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白露和子弟在一起的时候,有一天她爸爸问她认不认识搞宝石鉴定的人。他收了一块和田玉,转手的人生意上出了问题急需钱,所以他收的价钱很低,捡了个大便宜。
陈白露本能地觉得这是个陷阱,问,多大的玉。陈爸说三十斤。
陈白露就怒了,说这年头哪还有三十斤的和田玉等着您捡漏啊,您知不知道和田都快被挖空了——多少钱收的?
陈爸说了数字,陈白露就把电话挂了。
陈白露跟子弟发了一天火,说老来糊涂,老来糊涂,可是怎么糊涂到这种地步啊!
陈爸不死心,坚定地认为自己捡到了宝,陈白露不接他电话,他第二天一个短信发过来,说在南站。
子弟从家里搬出来后,跑车和信用卡都交回。陈爸突然来北京,又是第一次见,为了让陈白露高兴,子弟回家开他爸的奔驰,带着陈白露去了南站。
陈爸特别高兴,子弟让他先上车,他不肯,打开箱子跟女儿说,你看看,多好的玉,你还跟我发脾气。
陈白露说,她爸很胖,胖得蹲不下。开箱子的时候只能弯着腰,一只手撑在膝盖上,不停地喘。箱子打开,里面只装着一块黄澄澄的玉石。陈白露冷着脸不说话,陈爸就跟子弟说,让你爸爸帮忙找个好的鉴定师,嗯?
陈白露转身就走。子弟在后面喊她,她说我去买瓶水,你别跟着。

陈爸参加过对越反击战,在二十岁不到的年纪,见过最亲的战友成片成片地从山坡上滚下来死去,他自己也负过伤,至今脸上带疤。之后都是和平年代了,他们算是最后一批上过战场的、真正的军人。
陈白露说,在十二岁以前,她爸都是她的偶像,是天,是顶梁柱。
她学校的水龙头坏了,水喷了她一身,中午放学穿着湿衣服回家,下午她家的勤务兵就带着工具叮叮当当地来修水龙头。
她溜旱冰,在旱冰场里跟一个小孩撞在一起,膝盖摔破了,她爸带她到靶场,宽阔平整的靶场里只有她一个人,一圈一圈地溜,再也没有人跟她抢。
她爸喜欢把军大衣架在肩膀上,步子特别大,她跟在后面一路小跑,两侧是齐刷刷并脚跟和敬礼的声音。
陈白露说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轻易也不会想起来;不过她穿得很少去站展会,下面是齐刷刷对着她的腿按快门的声音的时候,这些记忆会一闪而过。她边买水边让自己镇定,装出笑容,然后转过身来,看到她爸肥胖的身体还在半蹲着,指着箱子里的玉跟子弟长篇大套地说着。
十年的时间能改变一个人的体型,可是不该磨掉一个人的心气,更不该降低一个人的智商——怎么会变成这样?陈白露想不通。
回去的路上,陈爸突然说,多久没坐这辆车了——露露,有十年了吧?
陈白露的眼泪就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2
这件事过去没几天,一个姐们过生日,朋友们在五道口聚餐。陈白露心情不好,啤酒一扎一扎地喝,眼看要醉。
然后两个浓妆漂亮姑娘从里面出来,见到子弟,三个人都一愣。
两个姑娘掐着子弟的肩膀,说那天装柳下惠,连电话都不肯留,好在北京不算大,哈哈。
陈白露的脸色就变了。
子弟巨尴尬无比,说走走走,我女朋友在呢。
打发走两个姑娘,我们全体都想撤以免误伤。陈白露当众脱衣的一幕还历历在目,她现在掀桌泼酒扔披萨,我们一点都不会惊讶。
但是没有。她就坐那儿呜呜地哭,眼泪泉水一样往外涌。
子弟又捶桌子,又发毒誓,说就是跟谁谁谁去夜店,他们给带的姑娘,而且你也听到了,连电话都没留。
陈白露说你天天跟我在一起,我怎么不记得你去夜店?
子弟快哭了,说就是某天某天,我说回家看我妈,其实是去了工体。
陈白露就突然收住了眼泪,直勾勾地盯着桌子不说话。
她至少发了五分钟的呆。我们吓死了。她肯哭还算好,她扮贞子,接下来是想怎么着?
子弟更害怕,说我把他们都叫来,你听他们当面跟你说。
陈白露说不用了,我信你没出轨,可你不该骗我。
子弟就松一口气,搂着陈白露说我补偿你,给你买条项链吧。
陈白露说不够。
子弟说地球仪上你随便指一个点,我带你去玩。
陈白露说不喜欢。
子弟也愣了,说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是吗?那你明说吧。
陈白露突然问你跟我结婚吗?

