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来美国的时候,到处在超市找豆制品。后来在家里招待国际友人吃饭,豆腐皮下汤,腐竹炖肉,还祭出了家里千里迢迢寄来的采石矶茶干来下酒,冰箱门一拉开,我都常年只喝豆浆不喝牛奶。朋友顺子笑着说,都说日本人爱吃豆制品,你是我见过的比日本人吃豆制品还要凶的人。
前两天在家做煎釀豆腐,一盒豆腐只做出来四块,唯一的食客囫囵吞完,只道好吃,连连要求下次要多做一点。却不晓得这豆腐费了多少精气神。有一日在MSN上勾搭上毛毛的高中好友,人家对我说,毛毛说你是现代黄蓉。大笑。二十四桥明月,我是怎么也做不出来。充其量,算个口舌刁滑的吃货。
倒退五六十年,外婆大概真可以算得乱世中的黄蓉。我自立门户这几年,零散食客也招揽了一些,唯一的固定食客也养肥了二十磅,可是回娘家面对母亲的菜式,还是低头灰溜溜不说话,住一个月立马贴上五斤膘。而我母亲做了三十年的菜,仍然要被外婆轻轻地问一句:“她会做什么菜呀?”外公也在一旁连连点头。外婆是外公的童养媳,外公自幼吃饭顿顿都像请客似的十碗八碟,当然看不上我妈打发我的四菜一汤。至于我的手艺,得到外公认可的只有上不得台面的两样:煮茶叶蛋和炒扁豆。便是这样,我也已经欣喜万分。
食客在我家分两种,一种是外公和我妹妹,我大舅的女儿,这样的,闭着眼睛就知道好坏,可绝无兴趣进厨房;一种是我妈我小舅,和我这样,不仅吃得出来好坏,还大致能吃得出做法爱自己捣腾。大表嫂,就是我姨妈的媳妇,刚嫁过来的时候,听说我和我妹不用进厨房就知道今天下锅的这块猪肉它身上的毛是白是黑还是花,以为在听天方夜谭。后来发现,但凡猪肉花色买得不对,不管全家怎么苦心孤诣地瞒着,我跟妹妹不用说提筷子,连那道菜都不会望一眼,才晓得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人和这样的事。也只有外婆这样的厨师,才会培养出我们这么刁钻的鼻子和舌头,搞得我跟妹妹离家读书之后,面对着满世界的非黑毛猪肉,活生生变成了伊斯兰教徒。后来看见一些美食家赞叹所谓的西班牙伊比利亚上等火腿,我仔细一看食材,西班牙人民用的也是黑毛猪肉,老天!这种猪,生肉闻着都是香的,管它在西班牙还是我们家!
每次租房子,我要查看的第一个地方,总是厨房。厨房要够大,够通畅。来美国两年,月前搬家,朋友帮我一数,家里有大大小小各种锅一共十四口。这也是从小跟着外婆挑剔出来的结果:做甜食备了一只专门的奶锅,炖汤要用瓷胎煨肉要用瓦罐,油炸用深锅,煎烙用平底,至于炒菜,我是嫌弃美国的锅各种不顺手,买了一只又一只,母亲也料到了这一出,打算年底亲自扛一只久经厨房的铁锅来我家。厨房对我来说,总是一个家里最要紧的地方。我幼时有一阵辰光,母亲做啃老族,我们常年在外婆家搭伙,每每进门,我总是第一个奔进厨房。外婆盛一碗米汤给我,撒一点糖,我就捧着坐在灶头,一边喝一边看红红的火光。
