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家附近的一家煌上煌买卤猪肚。这是一家很小的店面,旁边是一个楼梯,通向二楼。我从来没上过那个二楼,貌似好像有个美甲店,一个教学机构还是律师行,以及一些生意不大好的服装店。经常看到很多女人从二楼下来,在煌上煌打包一份酸辣粉。看打扮她们不是性工作者,估计是卖衣服的吧。寒暑假期间,还有不少小孩子在那个楼梯上跑上跑下,我有时会想这些小孩到底是去上那个培训机构的,还是在上面工作的人的孩子。店主和店员的孩子到店面上来,是任何一个商业场所最常见的情景。几年前常要到东门买布,在那个空气很差的材料城里,穿插着一些校服的孩子,他们中有的会帮着抬沉重的布匹卷,大袋的公仔棉,或是帮忙算账,更多则是伏在桌子或是小凳上做作业,或死气沉沉地玩手机游戏,有客人来问价,他们会不耐烦地叫在隔壁打麻将的大人过来。不是没有活泼的孩子,他们一般是更小的五六岁,就会大呼小叫玩一些游戏,捉迷藏扮家家之类。对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来说,不管是在公园还是菜市场,只要有玩伴,就可以玩到疯,也可以打破头。
今天这群小孩就出了一点状况,他们在二楼齐心合力地大叫着:垃圾婆,垃圾婆!叫完嘻嘻哈哈,甚是开心。过了一会儿又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大概是被叫垃圾婆的人愤然反抗了下,他们就一起逃到了楼梯上,然后扬着头更齐心地对上面叫着:垃圾婆!垃圾婆!楼上似乎有隐隐的小女孩哭声,下面的小孩更加得意了,益发又叫了好几十趟,叫得你都要怀疑他们嗓子痛不痛,旁边吃酸辣粉的人都觉得烦,骂了几声。这情况谁看都明白:一群孩子在欺负另一个孩子。他可能是男孩可能是女孩,可能不好看,可能有某种残疾或缺陷,可能有个难听奇怪的名字,可能讲着外地口音,可能父母很穷或有某种丑闻,可能仅仅是内向,还可能是只喜欢书本和宠物,却不喜欢和人玩耍,这些理由都不要紧,反正结果是:他没有成功成为这个群体的一部分,所以合该像怪物一样倍嘲笑,欺负,侮辱。
小孩子啊,我真的不觉得他们是书本中或者传统认识中那种无害,美好得不行的生物。我总觉得一味歌颂儿童纯洁美好的人,都有一种奇怪的自信:因为我们这些大人,努力教给小孩的都是好的,所以小孩接受的应该也全都是好的。那这种自信我只能称之为骄傲的和可笑的。的确是一张白纸,但白纸能画画,也能沾污。所有人都是两者都有,所以其实不必太美化之。我自己也当过小孩子,知道那个世界不缺暗和恶。倪匡说阿紫的恶就是小孩式的:她能做到对人对己都很残忍。这是源于小孩子没有判断力,很难理解后果和代价,所以暗和恶常以令人惊讶的方式表达出来。有人要说,孩子的一切恶还不都是从大人那里学的。这个我赞成,是大人做的孽,就意味着不能对孩子进行道德审判,就好像你不能指责未成年的林妙可虚伪做作。但不进行道德审判,不代表就要把这些恶说得不存在。圣埃克苏佩里在《小王子》里对所有成人说:你们都当过小孩,但很多人忘记了这一点。他似乎是提醒成人们注意儿童式的善,但我觉得有人能顺便也提醒下儿童式的恶,可能更全面点。
写到这儿,可能又有些永远正确的同学(比如礼貌善良的樱桃酱)要说:口胡,就听小孩子喊了几句话,你就对儿童世界给出了这么不乐观的评价,煽情,酸。嗯,其实我主要是从垃圾婆这个称谓上想到了以前的一些事,这类事情在许多年内不断发生,直接养成了我那些煽情和酸的观念。现在随便说两件:
我小学的时候,班上有一个叫李莎的女孩。她皮肤有点黑,除此之外我看不出他和别的女孩有任何区别。她梳着那会儿最常见的马尾辫,穿着那会儿最常见的衣服和裙子,背着那会儿最常见的书包。成绩普通,中等,可能还略偏下。性格普通,话不多不少。总之是一个五六十人的大班里一点都不稀奇的女生。你不会怎么多注意她的。
