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节在山东老丈人家过。初二晚上,岳母的表妹两口子及其女儿女婿一家来吃饭。我称岳母表妹两口子为阿姨和叔叔。这位姓李的叔叔五十多岁,在某政府部门工作了许多年。其女儿是小学教师,女婿也是公务员。在山东,这种吃饭的场合少不了喝酒。我对酒一贯没什么意见,甚至喜欢微微有些醉意,飘飘欲仙的感觉,尤其是和好友在一起的时候。之前胃不太好,几乎不能喝酒时我还颇为懊恼,觉得少了人生一大乐事。现在胃是没什么问题了,但能不喝酒尽量不喝,因为一喝酒,头晕脑胀,就没法静坐了。只是春节期间,在老丈人家里滴酒不沾,也未免太不近人情,所以也就随喜喝点儿。

饭桌上的气氛一开始还比较融洽。那位小我七八岁的兄弟原来也学法律,在政府部门做事虽然与法律无关,也算见过不少世面,对当地的经济状况有自己的一些看法。只是那位李叔叔显然对喝酒的礼数更感兴趣一点。他基本上没怎么说话,但过了一会儿,他似乎觉得我喝酒一小口一小口地抿有问题,要跟我干杯。我赶紧说大家喝酒是为了高兴,随意就好,不必如此。他不依不饶,端起我的酒杯,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些,又用自己的杯子往我的酒杯里倒酒,结果原来我酒杯里的一点酒一下子变成了大半杯。这个举动大概寓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家亲热无比。他举起自己的酒杯继续坚持要和我干杯。我说自己胃不好,他说他有冠心病,心电图都是平的。我开始感到继续让自己的脸保持笑的状态越来越困难。这时候他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我笑了笑,抿了一口酒将杯子放了下来。这位李叔叔的脸色一下变得掩饰不住地难看。他那位女婿刚才说话时表情还颇为生动,此刻也变得象戴了张面具。李叔叔说,这样不行,至少得一半。我想想算了,好歹也算是个长辈,于是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半。只是接下来饭桌上的愉悦气氛一去不返。我清晰地听到缺乏水份的话语被从脱了轨的大脑里硬生生地挤出来时发出的笨拙而碜牙的吱嘎响。我起身离开了餐桌。这天晚上如果不是后来有机会提到我的自行车旅行,并让那位女婿和他夫人看了我博客上的旅行照片,这场倒霉的社交恐怕会成为我可怜的老丈人当晚的恶梦。

第二天早餐时,我问昨晚也在场,正读高二,并为政治课中新增加的哲学内容苦恼的小姨子:“一个人做事理论上来讲应该利人利己。损人利己虽然听起来不太道德,也可以理解。可是为什么有的人会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昨晚那位五十多岁的李叔叔,也算是个政府官员,阅历丰富,见过世面,却为什么明明知道喝酒会损害自己的健康,强迫我喝酒也会让我不舒服,甚至损害我的健康,对喝酒的融洽气氛也没有好处,却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小姨子想了半天,说,那是他的习惯,他的行为模式。老丈人补充说,在当地,要办事就得靠关系,就得喝酒。不喝酒办不了事。他会喝酒,人缘好,出了什么问题,找他就能解决。问题是,这种习惯和行为模式的形成固然有其原因,可以理解,但是这位李叔叔把这种习惯和行为模式带到昨晚这样以亲情为基础的亲戚之间的交往当中来,把本来很轻松随意的气氛搞得一团糟,对他自己的健康也没有任何好处。这样一个典型的损人不利已的结果表明,他在对具体情境的感受、理解、判断和处理方面显然出了问题。

身边无数的事实告诉我们,年龄、阅历、经验、社会地位、物质财富的积累以及貌似稳固的家庭关系本身不会让我们更有能力获得快乐和自由。一位上了年纪的长辈,一位拥有显赫地位的官员,一位家财万贯的富翁,一位有着体面而完整的家庭关系的丈夫、父亲乃至祖父,在获得快乐和自由的能力,以及在对快乐和自由的理解上却往往不如一个没有成年的小孩。这就是人们为什么常常感叹人越活越无趣,在面对死亡时感叹人死如灯灭,人生到头来毫无意义,不过是一场空。

早年读过的一则寓言让我印象深刻,说人在幼年时就象一只野地里的小老鼠,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但是这只小老鼠跑着跑着,发现自己的两边慢慢出现了围墙,而且围墙越来越窄,越来越逼仄。而更让这只小老鼠毛骨悚然的是,在它似乎快要跑到尽头的时候,在那最窄的地方蹲着一只猫,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它。

自由和快乐,都是一种感受,能感受到它们的只有心,而不是大脑。一旦我们开始用大脑去思考那给我们带来自由和快乐的事物,我们本来自由而快乐的心即归于沉寂。因为它们是一种感受,自由和快乐仅存在于当下,而既无法存在于过去,也无法存在于未来。能够作为对过去所经历的自由和快乐的记忆,以及对未来所想要经历的自由和快乐的企盼存在的,是属于大脑的东西,也即观念。观念和感受是无法并存的。观念必然侵蚀感受。彻底的自由和快乐只有在彻底地排除观念的时候才能被我们体验到。对于已经被各种各样的观念毒害了的成年人来说,这是性让我们如此迷恋的原因,也是纵情喝酒让许多人如此迷恋的原因,因为我们在别的地方难以体会到那么彻底的自由和快乐。对于尚未被观念所浸染,感受力仍未被污染的小孩来说,问题没有那么复杂。

观念本身并不是有害的。在理想的状态下,它帮我们在充满利益冲突的世界上确立人和人之间必要的距离,使人和人之间的合作成为可能。它使我们有可能从过去的经历中吸取教训,并能够妥善地规划未来。作为在社会当中存在的人,我们不可能没有观念。问题仅仅出现在当我们过份地留恋过去所经历的东西,以及过份地试图把握未来的时候,也就是当我们为观念所迷惑,从而用观念驱逐了我们对当下的觉知和感受的时候。在这个时候,观念,不论通常被认为是善的或是恶的观念,都成了腐蚀我们的心灵,剥夺我们的自由和快乐的毒药。我们的重心不再是心灵,而是大脑。而试图用大脑去把握自由和快乐的人,就象因为喜欢大海里随风兴灭的浪花,而试图把它用一个水桶永远地占为己有,最终只能得到一盆死水。

随着我们年龄的增加,我们的大脑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观念,就象在大海里航行的船舶底部不断增生的藤壶、海藻以及其它各种各样的赘生物,让船舶越来越沉重笨拙,越来越无法轻灵自由地行使。这些不断累积的观念也是让那只小老鼠感到路越跑越窄的围墙。如果我们不够自觉,在给这些观念界定它们各自的适用条件方面不够努力,这些观念可以让我们的心灵完全窒息,从而让我们完全成为环境的牺牲品。当我们的精神世界完全被可怜的大脑占据的时候,我们在这世界上恐怕就只会做各种各样损人不利己的事;在濒死之际,我们对自己曾经作为一个人来到这世界上这件事恐怕也难有感激和欣慰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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