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时候去拿老师还给我的作业。老师说,写的不错。
我忽然就在老师面前哭出来了。我说你知道么,我整个春假,哪里都没去,我有那么多想去的地方,我却哪里都没去,每天就面对这个goddamn作业goddamn信,我写不出来,我写了删删了写,我不想跟他argue,我不想让他对我失望,但这篇文章还是变成argument,但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要怎么办,其实他根本看不到这封信他看到也不care,他只是对我失望。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我想要去取悦,那么这个人是他。
而如果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我永远无法取悦,那么这个人也是他。
他是我爸。
我出生在一个春天的深夜。据说出生之前,所有的指征都是妈怀的是儿子,所以乡下的奶奶在我出生的夜里,连夜坐了汽车到了医院,碰见我外婆,问生的是什么啊。
外婆很高兴的说,是个女孩儿。
奶奶转身就走了,然后当天就回了乡下,从此一辈子都讨厌我妈,还有我。
我爸不讨厌我妈,因为我妈好看,我爸也不讨厌我,因为我小时候像极了妈。
他只是失望而已。
我爸家里是乡下的,弟兄三个,奶奶没有生女孩儿。爷爷在爸10岁的时候过世,留下10岁的我爸,3岁的我大叔,还有刚满月的小叔。
我奶自己连字不识,更不要说下田做多少像样的活。,又死都不肯再嫁,怕门前惹上是非,也不爱求人,可在农村,家里没了男人就是没了天。生活压力下来扛不住,久久便也是那么个暴戾的脾气,唯一能依靠的便是家里的儿子。
爸作为家里最年长的男人,前半辈子吃了很多苦,也深知如果靠奶奶,这个家里这辈子没有翻身的可能。儿子才是王道。
而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
所以他失望,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可理解的。
我十几岁的时候成绩很好,虽然长的不漂亮,性格也古怪,脾气更是暴戾,但无所谓,中国的教育就认成绩好。而我是学霸一般的成绩好。
于是我就总是当“别人家的那个孩子”当了很多年,我爹妈那些年好话听了很多很受用。
有一天我妈给我说什么我忘了的时候,忽然说漏了嘴,说,
“你爸小时候不喜欢你哪。”
我默默点头。
我妈意识到可能触了雷点,马上弥补地说,“不过他现在看你这么优秀,觉得真是喜欢。”
我什么都没说,然后那天下午,我很早就离家去学校上晚自习。然后那天晚上做了一晚上的物理题。
我从上初中开始起,也就是有物理和化学课的时候开始焦虑,因为我爸跟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女生一开始学函数/几何/解析几何/物理/化学成绩就要往下掉了。
于是我一直如履薄冰如临大敌,即使明明不觉得难,明明不觉得学的不好,却还是强迫症发作一般的做很多很多的任何可能出现在手边的题,有时候在梦里都做,做不出来在梦里哭,哭醒了在现实中继续做。
我从小就有咬指甲的习惯,那几年登峰造极。大家都说,看这次考试的难度,看考出来xx的指甲被咬秃成什么样就知道。
我焦虑,因为我怕自己学不好。
因为我怕我学不好,我爸就不再喜欢。
高处不胜寒。我居然在这里体会到。
后来大叔有了孩子,也是个女孩。长的很漂亮,成绩却一直勉勉强强。
妹最怕逢年过节家庭聚会吃饭,因为我爸一上来就问成绩,除了理科就是英语,然后我妹战战兢兢的报分,我爸就不说话。
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要给面子。
一句好听的都说不出来,于是就不说。
别人家的孩子,总要给面子。
更何况不过是个女孩。
00年的时候我小叔终于成家,有了个儿子。
于是这个孩子成了我这个家族,唯一的希望。
这孩子不在家乡,一岁的时候叔婶带他回来省亲,路过武汉。
我没见着,却看他们拍的很多照片。
直觉告诉我,这孩子哪里不对。哪里不对我却说不上来。
我爸说这么小的孩子你也嫉妒?他是你弟弟。
于是我不说话。
再过一年,孩子回来过年。终于在饭桌上见到。
已经很不好,很典型的自闭症,也就是孤独症的状态,眼神涣散,完全不与人有有意义的交流,更不要说开口说话。高兴的时候干什么都有,不高兴的时候歇斯底里的吼,你去说他便打,力气大的吓人。
吃完年夜饭,我们去送叔婶孩子回家。
回家的路上,我们家,我大叔一家,六口人就默默地在路上走,谁都不说话。
婶为了打破尴尬而打破尴尬地笑着说,“宝宝说话好像有点晚。”
我爸点点头,补上一句,“男孩子说话都晚。”
于是大家继续往前走。
过了一会我叔叔说,“这孩子好像有点斜视。”
我爸又点点头,过了半天说,“遗传的老三的近视,男孩子,不要紧。”
叔叔又说,“好像不太听话”。
我爸远远的一个人走在前面,停住步子,等我们都走近了一点,忽然转头说 ,“我们家的几个孩子,都不听话。何况他是男孩子。”
长江沿岸的冬天都是湿冷湿冷的,空气里都凝着霜。呼出来的空气不会变白,只会想一滴水毫无悬念的融入大海一样,棉花打在铁板上。
天黑的早。大年三十,路上没有什么人。
路灯惨白惨白地亮着。
我们穿过居民楼。一栋一栋的筒子楼。有的家里黑洞洞的,半点烟火星电灯光都看不到。看得到的人家便是大开着电视机。各种红红绿绿大金大银的在屏幕上来回变幻。男人尖着嗓子唱歌,女人则咋唬得里短家常,小孩都涂个猴屁股梳个朝天小辫儿蹦来蹦去。
我们就一直走路,靴子在地上磕嗒磕嗒得弄出声响,棉鞋磨地只沙沙。
谁都没有说话。
我忽然说,“这孩子应该去看看医生,看着像自闭。”
我妈一瞬间拉住了我的胳膊。
可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我爸的巴掌啪的一下落在我的脸上。
“你巴不得他死!”
我爸的眼睛瞪着很圆,血丝一瞬间布满眼眶。
我没哭,我没来得及哭,过年的时候不许哭。
更重要的是,我爸最见不得我哭。
叔叔拦住我爸准备踹过来的一脚。
我婶婶护住了我。
我妈死死的拽住我的手。
我的眼镜被打歪了,怎么都拧不正。
歪斜的世界里,我只觉得路灯很亮,那光惨白惨白的,比后来我在实验室,急诊室,甚至太平间里的白灯都要白,都要亮。
在我上大学后,我头上的光环消失了。我妈再没有对我说过,因为你优秀所以你爸喜欢这种话。
因为按照他们的逻辑,我早就不再优秀。我上在我父母看来也就还好的大学,然后去了也就还好的美国学校。连优秀的门槛都够不上。
我上大学报到的那天,我爸把我扔在校门口,只淡淡一句,我们不送你进去了,又不是去北京,路你都知道怎么走,被子我们过几天再给你拿。
后来我来美国之后很久,我听过几次我爸的朋友对我说,其实你爸为你骄傲来着。
我每次听到这句话,我都想哭。
我爸现在最常对我说的话,是,你差不多了,就这样吧。不过一个女孩子。
男人的世界是世界。女人的世界是男人。
不过就是这样吧。
我弟弟最后还是被诊断出了自闭,一直到今天。
我爸在一年后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叔婶若干年后,终于又生了一个孩子。女孩。很活泼。
那天路灯的白光,我再没有见过。
有几次梦里依稀见到,巴掌也上来,下意识躲的时候一把抓过去。
猛然惊醒,手里却什么都没有,只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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