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去望京邮局取包裹。包裹里是从德国邮购的婴儿车,此前我并不知道它有那么大。它的箱子乍一看就跟老式的电冰箱差不多。邮局的师傅拿了包裹单,转身进库房;未几,忽大喊道:快来人哪——!!两个老师傅赶快放下报纸循声赶去。三个人——平均年龄不超过50岁——合力抬着箱子到库房门口的一台地牛(拉货的手扶小铁车)上,施施然拉了过来,然后颇为夸张地叹了口气,旋开罐头瓶盖喝了一口胖大海,“砰”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动作极是整齐划一。我看了眼箱子,也有点傻眼。我问师傅,我一个人能干走吗?师傅撇撇嘴道:悬得噜。我问什么叫悬得噜,师傅换成普通话说:够瞧的。

签完单子,我问能不能把地牛借我拖到停车场,因为我的车在停车场的另一头,有两百米远。答案可想而知是不行。我于是横下一条心,把箱子在邮局光可鉴人的地砖上推行起来。这样只能抵达邮局的门口,再往前就是便道砖、一条繁忙的柏油小马路和宽阔的洋灰停车场。推显然不行。

我深吸一口气,周身上下收拾得紧趁利落,抬胳膊抬腿没有半点绷挂之处,尽管这也没什么大用。我挽起袖子,顺便看了看自己的前臂。若跟阿诺德·施瓦辛格来做比较,分母一定大得很。我们小区里有个叫花四宝的,他的胳膊比我粗5倍。不过想也没用。我弯下腰,抄起箱子一角问了问分量,觉得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沉重,一只手就能问动。蹲下身,双手搬住对角,叫一口丹田混元气,起!没起来。一位衣冠楚楚的大叔路过,对我和蔼地笑笑,摇了摇头。我对他默默使用了一个发花辙结尾的词语,又发了一次力,勉强把箱子抬起来一点。我抱着箱子(因为太大,不能称之为搬,只能说得上抱)勉力举上了邮局门口的一个台子。然后我转过身,想办法让它倒在我背上,再用双手抠住两角。别问我是什么办法,我已经忘了。我跟你说,我国有很多古话是很有道理的,唯独“背着抱着一边儿沉”这句话纯属扯淡,肯定是没干过活的人说出来的。

扛到车位的路上,两位穿制服的少女对我指指点点,然后格格笑着走了。停车场的保安看见我,赶忙找来令一位保安,两人一起靠在柱子上抱着肩膀看我。我觉得连监控摄像头都冲我转过来了。总之,我在不友好的空气中抵达了我的车旁,发现了下一个问题:箱子是后备箱的两倍大。

此时此刻,我太庆幸我的车是一辆SUV了,因为如果我开着一辆速腾什么的,非但一筹莫展,还得为我刚刚背完的那一段路程痛惜一番。而现在,我只需放倒后座,再把箱子竖着捅进去,关上后备箱盖即可。我记得我在一篇写档案还是准生证之类的日记里谈过这个三步法的傻X之处:它只归纳了步骤,而根本没有谈方法。比如怎样把后备箱里满满的机油、矿泉水、红牛、书(许多本宫部美雪,厚度可想而知)、运动鞋等物体的占地面积压缩成50%。

这时若有人给我出主意,我一定会把他痛骂一番,因为我最烦别人指挥我怎样干活。而我自己干活的方法,虽然有时很笨(你无法想象),但只要身旁无人,我就有最大的自由:我想怎么干都可以,并且我不用对后果负额外的责任。所谓额外的责任,就是在如下几方面被人指责:
1、你这么干得花多长时间啊!
2、你这么干要是弄坏了怎么办啊!
3、你这么干根本就不科学!
4、你怎么连这么点事儿都干不成啊!