事实上我也真的没怎么注意她,她在一年级时毫不起眼,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大概是二三年级左右开始,全班人似乎在一夜之间,突然开始叫她“炭花婆”,炭花是煤渣的意思,四川话里还要多个儿化音:炭花儿婆。这是对皮肤黑的女性的恶毒称呼,并不多常见,也不知道大家是从哪儿学来的。最开始是男生们这么叫她,后来女生也跟进了,大家不仅嫌恶地这么叫着,还不愿意去碰她,她的同桌也要求要换位子,并不断向别人痛陈和炭花婆坐在一起是多么不爽。很快,这个名声就传到了其他班,其他年级。很快就有人带着自己在其他班的发小,在其他年级的兄弟姐妹,一起叫她炭花婆了。
有几个镜头印象深刻:那个时候也不像现在这么注意小孩上学放学路上的安全,校车什么的更是别提,我们都是走路和骑自行车上下学。早期老师会把住得近的小孩分成一个小队叫大家一起走,但过了一年级以后好像就没人管这个了,大家都是和关系较好的人一起走,小圈子什么的这个时候就已经很明显了。李莎没有小圈子,没人愿意和她一起走,在学校附近的街道上,常见到她一个人背着书包孤零零的,旁边有几个同路男生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乐此不疲地高声叫她炭花婆。还有一次,有个男生因为在校门口和她挤了一下,便当众打她,自然也不忘边打边骂炭花婆,直到被学校看大门的保安制止了,李莎趁机跑掉。可那个男生还不解气,那时他已经开始骑自行车上学,于是骑上车迅速追上她,狠狠打了她若干下,再迅速骑车走了。那个男生姓梁,我也挨过他的打,他下手极重,经常把别人打哭。他那天有没有打哭李莎,早就不记得了,只记得他气急败坏骑着车去追的那个样子。
这一切发生时,所有人都只有八九岁。但就是八九岁的我,也知道李莎是个不可接触的人物,如果有可能也尽力不和她说话。男生们捉弄她时,也会跟着一起笑。大约到了四年级左右,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开始和李莎交上了朋友。我们经常一起回家,聊天什么的。因为她只有我这一个朋友,所以对我流露出了非常大的热情,经常送我一些小礼物或是小零食。日子久了,就觉得有点奇怪,因为她一切正常,实在没有任何理由遭受这样的屈辱。有一年六一节,所有人都要准备节目,我和她一起上台唱了一首歌,下面的人全都眼神古怪,也没有人主动鼓掌。唱完后另一个朋友立刻来质问我:为什么要和炭花婆一起演节目?还有一次野餐,大家自行分队,毫无意外地谁都不愿意带她,我当时已经和另外几个女生组成了队,就建议让李莎加入。所幸那几个女孩都是班上非常无害的老实人,并不反对。那天我们就一起去野餐了。现在想来那个野餐颇为搞笑,因为别人都是带的面包零食什么的,直接做下来就吃,李莎除了这些,还带了锅碗瓢盆,装在饭盒里的米,豆腐乳和肉馅等一大堆东西!我们活生生用报纸,河滩里捡的干柴什么的当燃料,煮了小半锅米饭和不熟的丸子汤。大概因为这是她很少的能和人一起组队玩的机会,所以弄得非常隆重。这种小心翼翼的热情,后来每每想起都让我觉得难过。
到了五六年级,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还是仅仅因为腻了,或是长大了点,所有针对她的欺辱又像退潮一样消失了。她不再挨打,虽然还是没什么朋友,但有人会和她说话了。炭花婆这个名字依然跟着她,偶尔冒犯到了梁姓男生这样的狠角色,还是会被骂几句的,但不会有人追着她的屁股一直叫了。我没问过她个人的感受,但我想她应该松了口气。有趣的地方就在:从这些欺辱开始的第一天,到最后结束,从来没有一个人告诉过我,甚至是旁敲侧击地暗示过我,到底是什么原因要这么对她。我猜绝不仅仅是因为皮肤黑,但或者真的就仅仅是因为皮肤黑,这一切就发生了,我也不觉得太奇怪。整个过程中,老师不可能完全不知道这种“不团结不友爱”的事儿,但她从没有明令,或是旁敲侧击地制止。如果你说她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我也不会觉得太奇怪。
上了中学李莎还跟我一个学校,但不在一个班了,就很少联系。她那个无人不知的称号跟着她一起进了中学,有时还会被人提及。再后来到了青春期,她好像突然对打扮自己这件事变得上心,在衣服和饰品上下了点功夫,当然,有没有把自己真打扮得漂亮点则见仁见智。再后来听说她成了小太妹中的一员,不过不太确认这个消息,再再后来就杳无音讯了。