我们全场静了。
子弟说现在?现在不结,咱俩才多大啊。
陈白露说我知道,我是说以后。
子弟想了很久,说,等我玩够吧。
陈白露说十年够吗?
子弟就不说话了。

陈白露说,你要补偿我是吧,我要那两百个片子的项目。
不久之前,子弟的爸妈请客,人很多,很多大咖,很多子弟。子弟带着陈白露赴宴,一个影视公司的老板说有两百个外语片要做翻译和字幕,工作室也是现成的,但他分不出心思来管,哪个小朋友想赚零花钱?陈白露没来得及说话,一个女孩就应了下来。
子弟说我办不到。
陈白露的眼泪重新像泉水一样涌出来,后来趴在桌子上放声大哭,引得旁边桌子的人站起来看。

3
陈白露哭得要背过气去,子弟只好让他妈去跟女孩说。
陈白露拿到这批片子,活要得很急,老板说的工作室根本不够用,陈白露又包下一家,在百子湾那边。从此陈白露带着洗漱用品住到了百子湾,子弟一个星期没见到她。
一个星期后,子弟不放心,去工作室看陈白露。
子弟说,工作室被陈白露整得像人间地狱一样。墙角的饭盒、纸杯、各种垃圾堆成山,二十台电脑散发着蒸人的温度,工人们都蓬头垢面,陈白露也是。
陈白露坐在窗前的大沙发上监工,黑眼圈比眼睛还大。
一个男孩说,陈姐,我一天一宿没睡了,我能歇一会吗?
陈白露说不行,谁不是一天一宿没睡?你偷懒?
子弟说你叫她姐,你多大了?
男孩说我92年的。
子弟就很生气,说陈白露,92年的小孩你不能这么使。
陈白露说92年的都十八了,我十八的时候什么工都打什么苦都吃过,我还是女孩,他一大男人有什么受不了的!你看不过去,让他们都去睡觉,那我按期交不了工怎么办?
子弟说既然时间这么紧张,你为什么不再包一家工作室?
陈白露说因为我是商人,我要赚得更多,不是更少。说完开冰箱,一瓶红牛一瓶咖啡摆在男孩电脑前,说,喝完干活!
子弟就走了。

4
子弟说,片子交上去后,陈白露回家倒头就睡,睡了三十个小时。
他睡醒后,就坐在床上看陈白露睡,看着她黯淡的脸色因为补充了睡眠而慢慢红润,看着她的黑眼圈渐渐消失,等她醒过来,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可是在子弟心里,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温柔恬静的陈白露了。

5
陈白露家乡附近有两个小县城,一条铁路通贯。新修的铁路要和原来的铁路交叉,但交叉点在甲城还是乙城,当地流言纷纷。陈白露到处打听,后来去问她常去拜访的、给她特供烟酒茶的老首长。
她想炒房。
得到消息的时候,陈白露还没接到这批片子,她想了很多办法迅速赚一笔钱,但是没结果。她也给家里要过钱,家里不支持,也许是没钱。
片子做完,陈白露赚了十几万,转身去小城买了一个两居室。