我看了看表,开始用最笨的方法解决这件事:把所有东西搬出来放在地上,放倒后排靠背,抬起箱子(此时箱子的重量仿佛已经不重要了)塞进去,然后再一样样地把地上的东西码在后备箱的剩余空间里,其余的放进后座,或扔掉。

这种工作方法,我称之为“管他娘那么多呢先干了再说”法。历史上有许多名人都擅长用这种方法处理问题,如:胡大海,程咬金,姚期等。其要领是,先不考虑后面的工作步骤,展开第一步,解决最大的问题,其余再想办法。一般来说,总有办法可想。该方法总在你一个人干活的时候被使用。这是因为:
1、当你和别人一起干活时,他们都给你瞎指挥;所以不管你愿不愿意,你也要考虑很多步
2、相应的,当你只有自己可以依靠时,你想再多也没用。

拉着这个几十公斤的箱子开车回家的路上,我想起我一个人干成的很多事情。零六年去上海出差,公司派去三个人:我的领导,我,和一个媒介经理。到了晚上,两位忙人都去应酬喝酒,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说公司派送到上海的印刷品到了。到了约定地点,发现印刷品(约500公斤)堆放在一个写字楼的一楼大堂里,保安正在和一个漂亮姑娘吵嘴,因为是上海话,我一个字也没听懂,其中似乎夹杂着对真主的赞美。末了,姑娘跟我说大厦下班了,必须要把这些东西搬走,否则大厦就要锁门。而姑娘自己则要去赴一个极重要的约会。我看了看印刷品,心说你在这儿也帮不上忙,就让她走了。

我一捆一捆地往门口拖印刷品时,保安一直在重复两件事:一是“快点!”,二是“门口也不能放太久!”,其余的话都是上海话。我忘了我花了多久搬完了印刷品,保安刷地拉下卷帘门,把我和他隔离在灯光和月光的两侧。这个马尔科斯式的叙述也表达不了当时的凄凉,因为那个地方是上海的郊区,出租车极少。我等了许久,竟然等到了一辆奔驰。往后备箱装了约1/3的印刷品时,司机下来看了看,对我说:不行,小伙子,你看轮眉都要擦轮胎了,开不走的。于是,我又默默地把车上的东西搬下来。此时我心里有一个疑问:公司原本是打算用什么车拉这些东西来的?不过在你身处一个连路灯都没有的地方,四下只有你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像这种问题根本不重要。

苍天有眼,最后我竟然等到一辆皮卡出租车。上海真棒!竟然有这种出租车,带斗儿的!车上跳下来一个快乐的年轻人,白背心里透出的胸肌让人恨不得狠狠擂上几拳。这辆好车和这个好司机帮我把货运回了驻地,此时我十个指甲缝都出了血,腰疼得只能背手走路。我从此留下了背手走路的习惯。回到酒店,领导早就醉成一个春梦了。媒介经理从隔壁房门中探出头来,问我干嘛去了。我说搬印刷品。他说:今儿甭管了,明天我找辆车,一块儿去吧。我懒得跟他解释,摆摆手睡觉了。我刚躺下,电话又响了,说有一批展会上用的塑料礼品到了上海某港口。港口!你能想象吗,一个第二天就要开张的展会上用的东西,他们竟然走海运!我一个鲤鱼打挺,没起来,干脆睡觉了。

第二天,媒介经理果然一早就找了辆车。我给了他港口的地址让他去搬,毕竟塑料比纸轻多了,这是真的,你必须搬过才知道。水是最沉的,其次是纸,然后是木头。铁和塑料都没分量。不过,最后关头,我心一软还是跟他一起去了。因为我想起他喝水总是翘兰花指,小指甲有一寸长。

经历过这件事之后,我可能成了当年互联网行业唯一徒手搬运过将近一吨货物的市场经理了。此外,我还留下了一个人解决一切问题的习惯。每当发生令人头疼的问题,我总是甩给旁人一句“你甭管了我处理吧”,然后用“管他娘那么多先干了再说“法来搞定这件事。无往而不利。

