柴火的堆放地点都没有变,也就令我回想起拿吹火棍和推磨豆浆的童年。身居全球化的都市,时刻离不开资讯和互联网,但那个村子仿佛是心灵深处的一个屏蔽笼,保有不插电的手工生活,缭绕着夏夜的蝉鸣。

可惜,旅游终究席卷了“鹿港小镇”,它最终成了中国被旅游和养殖蚕食的海岸线一个不幸的缩影。无序管理和过度开发下遍布防风林的生活垃圾,令我觉得愤怒无奈。据说夏季热闹时,度假的人潮在沙滩上扎满帐篷,但走在人潮散去后的冬日海岸,我再也寻不着那个小时候可以捉迷藏和滑沙的防风林带,因为,林子里面实在太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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