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思归饱蕨薇,春来荠美忽忘归。
传夸真欲嫌荼苦,自笑何时得瓠肥。

采采珍蔬不待畦,中原正味压莼丝。
挑根择叶无虚日,直到开花如雪时。

这是淳熙三年陆游在范成大幕中,闲居无事,漫步山野,觉得荠菜等野菜的味道也不错,不亚于莼菜、瓠瓜。
陆游是两宋最高产的诗人,仅流传下来的诗就有九千余首,其中有关饮食的就有百余首。想来陆游也是身处江湖而心系庙堂,日日惦念着“王师北定中原日”。所以在他的笔记中既能见到典章制度,又能见到皇家饮食。在陆游的《老学庵笔记》里,就有一份淳熙年间的国宴菜单,那是南宋皇帝招待金国使者的御宴菜单,极为难得,是认识当时生活水平和状态的第一手资料:“集英殿宴金国人使,九盏:第一,肉咸豉;第二,爆肉、双下角子;第三,莲花肉油饼、骨头;第四,白肉胡饼;第五,群仙炙、太平毕罗;第六,假圆鱼;第七,柰花索粉;第八,假沙鱼;第九,水饭、咸豉、旋鲊、瓜姜。看食:枣馉子、膸饼、白胡饼、環饼。”(与通行本不同,按照我的理解,重新做了标点)
两宋时期,经济发展迅速,百姓生活也极为丰裕,虽然金国屡屡进犯,最后以至于国都南迁,半壁江山沦落,但市场繁荣景象不减。从孟元老笔下《东京梦华录》中的东京汴梁到周密《武林旧事》中的临安城,街巷上酒楼食肆热闹非凡、各式店铺商品琳琅满目,煎炒烹炸酒肉果品、真珠匹帛香药铺席、博易估衣花环领袜一应俱全,乃是当时世界上最繁华的大都会。无怪乎宋朝南渡后,孟元老带着满怀的伤感写下了《东京梦华录》,从此也创造了梦华体,后世的《都城纪胜》、《西湖老人繁盛录》、《梦粱录》、《武林旧事》、《如梦录》等无不是继承它的衣钵,带有淡淡的伤感来回味逝去的繁华胜景。
与陆游笔记中的国宴菜单相对比,《武林旧事》中记载绍兴二十一年十月宋高宗驾临清河郡王张俊的府第,那排场比国宴更大,光是吃喝招待,就先是“绣花高饤八果垒”,再来“乐仙干果”十几种、“缕金香药”十几种,接着是雕花蜜饯十几种、砌香咸酸十几种、腊脯十几种、垂手八盘子,然后是各种切时果、时新果子,其后才是下酒菜十五盏,每盏两道菜,各式山珍海味、大鱼大肉,后面有插食十盏、劝酒果子库十番、厨劝酒十味、对食十盏,再后还有晚食五十分、大碟下酒、合子食、时果十隔碟等等,真让人叹为观止。
与此相比,招待金国使者的国宴可以说是颇为简陋,只有九盏菜。时隔九百年,对这些吃食的称谓,现在的人们都很隔膜,能查到的一些解释,也多穿凿附会、缺少依据。现根据我学习伊永文笺注的《东京梦华录笺注》(中华书局2006年版)的体会,加上自己查找到的资料,来重新做一个诠释,以让大家明白这些菜都是哪些东西。
集英殿是皇帝举行御宴的场所,《石林燕语》中说:“集英殿,旧大明殿也。明道中改今名,每春秋大燕(通宴)均在此。”所以,两国交兵,大宋又屡屡败北,放在这里吃饭是很给金国使者面子的。宋时,多为分餐制,每人面前一张案子,各道菜分别上到各人面前。这九盏,就是用九个大盘子上菜,按照御宴的模式,是每盏大都为两道菜。
第一盏,是肉咸豉。金国是女真人,以狩猎为主,当然喜欢吃肉。《东京梦华录》里记载过多处“咸豉”、“盐豉”、“盐豉汤”等菜点,元代《居家必用事类全集》里记载过“素食咸豉”的做法。而元代《事林广记》中就载有“肉咸豉”的详细做法:把一斤精肉切成骰子状,加盐一两半搅拌,用四两生姜切成薄片放油锅内炸一下,用剁烂的猪油炒一斤豆豉;将肉放在锅内炒,再下豆豉、姜、橘皮,再下马芹、花椒,加入浓汤,待汤收干后即可使用。除了肉多、豆豉多之外,看不出这个菜品有何特殊之处,竟然打了头炮。
第二盏,爆肉、双下角子。这两种食品,在《东京梦华录》的卷九中“天宁节”也就是皇帝的生日里是御宴上的必上菜。爆肉,实际上是肉的一种做法,类似现在的回锅肉,现在川南一带还把回锅肉叫作“爆肉”。它的做法是,把熟肉切成脍,与竹笋丝、茭白丝一起投入热油中爆香,以少量酱油、酒浇之,再加上花椒、葱,翻炒即成。双下角子,就是我们现在的饺子,《梦华录》里有“双下驼峰角子”,与此相仿;元代胡思慧的《饮膳正要》里有“水晶角儿”、“撇列角儿”、 “时萝角儿”是饺子的另外几个品种。同样是写宋时生活的《金瓶梅》中,潘金莲在武大郎死后等待西门庆时,就是蒸好角子舍不得吃,仆女迎儿偷吃还挨了顿打。说明角子是有了贵客才能吃到的。那时的角子与与现在的饺子区别在于,在和面时要加入些猪油或羊油,这样才能使饺子吃起来更筋道、肥美。至于双下,应该是两种不同的馅料,比如荤和素。