6
后来,一个朋友请大伙出海玩。他家有游艇,常年停在三亚附近。
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北京渐渐入了冬,而我们有晒不尽的热带阳光、吃不完的烤肉、喝不完的啤酒。
我们每天的状态,可以用“醉生梦死”来形容,这当然不是个好词,不过很准确。从睁眼到闭眼,每个人都是晕着的。
闹得最厉害的,就是子弟和陈白露。
我印象很深的一个傍晚,所有的人都在甲板上看落日。南海黄昏无比壮美,我们晒着太阳聊着天,那天并没有喝什么酒,但是子弟和陈白露像疯了一样。
他们趴在护栏上探出半个身子,向着巨大的落日喊“我爱你”。
一人一句,一人一句,喊到陈白露的嗓子哑得像个男人。
子弟把陈白露抱下来,两个人倒在甲板上大笑。
然后他们开始跳舞。陈白露穿着一件缀满金珠的沙滩裙,子弟抱着她一圈一圈地转,裙摆大大地散开,血红的夕阳沉到碧蓝的海里。
太美了,那一幕。
一个朋友拿起5D2录像,我们谁都没说话,就这么看着他们。只有音乐。
他们边跳边笑,过了很久才发现我们在录像,子弟拉着陈白露跑过来,对着镜头说:“从今以后,我再也找不到像陈白露一样好的姑娘。”然后他们又转走了。
再转回来,陈白露也对着镜头笑:“我再也不会像爱他一样爱上谁。”
哥们说,内存不够了,只能录黑白的了。
画面瞬间失色,一直到内存占满。

7
有人问过,陈白露和子弟分手太可惜了,只是因为孩子吗?
是,也不是。
在南海的落日下,子弟和陈白露已经在做末日的狂欢,是用醉生梦死的方式,维持一个歌舞升平的假象。
有谁能比当事人更清楚缘分在溜走?
他们什么都知道。
可是无能为力。
纱裙、落日、海水、看似甜蜜却实质告别的对话,被封存在一半彩色一半黑白的录像里。这段视频至今还在哥们的电脑里存着,回北京后,他曾经喊子弟来拷走,子弟不理。几个月后子弟和陈白露分手,哥们问陈白露要不要这段视频,陈白露说不要。

再深的相爱也敌不过“不合适”。
子弟需要的,是一个热爱涂指甲、逛街、心地单纯善良的姑娘,她必须长相如陈白露一样漂亮, 但不能是一个使心理战不眨眼的女赌神、一个对工人吼“不许睡觉”的女资本家。
他们最终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如开头所说——“有十年没坐这辆车了吧?露露。”十年前你有万千宠爱,十年后,你连炒房都无师自通。

8
他们分手后,两个人都很痛苦。陈白露不能再看到往日熟悉的街道,搬到了五环外,轻易不回城;子弟离开北京,去西北西南逛了几个月。
子弟回来后,朋友们给他接风,顺便送行,他要去英国了。
我们叫陈白露,陈白露客气地说,她那里打车不方便,就不来了,让我们吃好喝好,向子弟问好。
酒过三巡,众人问子弟一路上有没有艳遇,子弟说当然有,太多了。
人们问有值得发展的吗?
子弟就很伤感,一杯一杯地喝着酒,说,有长得很好看的,可是脑子里都特别浅薄,张口说话超过五句,立马由美女变傻逼;也有有思想、聊得来的,可是都长得不好看。
子弟把头仰在椅背上看着天花板,说,天上地下,五湖四海,再也找不到第二个陈白露。

9
子弟和陈白露现在还有联系,但只限于工作,从前的事,两个人都绝口不提。
他们合作一批皮草的出口,陈白露负责中国的事,子弟负责英国。
子弟说,他欠陈白露的,这一辈子陈白露要什么,他给什么。陈白露想要钱,他就帮她赚钱。
上文说过的新铁路已经动工了,陈白露买下的房子升了不少,她在准备买第二套,急切地需要钱。
可是,我一次次在凌晨一点、两点、三点、四点接到陈白露的电话,听她在那头哭诉和现男友所受的种种委屈、压力和不幸,我多想告诉子弟,她还想要爱呀,她还想要爱!

10
评论里有人说陈白露真命苦;有人说,瞎操什么心,她比一般人过得好多了。
是。她会躲在阴影里等男朋友和大蜜离去后,哭到凌晨四点,六点钟又出现在机场,去大连和皮草厂谈生意。订单和钱是真的,眼泪也是真的,回京见到男朋友的强颜欢笑是真的,强颜欢笑后的焦虑和不确定感也是真的。奖赏和惩罚总是一股脑淋下,由不得你挑拣。
因为这就是人生。

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