李莎的故事在几年后,我高中复读时又重演了一次。复读时我是插班到了下一届的学生中。一开始我和他们并不太熟,所以在这个年级一些人所共知的事情我并不明白。只记得有一天去上厕所,遇见一个戴眼镜的女生,她戴着眼镜,长相身材什么的都很一般(我今天都有点想不起她的样子了),但很热情地和我说话,说以前就知道我是谁,最近才知道我插班到一班了,但当时这个热情的搭话一点都没有让我舒服,因为我当时对复读这件事深感羞耻,所以冷着脸恩恩两声就走了。刚走几步同班女生冲上来拉住我急切地说:你知不知道你刚才是在和谁说话?!是武川熙啊!你会倒大霉的!然后17岁左右的女同学们叽叽喳喳地跟我普及了关于武川熙的事儿:她在四班,是这个年级最著名的霉婆,沾谁谁倒霉,和她说过话后一定要吐口水洗手云云。
那个时候她们已经高三了,想必武同学是从高一,甚至更早的时候就开始了这个霉婆生涯。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没人说得清也不可考,但是大家可以举出一打雷例子来证明武川熙的神力无边:XX同学和她说了句话,耳机坏了,XX同学考试时挨着她坐,考砸了数学,此类等等,不一而足。在这些例子里,她比拜菩萨见效还快,只不过是负能量。我其实有点惊讶快20的人了还在传这种玩意儿,就像至尊宝说的,“以我这么理性的人,怎么会相信这样的无稽之谈呢?”但我那时正在复读,已经考糟糕了一回,对于倒霉这种事,自然非常害怕,“宁可信其有不可能信其无”这种想法,可是最容易进驻到害怕的心里。两种想法交织之下,我只能开玩笑说:她真那么灵验的话,不如想诅咒谁的时候就把她往旁边一推好了。结果第二天我就长见识了:还真用了。
隔壁两个班篮球赛,A班眼看要输了,就在B班的人罚球的时候,A班所有围观群众一起大喊:武川熙来了!!以诅咒那个球投不中。喊完之后,无论中与不中否,球场边的人都会愉快地笑成一团。当然如果没中,笑得更high。这个法子绝对不是在我看到的那天才被发明出来,因为我很快发现几乎所有的班级,包括他们自己班的,都会当着她的面这么叫。还有那些高一高二的,也久闻武川熙的大名,在球赛上常不忘呼喊她。总之她像这个学校里一个晦气的巫婆,周围的人也好像活在中世纪,虽然不至于想烧死她,赶走她的心倒未必没有。我心想这又是一个李莎的故事。只不过那时已经是高中,大家课业很重,很少有闲人像对待李莎那样,追着追着欺负。而且人渐渐长大,有些事情知道好坏,哪怕不知道好坏,也知道不好做绝。儿童期的那种“对人对己都能很残忍”在逐渐消失,但成人的刻薄和虚伪却长进了不少,在篮球场边为了所谓班级荣誉而一起大叫“武川熙来了”,这种歧视里甚至带上了正义感,是儿童时期很难想到的路数,所以我很难说是哪个更坏点。
我复读的时间只有一年,武川熙又不和我同班,我很少见到她,但有时她遇到我会和我寒暄几句,一年可能就那么四五回吧,毕业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也没有人再谈论过她。但我记得她偶尔和我说话时的眼神和谈话方式,那是我从小熟悉的,李莎式的眼神:过分的热情,带着害怕,又努力镇静,努力展示着自己最好的一面,努力说最无害的话题,想在这个新来的家伙了解她的恶名前,给她留下好印象。之后我还在很多人身上见到了这样的眼神。愚笨如我,几次后也能学会:凡有这样的眼神,必是在流了很多眼泪后才能有的。
这两个女孩现在应该都是结婚当妈的年纪了,不知道她们的小孩今天面对的成长环境会不会好一点,也不知道她们今天有没有感觉好一点。在我见到的很多这类故事里,成年之后也许这些伤害早就远去(当然还可能换个形式再来),这种眼神则常要花很多功夫才能抹去,或是某天突然反弹,变成凶狠或冷漠的眼神。再或者她会想明白这些事儿,变成平静悲悯的眼神。都有可能。无论是她们,还是那个在煌上煌的二楼隐隐哭泣的女孩儿,都还有很漫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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