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在我们老家又称作道士仙,给人做法事也叫唱道。也只在唱道时他们才是道士仙的身份,其余时间还是地道的农民。做道士仙首先要写一手好毛笔字,每回唱道都要写符,写对联,什么音容宛在、哀思永存之类,还要在白纸做的册子上录入逝者的祖上名讳,以及孝子贤孙的名字。通常这个时候,家人才会对自己的家族努力梳理一番。

唱道都要等到晚上,白天事情比较少,几个道士仙在家写名册、指挥布置灵堂,另几个带着一部分家人起水。起水就是找个临水的地方,让家属烧纸磕头,道士仙们在一旁摇铃敲锣念念有词,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到了晚上,正式的唱道开始。有时是在门口的院子里,如果院子不够大,就在田间。刚收割完的农田中央按金字塔型摆放十张木桌,这是奈何桥,所有的法事都是围着奈何桥做的。我们在农村一年到头也没什么集体活动,谁家死了人请道士仙唱道就算重大节日了。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大家早早地吃完饭,搬着小板凳或者扯几把稻草,呼朋唤友赶到现场围着奈何桥几米开外坐下,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训斥着顽皮的孩子,焦急又亢奋地等待着道士仙们上场。

天黑透之后,几声炮响,道士仙们换好道服鱼贯而入,手中的锣、镲敲得震天响,叮叮哐啷叮叮哐啷,嘴里念着唱词。小时候我们玩唱道的游戏,敲打着破脸盆满场乱跑,互相叫唤对方的名字,某某某驾鹤西游,到达茅草公社土坑大队门板小队……,这大概是固定的开场白,我也就记得这两句。当然谁也不在意道士仙们唱什么,大家是来看戏的。

先是一个年长的道士仙手拿纸做的拂尘在前面开路,孝子贤孙们跟在后面,绕着奈何桥走三圈,然后在一旁指定地点焚烧逝者的衣物,又围着火堆绕圈。这种时候,亲属们都像木偶一样听道士仙的指挥,先做什么再做什么,哪些人要参加哪些人不用参加,都要听从安排。唯一能主动做的就是哭,会哭的哭得很有节奏,唱歌一样把某些字眼拉的很长,我可怜滴——亲——妈,诶——!哭不出来的就干嚎,隔一会嚎一下,好像得了慢性咽炎。

家属们绕完圈,所有道士仙们才上场唱道。仍然是围着奈何桥转圈,只是这回手中的家伙齐全,边转圈边玩杂耍。最神奇的是打镲那几个道士仙,他们哐次哐次地敲打两只铜镲,突然把其中一只抛向空中,铜镲飞速旋转着冲出好几米高,等感觉到铜镲要落下的时候,伸出手中另一只铜镲稳稳接住,两只铜镲滋啦啦地碰到一起,成一个“丄”字形。落下的铜镲又旋转一会,道士仙这才拿下来继续敲打。然后再走几步,再扔上天……,我从来没见到他们失误过。
场外喜欢恶作剧的人总要在这时朝道士仙脚下扔炮竹,这是一晚上最热闹的环节,看着道士仙们像猴子一样乱串躲闪炮竹,还要接铜镲,观众们一边数落扔炮竹的人缺德,一边哈哈大笑。

这一趟折腾完,最后就是走奈何桥了。身手敏捷的年轻道士仙要爬上木桌顶,挥舞着拂尘唱道,家属们排队从木桌底下爬过去。按照道士仙的说法,走过奈何桥,逝者的灵魂也就真正的离开了,从此永别。所有的哭声在此刻都撕心裂肺的,有些哭着哭着就昏了过去,场外那些观看的乡邻也被感染,跟着抹眼泪。炮竹升上天,在清冷的夜空中地响起,咚——啪!咚——啪!像是无奈地宣泄。

我有个不知道扯了多远关系的舅爷,也是个道士仙。其实算不上亲戚,也就是这么一叫。因为常年给人唱道,家境比较殷实,很少做农活,平时闲来无事就在家种花。我舅奶喜欢邀人到家来打麻将,有时候人不够,舅爷也会凑个搭子。他家住村里最后面,靠山,屋后是成片的板栗树,屋前是水杉树林,水杉树中间种了两排芭蕉,正好隔出一条通往家门口的路。

他们没有子女,大概吧,反正我没见过。我有些怕他,有时候经过他家屋后的山路,看着那些已经炸开壳的板栗想着心思,他突然就出现在面前,无声无息的,完全不知道之前他在哪里。我只好怯生生地叫声舅爷,他点点头,然后走开了。
后来舅奶死了。据那些经常一起打麻将的人说,她正洗着牌,两只手在麻将中搓着搓着渐渐慢了下来,然后头一低就趴桌上了。

唱道又成了大家的节日,我还是第一次见给自己家人唱道的。舅爷头发已经发白,人有些清瘦,穿上道服真有点仙风道骨的样子,他拿着纸拂尘走在最前面,走了几步,突然唱了起来:
一声哭泣一声唤,
从此你我两重天。
你在黄泉我阳间,
等到哪世再相见?

道士仙们都上场后,扔爆竹又开始了。道士仙们又蹦又踢,将一枚爆竹踢到舅爷的脚下,舅爷突然轻轻一跳,一只脚踩在爆竹上,爆竹“咚”的一声弹了起来,托着舅爷直直地飞向天空。我们都仰起了头,看着舅爷在爆竹上神色安详,离我们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等到快看不见的时候,爆竹在空中“啪”的一下炸开,化为乌有,我们就再也没有见到舅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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