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西郊有座小镇叫万春,镇上开满小馆,家家都卖卤菜。从猪头到鸡鸭翅膀,从豆腐干到竹笋,凡能吃的,都卤,在卤水中煮得软软的,捞起、切好,大盘大碗端上桌,酱红、喷香,热气腾腾,顾客们发声喊,筷子一齐伸过去!那种吃相,何等酣畅。我到了周末,口舌发淡,就牙痒痒,要开车几十公里,赶到万春大吃一顿。万春卤菜百八十种,我爱吃的,其实就一个:卤肥肠。那肥肠真是肥实啊,又肥又嫩,夹在筷上,颤悠悠,宛如侍儿扶不起的杨贵妃,入口一嚼,满口流油,油而不腻,舒坦到了骨子里。我上了年纪,常听人说,要活得长久,则少吃油腻,更忌肥肠。但到了万春,我边吸气边想,不吃肥肠,活着还有什么味道?

童年清苦,读《儒林外史》,范进中了秀才后,岳丈胡屠户提了一副肥肠、一瓶酒去贺喜,吃到日西时分,才醉醺醺,横披了衣服,腆肚而去。读得我口水滴滴,差点立下志向,做人就做这样的人。念大四的时候,很多同学都在外边忙,寝室里就剩下我和江兄枯坐读书。饥肠辘辘之时,我们出了川大校门,沿锦江上行两里路,过九眼桥,在肉铺子屠户手里,买回一大袋肥肠。男同学见了,鄙视而笑,女同学见了,掩鼻而逃。我们却很淡定。我把肥肠浸了醋,细细洗了七八遍。江兄点燃他的煤油炉,把肥肠放到油锅里煎炸,再拨进半碗郫县豆瓣酱,随后又砍入十几根青笋块。焖了半个多小时,味道放出来,整个楼道都弥漫了红烧肥肠浓厚的香味,无数同学滴着清口水想来分一杯羹!对不起。我们牢牢关了门,千敲万敲决不开。我们又吃又喝,直到把锅底都吃干了。

成都平原乃膏腴肥沃之地。这肥,我想到的就是白米和肥猪。白米是白如脂玉的;肥猪呢,李劼人在《死水微澜》中写到,这儿出产的黑毛肥猪,矮脚、短嘴、皮薄、架子大,喂养玉米粉、碎白米稀饭,吃了睡,睡了吃,其肉质比别的猪嫩些、香些、脆些。猪肉白煮之后,切成薄片,蘸点白酱油入口细嚼,能吃出一种胡桃仁的滋味来。我头一回读到这儿,就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有肥猪如此,肥肠咋会不好吃。

我认识一位女士,聪明、能干,爱吃卤肥肠、烧肥肠、干煸肥肠,还爱吃肥肠粉,粉里还必加三个冒节子。她吃得心宽体胖,人缘又好,所以周围的朋友,无论年龄大小,都尊称她大姐。大姐的老公也很聪明,吹拉弹唱,样样都得行,就是说话口无遮拦,但全凭大姐在觥筹之间谈笑斡旋,始终能与大伙儿相处得乐乐呵呵。有天聚会,大姐举杯祝酒,大家忽然指着她的手,笑起来。她的手,五指胖短,手指肥嘟嘟的,还有四个小酒窝。这是什么手?旺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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