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山城的水

1

现在的独山是个贫困县,历史上的独山却很悠久,汉朝就已立县,叫毋敛,这对穷山恶水的贵州来说,很不容易了。到唐朝时候,因为城北有一座石牛山,改称石牛县,看来唐朝的人还比较浪漫。到了宋朝,因地势有如聚宝盆,外险内坦,改称中平。明朝时候,又因为城南有座独秀峰,改称独山,并设立为州。到了民国,再度缩水成了县。

独山地处西南地区的东南角,比邻广西,串联南北东西,又因四围深壑,可谓天堑,再往外是层层青山,实属难得的咽喉要塞。因此兵商云集,是有名的商埠,想不繁荣都难。

贵州全境号称地无三尺平,独山也差不多如此,除了团绕县城周边几公里的平地之外,没有像样农田。经济完全靠来往交通的商业支撑,经商意识已经融入到独山人的血液里。文化意识相当淡薄,读书人比不了周边县市。唯一拿得出手的文化人叫莫友芝,不过是个举人,在当地却被称为“巨儒”了。莫友芝纪念馆离我家百步之遥,名曰“影山草堂”。

独山虽被群山包围,山却不甚高,云风无碍,因此长年有风,空气舒爽,气候比较宜人,冬暖夏凉的。各路旅商来了之后,喜欢得不得了,赖着不走了,形成了典型的移民城市,融合各地人性格和习俗,口音明显有别于贵州主流方言。而建筑也有各处遗风,比如在我出生的麻尾镇,民居风格就模仿的江南水巷。相比其它少数民族地区,独山的社会结构也相对复杂,城内有天主堂、基督堂,有寺庙、道观,各路神仙庙更是星罗棋布。

前朝的独山州,是贵州第四大城市,在西南地区是相当显赫的,号称“不夜城”“小上海”。因为土地贫瘠,无田可屯,商家赚来的银子都体现在了建筑上,大十字的过街楼精巧繁复,八角亭、望月楼下可谓车挂轊,人驾肩。享乐主义大行其道,华灯如昼,彻夜笙歌。处处飞檐雕楼,不似边陲小镇的模样,是个花天锦地的所在。

独山曾经有完整的城墙,是正经八百的“城”,现今仍留下了南门头、小东门、北门等称谓。抗战期间,被从南洋北上的日寇攻陷,轰炸机夷为平地,仅剩下龙家大院一户,从此一蹶不振。

四九年之后,好几个县合并起来,统称独山专区。到了六几年,几个县又被拆分。改来改去,不胜其烦。州府搬到了原本没有名气的都匀县,变成了都匀市。独山越混越差,农业原本就没有,商业断代,矿产贫瘠,沦为了贫困县。老人都说,是缺了一条都匀的剑江那样的河,光是气候宜人不够,算不上风水宝地。

2

其实独山是有条河的,还挺宽,然而两岸寥无人烟。记忆中的黑神河是神秘的,它离我的生活区域很远,我在城北,它在城南,而且只挨着城外青山勾一个小湾就跑掉了。按理说,一般城镇都喜欢傍水而建,但黑神河就是这么不招人待见。小学时,老师和家长禁止我们靠近。

在它的泥浆时代,我一共见过三次黑神河。有两次是约了二中的人在河边旷地打群架,都是晚上,我们蹲在河边抽烟,等对手。因为心有所虑,环境的印象是模糊的。此外,还有一次是开春去捉蛇。

黔南的春天来得早,元宵过后便日暖花开。独山人性喜热闹,有踏青传统,每至周末,倾城而出,城就空了,全涌到郊野。三五好友邀约春游,漫山乱窜,折艾草、桃枝、柳条,编成草帽,互比高低,一个个面泛红霞神采飞扬。

