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白露大四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视剧,一个大牌编剧带她,有署名。对一个还没毕业的新人来说,有署名太难了,谁出道的时候没做过枪手?但陈白露不,她说,我没红的时候不做枪手,红了以后不找枪手,这是原则。
这部电视剧有小说蓝本,当时制片公司一边和小说的作者谈影视版权,一边找编剧做大纲,因为版权合同还没签,编剧合同也无从谈起,所以有两三个月的时间,陈白露都是被编剧老师带着,无偿、无合同保障地工作。
这种工作方式是很危险的,但是陈白露当时信心满满,一方面因为项目每一步都走得很靠谱;另一方面是因为她和制片人王某私交很好。
“王老师不可能骗我。”陈白露说。
我听陈白露几次提起王制片,这人有妻有女,早年混文坛,后来投资影视,做出过很牛逼也很赚钱的片子,满腹经纶,谦逊儒雅。陈白露对他全五分好评,而且一直称“老师”。

2 陈白露当时和子弟住在一起,子弟没食言,他像宠女儿一样宠陈白露,点菜全点陈白露爱吃的;外面下雨了,他蹲下给陈白露卷裤脚;去哪儿都带着她,因为半天不见她,就“想得不行不行的”。
现在回想起来,可能这就是子弟之前说的,“咱俩相依为命”。陈白露不必说,十七八岁自己养活自己,受过的苦数不清;子弟锦衣玉食,但父母感情淡薄得跟仇人似的,从小就特别孤独。
相依为命的副作用,就是两个人都被对方惯坏了。
所以子弟有一天对陈白露说,我要去上海找哥们玩几天,你自己乖乖在北京,好吗?陈白露当然不同意,也要去。
子弟说有你在身边,我跟哥们玩不痛快,男人的感情你不懂。
陈白露就不再纠缠,但是抛了一个特别狠的条件:我要去澳门。

3 陈白露是我们朋友圈里公认的赌神,得到这个称号很不容易,因为朋友里大多是和子弟一样的大男子主义的人,要让他们承认自己牌技不如一个小姑娘,简直是挑战信仰。陈白露的赌神称号是血淋淋打下来的江山。
打德扑,我的授业师父是陈白露,陈白露的授业师父呢,是子弟。
子弟手把手地教会陈白露。一开始陈白露也输,跟牌桌上所有的女朋友一样,早早输光下场聊八卦;但是很快,陈白露就成了牌桌上唯一的女孩,再后来,她几乎每次都让众子弟输红了眼。
有一次,一哥们输光后指着子弟喊:你为什么要教会她!
还有人说,以后女人不许上桌!
陈白露就特别得意,子弟更得意,拍着陈白露的头说,我的妞,当然牛逼。
子弟从来不跟陈白露争,只要陈白露加码,子弟绝对弃牌。可是如果子弟加码,而陈白露也有好牌的话,她会毫不留情面地翻倍加,直到逼退每一个人,包括子弟。
我们都说,陈白露比子弟心狠,子弟懂得谦让,而陈白露的价值观里只有拼杀。

4 陈白露要独自去澳门打牌,子弟当然不同意,输钱是小事,人丢了怎么办?
子弟无奈说那你和我去上海吧。
陈白露反而不同意了。说我也想要自由,哪怕你不去上海了,我也要去澳门。
这就是在赌气了。子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陈白露直接给王制片打电话,说我去澳门玩,三天后回北京,合同等我回来签,来得及吗?
王制片说时间没问题,因为小说的作者下周来北京,要先签好版权合同,再签编剧合同——你要去澳门,住哪家酒店?
陈白露说到那儿再说呗。
王制片说我是新葡京的VIP,有免费的房间,我跟酒店打好招呼,你用我的名义入住。
陈白露就喜滋滋地跟子弟拜拜了,拿了通行证和银行卡,往包里塞了一件内衣就去了机场。子弟拦都拦不住,道歉也没用,说我现在就给你买去上海的机票也没用,总之拉不回来。
以上是子弟用很郁闷的语气讲给我们的,因为从他说要去上海,到陈白露出门奔机场,中间只过了这一通话的时间。子弟向我们咨询,是陈白露天性就这样,还是他把她惯坏了?
都有吧。

