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参加了我们program的一个为期六周的seminar,关于写作。
我是班里唯二的外国学生。也是班里唯一的本科是学自然科学的学生。
我们这门课一般一个半到两个小时。前一个小时,大家基本是读一篇短篇小说,或者essay,或者一首诗,这些文学内容一般都跟医学有关。我们读完,然后讨论。我为什么喜欢,我为什么不喜欢,哪里让我愤怒,哪句让我疑惑。
后一个小时,老师会给我们一个小主题,然后我们用5分钟的时间,围绕这个主题,写一个场景,或者描述一个故事,或者发表看法议论,怎么写都可以。
然后剩下的时间,我们每个人读自己写的东西,其它的人评论,我为什么喜欢,我为什么不喜欢,哪里让我愤怒,哪句让我疑惑。

今天的主题就是,a place I never left.
一个我从来没有离开过的地方。

有些人听到这个故事后便开始奋笔疾书。有些人象我,迟疑了30秒才开始写。
在我迟疑的那30秒内,我看见对面另外那个唯二之二的女生,跟我一样在迟疑。然后我在写的时候,她还在迟疑。
这个女孩子,从中亚的某个国家来,每天来都花着漂亮精致的妆,一头黑压压的长发齐腰,看上去就像画里的波斯少女。我想,金庸笔下的小昭,估计就是这样。
姑娘经常缺课,即使来上课,大多数时候都不说话,
说话的时候,有跟我一样重的口音,这就是为什么我判断出来,她一定跟我一样,是外国人的关系。

5分钟后写完,大家开始念。有的人写的是梦里回到高中的校园期末考试前,有的人写的是小时候住过的房子,有的人写的去世前的爷爷奶奶家,有的人写的是医院,还有的人,找不出具体的一个地方,于是写的是父母与他之间各种羁绊的关系。

终于轮到我念。我写,

It was hot. It is always hot in summer here. I sat down and simply allowed the sun to burn my skin. Doing nothing. What I was sitting on was a bridge. A bridge across the Yangtze River. Build decades ago, this bridge was old. In Russian style, it was made of concrete and metal. That was probably why it felt so hot. The water was several hundred meters below me. And the sky was thousands of meters above. Miles away I could see the frame of those little hills where my parents lived. The tree growing there looked black rather than green from this distance. And the breeze was hot as well.

我写的这个地方,是长江大桥。
那一两年的春天夏天秋天,这座桥我来来回回走过不下百遍,每次都是一样的路线,从北到南。冬天太冷,我不敢。武汉剩下的这三个季节,有时候下雨,大多数时候热的人快要昏厥过去。我总是买瓶乌龙茶,然后去走桥。有时候我会坐在桥的中间,远远的看着江水往东流走。
我十几岁那时候最深刻的记忆,便是这座大桥在各种天气状况下的样子,还有随着季节变换,江水的位置是怎样随之变化。冬天的时候,北面的江滩上会露出一大片红黄色的沙土,到了春天,会长满绿色的野草,然后到了夏天,江水涨的很高,空气里的雾也浓,从桥上看上去都是茫茫的一片。

我总是从一座有河的城市,搬去另外一个有河的城市。一个城市,即使再陌生,只要有河,感觉就像家一样。
而只要有桥,这座城市就有灵魂。

我只要坐在桥上,就能听到这座城市在跟我说话。于是我就真实的感到,我是在活着。
而且我不是独一个。

我念完之后,便剩下了最后一个人。那最后一个人,便是那个少言寡语的小昭。

她很迟疑地捧着她写的纸,想要在读之前解释些什么,但最终没有。我们这里的规矩就是如此,自己写的东西念之前不许解释。写成什么样是什么样。
她写的具体的句子我忘了。但是她说,她是土库曼斯坦人,来c大读了本科,今年就要毕业了,她想去医学院,但是她没有绿卡没有身份,她的父母非常反对她这个疯狂的想法,因为她家还有弟弟要上学,而在她的祖国,女孩子在她这个年龄都早早结婚。她说,她住过很多地方,从土库曼斯坦到俄罗斯,再到土耳其,再到美国,中间还有几个我忘记什么国家的国家。她也不知道自己毕业之后要去什么地方,是留在美国,还是回欧洲,还是回土库曼斯坦,是去当医生,还是去结婚。

最后她说,in my entire life, I never felt like being anywhere, so I really don't know where is that place I never left.

她说完的时候,教室里一片安静。
而我觉得我自己,就要哭出来。

课后,我专程留下来,我对她说,I have been there. I know what you mean。
我留下了自己的学校邮件。我不知道我能帮她做什么,但是我觉得我理解她。
我跟她说,加油。但是除此以外,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

作为一个一代移民,我总是有这样的困惑或者怀疑,我到底是否适合我现在在的地方。如果不适合,我是不是适合留在我当初来的那个地方。可即使适合现在的地方,可是来的那个地方,才是被叫做家的不是么?
可是,当我真正回到当初来的那个地方,回到那座桥,我却未必觉得熟悉。

冬天我回国一趟,三年来第一次路过长江大桥。那是我到家的第一个晚上,爸开着车带我从大桥上过。黑暗里,我远远看见南镇的霓虹灯。
我问爸爸,那是哪里。
爸爸说了一个地名。我想了很久,很早之前坐578的时候路过过,但是怎么都想不起来,那里有这么高的楼,更不要说这么亮的霓虹灯。

其实那个我以为从来没有离开过的地方,在我们物理性分离的那一个瞬间,就和我仿佛两条交叉的直线,在朝着不同的方向越行越远。
只是我记忆里,它永远的停顿在我离开的那个瞬间。就好像那座大桥,永远的停留在2006年的那个夏天,我离开中国前的最后一夜,我去汉口见朋友,深夜的时候打车回家。暴雨之后,空气里面有潮湿的泥土的味道。桥上的积水在昏黄的路灯下,染得路面斑驳,像很大的一块黄玻璃敲碎了滩了一地。

所以那个像小昭的姑娘说的是对的,哪有这样的一个地方。
我们走过万水千山,为了达到各种目的,我们不得不抛下许多东西,忘却许多东西,改变许多东西。很多过往都已模糊,而很多未来却并不明朗。

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闭上眼睛,还是能回到那一个一个太阳烤死人的下午,坐在桥上,吹热得让我忍不住咳嗽的风,闻着一团又一团的汽车尾气,看脚下的水头顶的天远处的山朦朦胧胧。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即使被小昭姑娘的文字感动,我还是忍不住告诉她,一切都会好的,just hang there. Everything will work out by itself. Keep going。

因为我坚信哪,即使那个地方已经不在,我都从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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