北郊的飞机场是约定俗成的赏春胜地,刚出城,抬头一望,远处风筝满天。身边人头攒动,三三两两嬉笑着,同往一处去。找到松软的厚草甸,或坐或躺晒太阳。中间跑道上,成群的单车少年御风疾驰,脚下踩了风火轮一般,来往穿梭。在此处遇到熟人是必然的,招呼声此起彼伏,一个一个小圈子慢慢拢成大圈子,男男女女嘻哈之余瞟眼观察,踅摸心仪对象。

在赌博风行之前,飞机场是独山青年最重要的社交场所。那时候刚流行说“HI”,照面时,招手一HI,相比以前的“喂”,显得洋气。

二月二,龙抬头,万物复苏,昆虫植物都醒得透透的。这天小男孩们有件重要的事要办,就是去黑神河边捉蛇。我惧蛇,却也被好奇心驱使,跟着去玩了一次。河边有电厂、盐酸厂、酒厂、养猪场,汩汩的污水往河里淌。再上游也未见得水清些,想来还有其它什么厂。那时候,不懂污染的概念,只知道黑神河是脏的,水是黑的,流经之处散发着刺鼻的臭味,河里没有生物,是一条死河。

虽然污染严重,但河两岸是大片湿地,水足土肥,草长花乱。田坝上,成群结队的小蛇刚孵化出来,扭曲着黑不溜秋的身子往草丛里钻,无数中小学男孩尖叫着扑来扑去。我无甚兴趣,倒是看他们觉得很好玩。印象深的是,差点踩上一团牛粪,仔细看,牛粪却是活的,原来是一条盘曲的大菜花蛇,吓得我毛骨悚然。

站在河边,闻着莫名的臭味,看浆状的河水沉郁而缓慢地流淌,毫无声息,不知深浅,泛着乌幽幽的光。我概念里的河流,是灵动的,活跃的,有发亮的波纹,有清脆的鸣玉声。水面会有翠鸟梭行,水里会透出鱼影。而黑神河是死寂的,奄奄一息,象条迟暮濒死的蛇。站了一会,我头皮发麻,独自回家了。这是我唯一一次好好看它。

3

除了黑神河之外,独山最大的水系就是一条南北贯穿的水利沟,是从城外西南十里的陈家坝水库放出来的。一米多宽,我小时候喜欢在上面跨过来跨过去。大部分稻田都依仗它来灌溉,对独山来说,简直可称为母亲“河”。不仅灌溉,全城的沿渠春季大清洗也蔚为壮观。

每年春分过后,水库要放水了,一开闸,白花花的水流如出笼猛虎一般冲将下来,哇呀呀一路浪花。周日一早,天刚亮,就被妈拎起床,草草扒上几口烫饭,就端着头晚准备好的衣物,去水利沟。出门一看,好家伙,我们还不是最早的。几乎家家户户倾巢出动,拎着桌子椅子、衣服被单、铁锅瓷盆,一家人象逃荒似的,三步并两步,奔赴水利沟,抢占有利地势。渠水两岸全是弯腰挽袖的人,或站或蹲。身后站一排递接东西的后援,顺便陪聊。水里漂满花花绿绿的布,被水扯得疯了似的甩来甩去。各种家具在浪涛里翻腾打滚,水花四溅。

水势汹涌,人又多,不出意外反倒觉得意外。这家的鞋子被冲走了,下游的帮忙捞上来。谁家的小孩掉水里了,下游的人又帮忙捞上来,家长接过去,照着湿漉漉的小屁股一顿揍,旁边的人笑开了锅。所以啊,都要一大早去抢上游,不仅因为下游水脏得不能看,而且在下游实在是操不完的心,自家东西没洗好,尽顾着帮别人捞东西了。