5 到了澳门,陈白露很长脸地赢了不少钱,给我们发短信说“放心!我没被剁手剁脚也没被卖去当童养媳,顺便,北京今天多少度啊?”
照片是她耀武扬威地站在大炮台前,热带阳光灿烂,风吹起她新买的短裙。
当时是冬天来暖气之前的最后几天,差不多是北京最难熬的日子吧!窗外北风呼啸,我冻得瑟瑟发抖,收到这条贱兮兮的短信。

6 陈白露只得意了两天。
她回北京之前的那个晚上,已经睡下了,有人敲门,而且不说话。
陈白露开门一看,是王制片。
陈白露是在各种圈子里混了多年的老江湖,看上去白净斯文,其实心里什么都懂。
所以她当时就懵了。
尤其当王制片跟进自己家似的,特别自然地往里走,边走还边脱外套,说好热啊。
陈白露只能硬着头皮装傻充愣,说您来干吗?
王制片大大咧咧地坐在沙发上说这不是我的房间吗?

7 陈白露说,当时她还不害怕,大不了一直装傻装到天亮,文明社会,合作关系,又是师生相称,“难不成还能强奸我吗?”
可是王制片拽着陈白露的胳膊,把她往怀里拉,说让我看看你晒黑了没有。
陈白露才明白,这儿离北京几千公里远,她谁也不认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况且,对方几千公里飞过来,是铁了心要发生点什么。
陈白露说,王制片死死地抓着她的手腕的时候,她在心里飞快地盘算了正当防卫的限度有多大,“弄死他可以吗?”她说。
后来陈白露挣开,说,咱们先下去玩会牌吧。
王制片也许是太自负了,也许是低估了陈白露,反正他糊里糊涂跟着陈白露来了楼下的赌场,然后,古代小说里是不是有句“顿开金锁走蛟龙”?
王制片一开始还没醒过闷儿来,每玩一把就催陈白露回房间;等到他发现陈白露已经困得眼皮黏在一起,宁愿把把弃牌也不肯起身之后,他明白自己被涮了。
陈白露说,后来她困得撑不住,托着腮睡着,不知道多少次咕咚一头磕在桌子上,赌场里的服务生不停劝她去休息,她能怎么办?只能苦笑着摇头。
王制片就坐在她对面,冷着脸打牌,一眼也不看她。
一直坐到天亮。
陈白露说,王老师,我要去机场了,您继续玩吧,咱们公司见。
王制片也起身走了,也去机场,他本来就不是来打牌的。

陈白露说,王制片两只大手抓起筹码,噌地站起身的一刹那,她一下子清醒了。
她突然明白,自己为之辛苦了几个月的电视剧,可能做不成了。
我说,你傻呀,从你在沙发上推开他,这事就已经黄了。
陈白露说是这样,可是之前只顾着害怕和脱身,没心思想北京的事,现在要回北京了,往后一想,才担心起来。
可是陈白露仍然不死心,王制片上了酒店给派的车,陈白露拼命地拍打车窗,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说我也去机场呀,您让我上车。
王制片让她上了车,到了机场,他买票,陈白露就在一旁等着;过安检的时候,人很多,但陈白露死死地跟着王制片。
可是在路上、在机场,王制片不仅没和她说一句话,连一个眼神也没有。
陈白露说,王制片走进安检口,背对着她张开双臂让安检员检查的时候,她特别绝望,她终于承认,这件事无法挽回了。

她之前做的工作很繁重,前后加起来有十来万字,改了不知道多少稿。大纲已经修改得很完美,只等两个合同一到,马上就能开工;
她肯在没有合同和报酬的前提下工作两三个月,完全是凭着对王制片的信任;
她很尊敬王制片,视之如师如父;她说王制片拉她的手的时候,她心里甚至有一阵类似乱伦的恶心感。