从前过年的时候,这只大灶大约从进了腊月就要一直忙活起来。炸肉圆子藕圆子,邻居家也来一道帮手;炸兰花干子,这个需要我妹妹的外婆家上阵,切兰花干子是他们家的绝活,兰花干子切出来是双面交错的网纹,密而不断,过油炸了之后再跟肉或者鸡蛋一块卤,便是新年里的辅食。这些对我们小孩子来说还没什么太大的吸引力,真正激动人心的是做点心。先炒花生,有的轧成粒有的磨成粉,然后是熬糖稀,经过若干工序,下模子,定型了之后切块,带粒的是花生糖,磨粉的便成了花生酥。再炒芝麻,做芝麻片芝麻棍,白芝麻黑芝麻的都有,切片的活最好要交给刀工上乘的小舅,我爸有次献殷勤,切到手指头进了医院去。最后是小炸和豇豆筋。小炸是长方条的小片,外婆在中间划一刀,我跟妹妹便喜滋滋地一条一条翻成花形,然后下锅油炸。至于缸豆筋,便是普通的小面粉棍,许是因为长得像长条豇豆,便被顺口赐了这个名字。炸了之后脆脆的又有点嚼劲。这两样甜面食的诀窍大抵是在和面,除了外婆,谁也不得其法。前年夏天我跟小舅一时兴起,在家钻研,和了一下午的面,最后炸出来四不象,还带着一股子碱水味。外婆只是笑咪咪地看着我们忙活,也不出声指点,奇怪的是,我们也不去问她秘辛,自顾自忙得一头一脸灰面。
就是因为这些过年过节的大张旗鼓,养成了全家不在外面买这些食物的习惯,也连带着埋头读书的我们一并被蒙在鼓里。我在离家之前,一直以为全中国人家吃的点心都是各自在家做的。进了大学第一次发现原来学校食堂卖粽子,超市里还有罐装的酒酿卖,才算是上了社会人生的第一课。
眼下一入了秋,我就开始馋外婆的南瓜饼。这南瓜饼也与外面卖得不同,外婆不用糯米面,就用普通的面粉,同南瓜肉和起来,下油锅摊成饼。在美国,我买过pumpkin,买过butternut squash,用过面粉也用过糯米粉,吃得外国人连连吞舌,可是我自己还是不满意,觉得尚不及外婆做的十分之一。外婆的南瓜饼在最大限度上还原了南瓜的清香,完全不像这些一般的南瓜饼,净被白糖和粉的胭脂气盖住了风头。
外婆失传的技艺,也不止这一样两样。当中一样最销魂的,便是臭腐乳汁蒸鸡蛋,我已经十几年没有再试过味。蒸鸡蛋羹大约也是我们家的绝活,每次看见网络上各种“如何让鸡蛋蒸得平滑”的小窍门,我就要偷笑。什么筛网过滤,什么保鲜膜覆盖,外婆的年代,哪有这些,做菜的功夫,无外乎就是靠食材的准备和火候的掌控。就连我这个只得了一鳞半爪真传的小徒孙,随便也能蒸出一碗平滑如镜的鸡蛋羹来,至于外婆的臭腐乳汁蒸鸡蛋,也是只应天上有了。如今再也吃不着,是因为再也没有那种自家腌制的臭腐乳了──市售的一律不行。因为对食材的挑剔,这一道菜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外婆家的餐桌上过。可惜了那容易见着它的幼时,我却还因嫌弃臭腐乳,每每掩鼻而过。后来在外公的威逼利诱下,好歹尝了一口,小小的我,立刻惊呆在餐桌前。连带着人生观世界观都得到了一场新的洗礼。如果要数出改变我人生的十大美味,这道大约要排前三。
没有臭腐乳汁,外婆后来也用过豆瓣酱蒸鸡蛋,却是另一种风味了。豆瓣酱一定要用安庆出产的那一支牌子,有时候我们也就称它安庆酱。这么些年我吃过大大小小各种牌子的豆瓣酱,的确还是外婆当年的坚持没有错,每年回国,我都动过要背一罐过来的念头,还丧心病狂地想要去联系厂家建议出口北美。
说起来北美的调味料,也是得亏了外婆培养出来的黄金鼻舌,初来乍到,我就能轻易在超市里分辨出国内远销过来的各种鱼龙混杂的油盐酱醋。酱油是广东的一支牌子好,香醋还得买镇江的,镇江却也有许多东施,第一次我们太过轻信,闻都没闻就拿起一支,最后回来只能当涮锅水。后来去休斯顿探朋友,在休斯顿的中国城,鼻子老远就闻到货架上的好醋,饿虎扑食买了两瓶,花了20多美金的托运费巴巴带回来。