洗一天累了,回家烧几个小菜,咂两盅米酒,晕晕乎乎的,倒下就着,这一觉睡得踏实,家里也有焕然一新的感觉,显得喜气。

偶尔会看到鱼,被湍急的水流冲得失重了一般,在眼前一划,瞬间就没了踪影。当时我就下了决心,哪天要去上游上游再上游拉网捕鱼。等我到高年级的时候,这个愿望终于得以实现。某个周日下午,和几个要好同学偷来谁家的一张网,兴冲冲顺渠往上撵,可走到哪里都是浣洗的人。直到过了天桥,出了城,还有不少人在扛着箩筐家具,蹲到水边。

越往上,水流越急,快走到白虎坡,人渐渐少了,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一群鱼贩子早已赶在了我们前头。他们的网又大又结实,两头绑着木棍,隔几米就置一层,生怕有漏网的。脚下十多个网兜里塞满了大大小小的鱼,扑扑楞楞地挣扎。看见我们手里也拿着网,笑骂道:“哟,你们这些小屁眼,也想来捡便宜啊,等着啊,天黑了让你们来。”(小屁眼是骂小孩的话,独山特色)我们傻眼了,原来不止我们聪明!

不能捞鱼,看看他们操作也觉好玩,闲得手痒,还帮着从网里捡鱼。可让人害怕的是,网里还有蛇……那次我见到最大的一条,脑袋有拳头大,两米长,俗称三角蛇,后来才知道叫蝰蛇。鱼贩里有会捕蛇的,拿着一把木头叉子,一下就叉住蛇的七寸,又快又准,掐住蛇头扔进一个麻袋里,系上口,墩一墩。看得我既兴奋又害怕,问里面有多少?捕蛇人把麻袋猛地往我眼前伸,吓得我腿软,他爽朗大笑:“六七十条吧。”我问为什么不到更上游去下网,他狐疑地看我:“你还想到前面去啊,哈哈,前面的水太急,你那网不被冲跑才怪,还不是要到我们这里来拿。”从此,我就打消了去水利沟网鱼的念头。

记得在我离开独山之前,水利沟还是明渠,沿途几无人家。小学时候,每天午饭后都要和妈去北门外的田坝打兔草,春天是一望无垠的油菜花,夏季是深深浅浅的油绿,风一吹,翻浪似的闪着碎光。弯弯曲曲的田埂踩上去软乎乎的,说说笑笑,走多久也不累。

离开几年后回去看,独山变样了,不认识了,变大变挤了,不但往城外挤占原本就稀缺的土地。田坝变成了马路和房子,一排排贴着磁砖,象公厕开会。城里也象癌细胞突变似的,挤得没有了空隙,挑着东西转个身都怕扁担撞到墙壁。不知道从哪里一下子冒出那么人来。人一多就容易出乱子。水利沟,这条集万千宠爱的水渠惹上了不少麻烦,隔三差五有酒鬼泡死在里头。后来全城都通上了自来水,水利沟彻底没了用武之地,于是有人提议把它盖上。再过一年,它上面铺死了水泥板,可以跑马车了。

近几年,独山常常连旱数月,陈家坝水库连库底都已龟裂,长出了一些耐旱的草,我估计要不了几年,就可以种上稻子蔬菜了。无水可施,闸门的铁板被人偷去卖了废品,水利沟只剩下了个名称,被沿途人家当成了排水沟,长年散发出腐臭。我童年的无数乐趣就这么被封存,彻底丢失了证据。

4

小学二年级,家里从麻尾搬到独山,住在师范的排房二楼,北头是楼梯,门口是走廊。楼里住了十二户老师,自来水龙头只有一个,竖在楼梯口。这东西喜怒无常,心情好的时候,水柱象消防水枪一样猛,溅你一脚。不高兴时细若游丝,接满一捅要十几分钟,等水的捅排队得拐弯。这还算不错了,经常无缘无故就断流,踢踹也不管用。这一来,每家都得标配大缸来蓄水,大得能淹死个人。到冬天,管子冻上了,觉悟高的老师烧两壶开水来烫,作用也不大。因此在水管入户前,多数人还是习惯用井水。那时候也没污染,地下水比自来水还清甜,没有铁锈味。一放学回家,我们就拎着菜篮和水桶去井边了。