8 陈白露没过安检,退了出来,买了张去上海的机票。
她想见到子弟。
那是子弟到上海的第二天,各路哥们给他接风,正在吃着喝着,陈白露打电话来,说我在上海,你在哪儿?
子弟当时就怒了,说你要去澳门,我让你去;你要自由,我给你,你还追来上海干什么?你要监视我吗?你现在就过来,看看我是不是在和哥们喝酒,看看我有没有乱搞。
陈白露在浦东机场,一夜没睡,一天水米未进,心里全是害怕和担忧,而子弟劈头盖脸一顿骂,她愣了一会,跟子弟说我跟你开玩笑呢,我还在澳门呀,马上回北京。挂了电话后,陈白露坐在出租车里就哭了。
出租车司机问她到底要去哪儿,她下了车,折回机场,买了张去X城的票。
她去找小说的作者。

9 小说的作者是个很有名望的老作家,接到陈白露电话的时候,他在作协开会,他之前和陈白露只有过邮件联系,以为陈白露来旅游,说让我的学生招待你?
陈白露说我有事要见您,越快越好。
作协大楼里,陈白露边说边哭,边哭边说,问能不能请老作家出面,帮她保住工作。
老作家为难地说,孩子,我只能把小说卖给他们,其他的事,我没有能力呀。
陈白露就愣了,说我想睡一觉,我好久没睡了。

10 子弟酒醒后越想越不对劲,他怀疑陈白露刚刚的确在上海。
子弟给陈白露打电话问她在哪儿,陈白露躺在老作家的客房里,说我已经回北京了呀。
子弟说你刚才是不是真的来了上海,陈白露说是。
子弟就特别愧疚,挂了电话就回了北京。
如前文说过的,他们自己都意识不到他们的互相依赖到了什么程度,朋友们冷眼看着,都明白他们是不折不扣的“相依为命”,甚至到了不理智的地步。当时他俩靠做翻译生活,并不富裕,夏天连空调都没钱修,冬天要没日没夜地接活才交得起物业费,可是为了见对方一面,视机票如粪土。
子弟兴冲冲地回了家,却发现大门紧锁。
他又问陈白露在哪儿,陈白露说我就在家呀。
这下子弟彻底怒了。

11 陈白露慌乱地跟子弟解释自己在X城的作家家里,但是过程一言难尽,回北京再详谈。
子弟在电话里咆哮,说你别回来了,我不要你了。
最后是老作家的爱人接过电话,说小伙子,你来接你女朋友吧。

12 在老作家家里,子弟抱着陈白露说以后咱们离影视圈远远的,永远不跟他们玩儿。
陈白露说我是学电影的,这是我的事业啊。
子弟说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以后你的事业就是跟我在一起,我会特别特别努力,靠自己也行,靠家里也行,反正会做得很牛逼,给你买包买衣服,带你周游世界,你自己工作能赚来的所有享受,我都给你。
陈白露说我至少要拿到大纲的钱,十万字不容易,回北京我就去找王制片。
子弟说钱不要了,就当练笔了,我永远不再让你喝酒应酬混圈子。
陈白露结识王制片,就是通过喝酒应酬混圈子,喝出了急性肠胃炎。

13 今年陈白露搬回城里后,我们常去COCO楼上的牌局玩,那儿秩序好,数额小,很适合我们这种纯为散心不为赢钱的人。
牌局的规矩是交小额门票钱,最后的赢家拿价值门票N倍的奖品,比如iphone之类,也可以慢慢把积分累积起来,每一分对应一块钱,换更贵的奖品。不久前,我和陈白露第一次结伴去,她不出意外地又赢了,服务生问她兑换还是积分?
陈白露说一直积分,以后不要问了。
我看她的积分记录,吓一跳,天文数字,可能比一些同龄人的存款都多。
陈白露苦笑说她离群索居的这一年,这差不多是她唯一的娱乐。
陈白露说,从澳门回来后她算了一笔账,她在新葡京赌场赢的钱,正好是她和子弟几次折腾的机票钱总额,准准的,一百都不差,精确到十。
从此她相信天下无飞来横财,无不用付出的收获。牌照打,但只肯当游戏,不再论输赢。
“久赌必输,我不会再从赌桌上拿走一分钱。”