一个人干活太爽了。你自己决定怎么干,先干什么后干什么;你当然经常会做错误的决定,没关系,马上改了就行了,没有人一边帮乱一边谈你的智商问题;你用你最喜欢的方法干,比如用水果刀拧一字螺丝,用老虎钳子敲钉子,这种感觉棒极了,好像占了多大便宜一样。你用手背擦汗,擦完往屁股上一抹,没人管;热得不行,你就脱光膀子,不管你是男的还是女的。你要是搞砸了什么事,你就说”X你X了个X“,而不是”哦,天哪,这真是个悲剧,不过它只是偶然发生“;而且不管你搞砸了什么(例如换下灯泡时拧碎了,还扎破了手,最要命的是剩下一半满是锋利边缘的碎灯泡在螺丝口里,以至于你只能插上一个土豆把它拧下来,土豆还是你一边嘬着手指头一边下楼买的),只要在最后一环收拾干净,最后交出的还是一份满分的答卷。没有人趁你不注意递给你一杯水结果泼在插线板上,没有人用完电烙铁不插在螺旋座里而放在了地板上结果你坐下时一巴掌按上去,没有人弄丢螺丝,没有人非得要在你马上就要忘了该怎么干下去的紧要关头给你用酒精擦一个0.3厘米的伤口。最棒的是,当你经历了种种自己造成的苦难,以及对自己的愚蠢的一万次诅咒之后,你花了三倍于科学方法的时间干完了这件事,却可以拍拍巴掌,轻描淡写地说”搞定了“,而根本不谈时间的事儿。这时候大家都觉得你性感极了,争着脱下你的湿衬衫帮你洗,谁还管你花了多长时间?

前几天,我买了一个书柜。板式家具,没有榫卯,全靠螺丝和钉子组装。拆开一看,说明书上写着:需要2人协力组装。组装过程证明,这个2人是用来扶着板子让你别拧成七扭八歪的形状的。他们可能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角铁这种东西,也不知道什么叫靠山。不消说,一个人完全可以组装这个东西,当你把这么一个大家伙竖起来的时候,你才不会管”房间里没有合适的地方摆放它”这个早该先考虑好的问题呢,你觉得爽爆了,简直应该喝一杯。更了不得的是,这时候你想喝什么就喝什么,比如自来水或是超级浓茶。你就算是去超市买一瓶营养快线来慰劳自己也不会有人笑话你。

喝完营养快线,我歇了10分钟,然后把屋里除了床以外的所有家具都搬了一次,最后挪出了一个严丝合缝的空间来放这东西。这些家具的总重,我估计在六百斤上下。然后我开始往书架上摆书,第一层摆国内的,第二层摆国外的,第三层摆电脑和水壶,第四层摆那些永远也不会翻开的书(如《城邦暴力团》等)。我找到一个古老的水车造型八音盒放在书柜顶上,再拖过一个插座,让笔记本电源、台灯和各种充电器都能舒适地垂在床头。简直应该拍一张!于是我真的拍了一张。但是我绝不会给人看的。以前我曾经谈过一个人吃面的问题。跟吃面类似,一个人干活,也有一种奇妙的仪式感。在你挥汗如雨的那段时间里,你是巨人,是超人,是安迪沃霍尔,是杰森伯恩,是马克思佩恩,是布鲁斯韦恩,是造物主,是恐怖分子,是极端的异教徒,是全知全能的神。

问题在于,当这一切结束之后,你又变成了你自己。村上春树有句话在很多本书里出现过:”哪里也抵达不了。“我不知道这句话的原文是什么,也不喜欢林少华,但我觉得这句话的味道还不错。当你一个人披荆斩棘到了路的尽头时,你的感觉就像杀死了最后一个boss,就像完成了一次为之付出一生的复仇,就像射出了6毫升毫无意义的空虚的精华。哪里也抵达不了。当我把书柜塞到那个移山填海挪出来的空隙里,固定得无懈可击的时候,我真希望有束追光打在我身上,剧本这样写道:

”众人:缓慢地起立,逐渐开始鼓掌。“

结果,没有掌声,却响起了隔壁厕所的冲水声,无比真实而滞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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