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上,大象如何轻飘飘

文/ 马达+丝+狐猴

  除了称之为交趾和安南,安南与象郡这个名字也大有关联。作为地名,象郡即得名自大象,仅秦代使用过。当年秦灭六国之后,中原人第一次大规模抵达岭南,始皇帝把那里析为三郡,东边一个称南海,北方一个称桂林,南方一个称象郡。象郡的具体位置学者没有定论,大致上,南海、桂林与象郡是后来粤东(广东旧称)、粤西(广西旧称)与越南的分野。到了秦汉之交,秦国留在岭南的一名军人赵佗处在半独立的状态中,拥兵自重,并有三郡之地,称南越国,其分离的状态到汉武帝时才告终。最早一部汉字字书,东汉许慎编撰的《说文解字》说到“象”这个字时,是这样表述的:“长鼻牙,南越大兽。”

  由此,前次述及那位安南骗子阿Q(见8月18日早报专栏),设了陷阱捕杀大象之后,又将象身作为群鸟的陷阱,诱使它们从象的臀部进入身体把大象的肉吃空,继而堵上屁塞,把群鸟关在里面,驱为动力,乘坐飞空——这有关大象的想像力,很符合象郡后人的身份。
  他们有过不止一个关于象的发明,试看《公馀捷记》、《南天珍异集》、《越隽佳谈前编》和《历代名臣事状》等四种安南古籍均载录的一个情节:一个名叫郑跌长的聪明人,他小时候就显示出特异的才华。有一回,家乡的官员看见他与其他孩子一起嬉戏时,竟然造了一头象出来。用的是什么材料呢?从草堆中抓到一只蝴蝶,折下翅膀来作象耳朵;水田里捞起一只蚂蟥也就是水蛭,扭动着贫血的身子又细又长,来作象鼻子;把田里顺手捉住的一只螃蟹的脚借来作象腿……借了当然不还。在这天真的残忍面前,我们可以引申说,郑跌长造的那头蝴蝶+蟹+水蛭的象,是一头母象或者未成年的象:因为非洲象才不论公母,象牙都翘突出在长鼻子的两侧;亚洲象中唯雄者有长长的门牙,妇孺都不长。而有关蚂蟥,值得注意的地方是,不能找吸饱了血的,因为那样会变得又肥又短,只能做小丑的鼻子。

  至于蝴蝶,可知郑跌长的迷你象也有飞翔的元素。比起把大象放进冰箱,让这种陆地上最大最重的动物,轻轻飘上天空,才算是最惊人的想像力。这在世界各地偶有发现,但我们这里殊为少见。要知道,象很早就被驱逐出了中原,以前,除了帝王家有幸一睹朝贡来的一两头,普通人只能想象一下而已,所以往往到想到象并且惊叹一下为止,飞不飞的,那念头太奢侈。

  在中国的典籍中,以我之见,拐弯抹角能拉扯上大象之轻的,也许只有象的哥哥舜,这位上古的圣主、孝悌的榜样,曾经成功地急中生智,从高处滑翔过一次,但古文献往往同时提及:象和舜并不相象。按照《说文解字》的意见,舜的本象是一种“蔓地连华”的草。之后,似乎只有三国时代早夭的天才少年曹冲曾经成功地把一头远方来贡的大象漂在水上,那时候水质纯净,水面上一定倒映着蓝天和白云,微风乍起,象和看象的人都很不安,因为它还活着,人们却急着想知道它总共有多少斤肉。

  在如今西方人的想象中,异象或有如迪士尼的动画片那样,让它飞起来的办法是设定其天生异耳,扇扇生风;或有将鸟类的羽翅及昆虫的膜翼与之相拼贴者,但少有考虑内部的动力源。如此庞然大物,其象皮底下到底是什么?曾有一种被称之为Pashu Kunjar的十八世纪印度细密画,形式上受波斯风的熏陶,而在思想上是印度教的流亚,企图将一些大型生灵,包括驼、马、象及某些不知名怪兽,都理解为皮毛之下的复合物。该主题并不见于介绍印度细密画的一般资料,我曾在一位旅居法国的友人长园花事君的帮助下满世界搜罗,找到近二十幅作品,其中一大半是反映在象皮底下密集簇合的动物乃至人体者。最有寓意的一张,组成大象的两只前脚是两只兔子,而两只后脚却是乌龟。但那么多生物中很少有鸟类,因此那些组合成的大象无一能飞,又不同于有关安南阿Q的怪谈。

  利用皮下填充物行动者,倒可以提及源自黄河河套流域的牛羊皮筏子:割下牛皮或羊皮用细绳扎成袋状,吹气使之漂浮水上——但这种做法既不曾保留牛的原有形状,也不见有把牛皮吹到天上去的。我的印象中只有十八世纪末德国署名博登韦德(Bodenwerder)地方教堂司事亨尼希·屈佩尔所撰《敏希豪森男爵的水陆旅行与最后命运》一书中曾经写到过一个飞在空中的例子,但不是大象,而是一匹马。那本著作从属于一个更脍炙人口的名字:《吹牛大王历险记》,一部被低估和轻视的伟大作品。

  故事略谓:男爵最好的坐骑成了老马,羸弱不堪,他却想继续甚至永远骑它,遂请人剥下马皮,在马皮内涂上一层松脂。等他想外出旅游时,便取出马皮,灌进易燃的空气,骑上这匹空气马飞上天空。“空气马非常容易驾驭,比在地面上方便多了。它完全习惯于主人的操纵,对主人的愿望心领神会。如果想降落,那就用双腿夹马肚,让里面燃烧的空气从马的后门里慢慢地排放出去。”不用时,则可将马肚里的空气放尽,折叠起来,干净利落地藏在旅行包内。“我喜欢开玩笑,飞行中常带一只猎号。有时候,人们听到号角声声,却看不见有人,那是因为我纵马高空,几乎接近九霄云端。地面上的人都惊讶地以为世界上又诞生了一位新的上帝。”罪人和飞鸟们都因听到男爵在空中发出的呼告声,而簌簌发抖,不少罪人自此改邪归正,而飞鸟都感到绝望,它们再也无法从那位空中猎人那里逃脱掉了——这是连热气球和飞机的年代都少有的奇想。

  关于吹马大王敏希豪森,还有一个故事值得一提:他另有一匹爱马曾经被拦腰截断,而前半身与后半身各自存活,活蹦乱跳。我相信这个情节一定给意大利小说家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留下过深刻印象,因为他的《我们的祖先》三部曲中那篇《一分为二的子爵》,说的正是一次在波希米亚平原上与土耳其人的战争中,梅达尔多·迪·泰拉尔巴子爵被一发敌人的炮弹击中,变成了两个半身人。但人与马不同的是,人不分前后,而分左右,以及善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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