我们离开的时候,经过存放奖品的柜子,各种奢侈品在里面安静地放着光。
“再说,从前喜欢这些东西,现在已经没有兴趣了。”她轻轻地拍着柜子上的玻璃说。

14 那部本来应该署名陈白露的片子,已经播出了。我们为了表示愤慨都不看不谈,陈白露反而无所谓地下了全集,看了几集后,轻描淡写地说,用的就是我的大纲,然后拖进回收站。
陈白露的第一次做编剧的机会就是这样流产了,之后她没再试过这条路,有人找她写,她也是拒绝。
其实我一直不太信一次挫折能打倒她。她又一次对我写东西表示不解后,我说,你挺可惜的,因为一个不靠谱制片,就这么放弃了。
陈白露说,即使没有王制片骗她,她也不会甘心做一个编剧的,或早或晚,不过是时间问题。
“我不能忍受自己在食物链的下游。”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没和子弟分手。

15 我写下开头的时候,是前天夜里。我接到陈白露的电话,哭得一塌糊涂。她说她在mix门口见到了小开男友搂着一个姑娘,可是她只能躲在阴影里不能露面。她已经不能再像当年在子弟面前,扔镯子摔包扬长而去。
“我付出的代价太多,赌不起也输不起。如果一件事做出来、一句话说出口,后果是我不可控的,哪怕我能控制90%,我也不会去做。”她说。
她说她在阴影里站了很久直到他们离去,而我想起她甩下外套露出蕾丝抹胸的潇洒背影,时隔两年,连地点都一样。我确定这之间有什么事错了,一定是错了!事情不应该是这样,陈白露的心态也不应该是这样,有什么东西是拧巴的——可是我也说不清楚。
她哭着在电话里说:“我努力了这么多年,什么工作都做过,除了没卖过身,为了不卖身还丢过工作。可是现在想想,我为了得到他的资源,忍受我本来不能忍受的事,和卖身有什么区别?”
有什么区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的路是自己选的,她的性格很固执,无论我说什么都不会有太大用处,她只是想哭一哭。
她的哭声小了以后,我说,工体那儿不是什么好地方,以后少去。
这是我唯一能给出的建议了。
当时我在宿舍,室友已经睡下,我用气息说话,她没听清楚,说,什么?
我下床,走到楼道里,想再说一遍,可是她已经挂了。

16 今天的故事里,陈白露不励志,子弟也不负心凉薄。太阳底下无新事,太子党、官二代、富二代、中产阶级、普通百姓、赤贫阶层、落魄千金子弟,他们的爱情都是一样的甜蜜、苦涩和互相折磨。钱当然不使爱情更神圣,可是也不更肮脏,后一句是针对这些天批评的声音,说“一帮富二代泡妞有什么好看的,脏”,其实也不必解释,一句“呵呵”就够了。
陈白露和子弟在一起一年,旁观者都看得清楚——更重要的是,他们自己也清楚,在一无所有、闯荡社会、被欺负被骗、被企图潜规则的年纪,他们真的相爱过,相依为命过,为对方付出过许诺过。
可是爱情最残酷的地方就在于,没有什么能绝对使之保鲜,真诚不能,善良不能,同甘共苦也不能。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溜走,也不知道原因。从相依为命到反目成仇,中间也只过了短短两百天,到子弟把皮包骨头的陈白露从柬埔寨带回来,他们一个坐在墙边的椅子上,一个躺在病床上,相隔两米,四目相对,眼神里只有陌生和敌意。
也许只能用“气数已尽”来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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