说到美国,外婆是不要来的。她老人家一辈子都是清晨五六点起床,去早市买第一拨最新鲜的菜,前几年摔过一次大腿骨折,康复了之后总还有些不便,我们再不让她和外公独自去菜场,可她不听──不听的原因也不是不服老,而是生怕等我小舅吃完早饭再来陪她去菜场的时候,新鲜的好菜已经卖完了。今年春天小嫩笋上市,外婆想给我们买春笋回来卤肉,五点就起床,左等右等等不及我小舅,到底还是急急拖上外公,两个加起来一百五十多岁的老人,颤颤巍巍奔到菜场,拎回来五斤竹笋。全家吓了一身冷汗,外加通报批评,可是外婆只管守着她的一锅香喷喷的春笋卤肉,笑咪咪地看着我偷一条塞进嘴里,递一块抹布给我擦手擦嘴。我常常觉得,因为她对食材的这份坚持和尊重,所有那些死在她刀俎下的鱼肉菜蔬,也真真是不枉今生了。
上回视频通话,说起我们家十天半个月才买一回菜,还是去抬头不见日光的超市,买回来鱼是死的肉是冻的,葱比筷子还粗,青菜闷在塑料袋里。我把冻鱼冻肉举到镜头前给她看,外婆连连摇头,拍着大腿说,这美国是什么破地方,叫我去,一天日子也过不下去!
今年春天回家,我那搬到乡下去住的二姨,在村口人家杀黑猪的时候排着半天队,分到了几斤猪肉,拿回来孝敬外公外婆,结果一来二去,还是落到了我这个稀客的娇惯外孙女手里。母亲拿回来,瓦罐煨汤,第一天喝上好的原味排骨汤,第二天剩下的汤汁,拆肉丝,并火腿丝,冬笋丝,小虾米,黑木耳丝和切得细细的白豆腐干丝,就是我的另一人生至爱──煮干丝了。这一场牙祭,能打得我肚里的馋虫安稳个一年半载,否则这美国的日子,用外婆的话说,我也是一天都过不下去。
我给题目写了个“外婆和豆”,本来是应承书枝,想说说曾在豆坊干过活的外婆料理各种豆制品的手艺,结果却扯开了这么远。豆制品说起来也没有什么惊心动魄,实在是寻常人家最实惠的下饭菜。从前人家挑着水豆腐的担子吆喝过家门口,我就赶紧央求外婆去打上一碗,回来做水豆腐汤。按说这汤也不过就一样食材,几味调料,外婆做出来却能叫人白白吞掉两碗饭。还有她的腐竹烧肉,可以让我忘记和哥哥抢肉,专挑里面的腐竹吃。外婆蒸咸鸭咸肉香肠鸭脚的时候,也每每不忘加点东西,或者用千张皮切丝,或者用蒲包干子片成小块,垫在碗底,等肉蒸熟了,那咸咸的油汁便沁到了底下的豆制品里,光是那个,也能叫人忘记肉味。至于油豆腐果切成细细的丝做在八宝菜里,早晨拿来吃泡饭,全家一吃就是一大蓝边碗。黄豆有时候她也用来蒸腊味,一粒一粒都透着肉香,全都洗脱了本来的面黄肌瘦,精神抖擞油光焕发。至于大颗的青毛豆,她只用红辣椒片炒出来,我便可以当作零食吃掉半碗。便是那做豆制品的下脚料豆渣,她也能炒出一盘活色生香来,是我母亲的至爱。妹妹小时候生病发烧没有胃口,也便只会嚷着要吃外婆炒的豆渣。闻说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我母亲的一班小同学,总爱来外婆家蹭饭,因为“谢家妈妈能把豆腐做出肉香来!”
今天一拉开窗帘,秋天还没过完全,拉若米的初雪早早地就来了。若是外婆看见,又要嚷嚷:鬼地方,能长出什么好菜来。外婆的豆制品,我写不好,怎么也写不好了。这寒天冻地里,我只想喝一碗外婆的水豆腐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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