其它地方打井水的方式我不了解,独山是这样的。桶绳要足够长,把桶扔到水里漂着。提住绳子轻晃,让桶稍有摆动,紧跟着一提一拽一松,三个动作要快,一上一后一下,一气呵成。空桶失去平衡,口朝下一扑,就喝满了。这种技巧是要花时间练习的。井越深越不易掌握。

独山古时号称百井城,泉眼密布,随便找个空地刨个坑,就沽沽地往外冒清水。城里城外大小井口星罗棋布,百步之内必有水源。听老人说,独山的地底下是空的,是巨大的溶洞群和暗河网,地下水是流动的,所以井水会有清浊。下雨之后井水浑浊,淀上半天就清了,怎么搅动也不会浑,为什么呢,因为脏水流走了。

我外公家的后门紧挨着“小井”,小井只是名称,一点也不小,二十来平米,简直就是小水塘了。是一口浅水井,出水量大,一天到晚围着用水的人,也不见它蚀下半寸。井壁上挂着一圈绿苔,随着水波起伏摆动,看上去很干净。此去百米是“大井”,大概有小井一个半的样子,洗台也宽敞,能容二十来人同时使用。这口井水也清,水面永远距离井沿半米高,盈而不溢。以往大井边的人家是让人羡慕的,生活太方便了。

县委大门口外藏着一口不起眼的井,阴森森窝在路边,井台又矮又黑,就象冒出的个小土包,也不知是哪个吝啬鬼挖砌的。听说以前是大户人家花园里的,后来扩路,一扩就到了路上。井口直径也就半米,不小心走到近前,黑漆漆的井口冒着冷气,能吓得半死。这井嘴小肚大,而且很深,栽下去没有生还的可能,还真的跌死过人。危险,万一哪天县委书记不小心一下,可不就乱套了么,实在危险。死人之后不久就填埋了。周围住家只好到二小门口的“甜井”取水,也就多了几十步,再说,淹死过人想想也不得劲儿,填就填了吧。

独山有名的井我能数出十来个。“紫泉”的水据说是淡紫色的,但洗出来的衣服鲜艳得发亮。因为井栏的石雕精美,文革时候破四旧,给破没了,造反派砸烂填平后还不满意,马上原址盖房,消灭得很彻底。

北门往西里许,有口“珍珠井”,是天然泉眼,乡人砌石围堰成井。因为水底一直冒气泡,从不止歇,由此得名。后因城镇化扩路需要,填埋了。

拉力村东面的山脚下,是著名的“山井”,清澈见底,入口微甜,水质冠绝独山无疑。外公年轻时,不屑用开门就有的“小井”,宁愿走两里地去挑山井水,一趟两桶八十斤。我妈念到中学,心疼外公日夜操劳,主动承担了挑水任务,一天三四个来回,走得脚起泡。七个兄弟姐妹,只有她一人愿意吃这苦。她出嫁的时候,外公大哭,说被砍掉了一只臂膀。县城改建后,四处占地起楼,平添好多曲折小巷,去山井的路我找不到了,不知道还在不在。

此外,我想得起名字的还有:万家井、豆芽井、官井、吊井、万安井、黄泥井、邋遢井、周家井。这些名称就象北京的胡同一样,都有各自典故来历,多数可考,有的只空留个名称了。这上百口老井,不但孕育一代代的独山人,井台边还是邻里之间联络感情的纽带,无论外地人还是本地人,在井台边说说家长里短,唱唱山歌,其乐融融,亲如一家。这种融洽的气氛,对独山人一窝蜂的性格形成,起到了巨大作用。这一口口见证了独山历史的古井,经历过改朝换代的风云,扛过了炮火硝烟的年代,却抗不住城镇建设的风暴,绝大多数已经消失在钢筋水泥之下,剩下的那些,也逐渐淡出了人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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