第三盏,莲花肉油饼、骨头。《东京梦华录》中有“莲花肉饼”,是一种带肉的馅饼,拼摆成莲花状,烤至金黄色;《事林广记》中载肉油饼是用白面与羊脂、猪脂的碎丁一起和制,再加上羊骨髓,包肉馅后烤熟。而骨头,在《居家必用事类全集》里载有下饭的“骨炙”,就是用带肉的羊骨头先放在沸汤中浸煮,再撒些酒,放在火上烤制。啃着肉骨头吃着莲花肉油饼,应该是别有风味。
第四盏菜,白肉胡饼。白肉即煮好的未加带色作料的熟肉;胡饼,“胡”通常指西域和北方边陲的广大地区,宋代黄朝英的《缃素杂记•汤饼》中说:“盖胡饼者,以胡人所常食而得名也。” 明代蒋一葵在《长安客话•饼》中介绍:“炉熟而食皆为胡饼,今烧饼、麻饼、薄脆酥饼是也。”还有一种说法是此饼与胡麻有关,是在烤制的面饼上面撒上胡麻,亦即后来所言的芝麻,因而名为胡饼。现在的遗存就是近似陕西的锅盔和新疆的馕,比烧饼个大,能存放很长时间,可以剖开在里面夹肉或菜。这个白肉胡饼很可能就是烧饼夹肉。
第五盏菜,群仙炙、太平毕罗。这两种菜在《东京梦华录》里的皇帝御宴里常见,群仙乃是八仙之类,比喻品种多,炙是烤肉的一种做法,合而为多种烤肉的拼盘,《事林广记》中记载多种炙肉法,都是用签子串肉后加上各种作料烤制;而太平毕罗中的太平是形容词,是吉祥意,《玉篇》里讲“毕罗,饼属”,而在李济翁《资暇集》中所载:“番中毕氏、罗氏好食此味,今字从食,非也。”《太平广记》引用《卢氏杂说》为“翰林学士每遇赐食,有物若毕罗,形粗大,滋味香美”,刘恂《岭表录异》说用蟹黄“淋以五味,蒙以细面,为蟹毕罗,珍美可尚”,段成式《酉阳杂俎》也曾说“韩约能做樱桃毕罗,其色不变”,可知这个毕罗是一种有馅的面食,既可包裹水果,也可夹以蟹肉、羊肾、猪腰等等,烤制成可口的面点。
而第六盏和第八盏菜,假圆鱼、假沙鱼要放在一起来说。人们看到此都会有很大疑问:皇帝的御宴,连真圆鱼和真沙鱼都吃不起么?其实这里有个饮食习惯问题。在《东京梦华录》的“饮食果子”一节里,记载有假河魨、假圆鱼、假野狐、假炙獐、假蛤蜊等。做假河魨人们能理解,因为河魨虽然味美但有剧毒,加工、烹调失误者往往会断送了食者的性命,所以有“冒死吃河魨”一说。而圆鱼是甲鱼的别称,沙鱼则是一种长喙如锯的鱼类,肉质鲜美,这两种鱼类也不能吃么?元代的《事林广记》的“饮馔”项内记述了多种假蛤蜊、假白腰子、假熊掌、假沙鳝的做法,多是用羊肉、猪肉或鱼肉剁碎,与绿豆粉和匀压实,做成造型,调制成近似的味道,既享受此类食物的美味,又不冒什么风险,还使食材来源简单易得,可谓是一举多得了。
第七盏的柰花索粉,也是一种口味的调剂。柰花,杨慎《丹铅录》载:“《晋书》都人簪柰花,即今末利花也。”即如今的茉莉花也;索粉就是用绿豆粉或大米做的粉条、粉丝,《易牙遗意》中记载有索粉的具体做法,跟如今农村手工制作粉条基本相同,现在福建莆田还有一种名吃叫“菜丸索粉”。这里的柰花索粉是把茉莉花作为金银花一样的食物,做成可口的粉条汤,讲究的是色香味俱全。
第九盏,水饭、咸豉、旋鲊、瓜姜。水饭,俞樾在《茶香室丛钞》中引《金华子杂编》中“我未及餐,尔可且点心,止于水饭数匙”,说水饭即粥也,“今南人多于早晨吃粥,此古风矣”;咸豉,上已解释,是一些有肉有菜的炒菜;旋鲊,旋,乃新鲜义,是把切细的蔬菜腌制、凉拌的小菜;瓜姜,也是一些腌制的黄瓜生姜之类的下饭小菜。
看食:枣馉子、膸饼、白胡饼、環饼。看食就是一些点心类的食品,一般是拘于礼仪略尝辄止,所以叫“看食”。这枣馉子就是枣馍,膸饼是烤制的甜点,白胡饼是不带芝麻的烧饼,環饼就是馓子等等。《东京梦华录》中皇家宴会中有枣塔,想必与枣馉子一样都属于多枣类面食;膸饼、環饼在《齐民要术》中都有详细的做法,膸饼里面含蜜和髓脂,是一种烤制的甜面点;環饼则是油炸的馓子,吃着香甜还利于存放,是吃过酒席后点缀席面的面食。
看了这份九盏十八道菜的国宴菜单,我们都会哑然失笑,心想南宋时的御厨手艺、国宴水平不过尔尔,别说跟现在的婚礼宴会相比有差距,还不如我们日常招待朋友的宴请规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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